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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中小姐 -王朔-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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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心理只有你。”
    “你还成了个胖子。”她嘟哝着。
    “你嫌我胖不体面是不是?”
    多么典型的“迷惘的一代”。我气红了耳朵,又叫又吼:
    “我教你个重温旧梦的法儿,随便拣个海军码头遛遛,你会碰见成千上万歪戴帽子、晒得黢黑的小伙子,可心挑吧。”
    她在电话里哭了。

    我说过,崇拜性的爱情不纯洁、不可靠。

                                       七
    她们机场连出了两次事故。一个水箱没扣上,起飞时,一箱开水都浇到坐在下面的乘务员头上。一驾飞机着陆时起火,烧死一些人,乘务员从紧急出口跌出来,摔断了腰椎。阿眉的情绪受了一些影响。这段时间,她的信是忧郁的,总告诉我一些不吉利的事,什么飞“伊尔—14”门总在空中自行开启;“三叉戟”落在桂林总是冲出跑道。我们言归于好。你想,她随时处在危险中,我怎么好意思和她堵气。我又重新以一个强人的形象出现,写信安慰她,告诉她一些我经历的危险。我曾经划着舢板在风暴来临的海上迷向;有一次在海滩上投手榴弹,一枚弹片打进我屁股。阿眉喜欢我的这些信。因为我们很久未见面,这些信在她的想象中修补和恢复了我的形象,我也不想找麻烦,就随他“高大”去。阿眉开始问我:
    “摔死了不说,要是我摔伤了,你还要我吗?”
    “当然。”前海军英雄怎么能当陈世美,“我会养你一辈子。”我信誓旦旦。
    “你拿什么养,用嘴?”
    我发觉落入了她的圈套。我都忘了,我还没有工作呢。在她眼里,我一定象个全靠祖上萌庇的员外。
    关义来看我,也大惊小怪地问:“你还象蟹似地寄居在别人的壳里?”
    怎么,我爹妈还没烦,你们倒都来抱不平。
    他很担心我。他最近审的几个案子,碰上过去的几个战友,这叫他很尴尬,觉得脸上无光,令人痛心。他认为很多人都是闲坏的。
    我由“安办”分配去了个工厂,试用期未满,就被炒了鱿鱼。我抱着档案回到“安办”,那个经办我的女同志苦恼地问我:
    “你说个工作类型,我给你想办法。”
    “少干活,多拿钱;不干活,也拿钱。”
    我被赶回了家。
    我悻悻地给阿眉写信:“不用等你摔死,我恨不得先跳海。”
                                        八
    我没冷清多久,父亲回家和我就伴。他老得不中用,人家叫他离休了。我和他开玩笑:
    “您也当‘作(坐)家’了?”
    “我功德圆满。您呢?”他倒毫不含糊地把我划了出去。
    过去我在家里还是有些地位的,如今日趋下降。我老兄的地位直线上升。他比我早一年从海军退役,在一家建设银行工作,属于“直接参加社会主义建设”。他受到领导信任,单独掌管一个国家重点建设项目、大发电厂的拨款计划。他经手上亿元人民币,象淌海水似地花银子(当然是花在建设项目中)。本人也象亿万富翁般神气活现,东奔西跑,指手划脚,在家里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问心无愧的日子,还时不时忍不住冲我们这些赋闲的主儿哨一炮。我真看不惯。

                                        九
    阿眉给我回信,没发怒。看来她对我那些鬼话,也学会了左耳进,右耳出。用她的话讲:
    “我才不生气呢,我要生气,早气死了。”
    她给我写了七八篇洋洋洒洒的大道理。什么“青年人应该向上,应该生活在奋斗的旋涡里。”“不要暮气沉沉,更不能陷入……庸俗(看来这个词她是煞费了苦心)”因为我从中学就听熟了这本经,所以还能平心静气看下去。看到后来,我简直气昏了。她提到我们的将来,提到困扰着她的现实的忧虑:飞行队要保障每个空勤人员生活安定,照我目前的情况,即便到了婚龄也不能批准我们结婚,除非她停飞。可是,她说她热爱飞行。飞行除了有优厚的报酬外,还使她有一种自豪感;使她觉得对人人有用;使她觉得自己是国家在精神面貌和风范方面的一个代表。她不能舍此全部仅仅换取我一个人的感情,我又是那么一个人(什么人她没说,意思很明白,一个没用的人,一个废物)。再后面是一大串喃喃的、甜甜蜜蜜的表白,算是打了一巴掌后的几揉,要我相信她纯粹是出于好意,或曰:出于爱我。
    我的第一个反应是震惊,接着脑子迷糊了,最后是拍案而起,冷对镜子,让我再来看看我是个什么人吧!镜子里,是个胖子,又白又暄的那种胖子,爱吃油炸东西,爱洗澡,爱睡觉,不爱动。那么,这个胖子是否打算死皮赖脸纠缠别人呢?这个胖子不打算。胖子给空中小姐回了信,表示松手、请便。胖子还语无伦次地说:“难酬蹈海亦英雄。”说到空中小姐的“光辉事业”时,挖苦味就出来了。胖子最后说,他对目前自己的生活状况很满意。
    我说的都是气话,其实,我心里很难受。我做梦也没想到我会变得这么令人讨厌。阿眉,你了解我的过去,不该触我现在的痛处。
    夜里,我又回到波涛汹涌的海上。

                                        十
    晚上,我和爸爸相依为命地坐着看电视。中央一台是一群拘谨的孩子在比赛看谁能把地理课本倒背如流。中央二台是一个钻在纯属子虚乌有的科研项目中、不知北在哪边的所谓科学家和一个举止颇为轻浮的美人的风流故事。北京台则是个胖老头在教观众如何用西瓜皮做菜。
    阿眉来了,她现在是稀客。我仍旧坐着看电视,听她和我哥哥在隔壁房间对着吹,一个吹电厂,一个吹飞机,吹得都够“段位”。我又看了会儿电视,才走过隔壁房间。阿眉一个人在看我扣在桌上的书。我关上门,她仍低头看书,我走进才发现,她在啜泣。
    “我是好意,难道你不知道?”她说。
    “知道。”
    “难道我不该开诚布公地和你谈吗?难道我们之间还用忌讳什么吗?”
    “确实什么也不用。”
    “那你干吗这样对待我。”
    我哑了。
    “你还说‘不再连累我’。你这样做就高尚了,就是为我好了?你这样做让我更伤心。

    “我以为……”
    “什么你以为。”阿眉蛮厉害地打断我,“我什么时候说过嫌你,不要你了?我连想都没想过。我就是觉得我有责任‘提醒’你。我有没有这个责任,这个权利,你说你说!”
    我被逼无奈,只得说“有。”
    “有你干吗不接受?还反过来骂我。”
    “小点声,别让我家人听见。”
    “你还要面子呀,我还以为你早浑得什么都不在乎了。”
    “你别打人呀。”
    “打你白打,我恨死你了。”
    尽管我又挨了小嘴巴,局面是缓和了下来。
    “别照了,没打出印儿。”阿眉这话已是带笑说了。
    “下不为例啊。”我正色对她说。
    “我收到你的信,哭了好几天呢。”
    提起旧话,阿眉仍是泪眼汪汪,委屈万分。
    “我不该写那个信。”我认错,“收到你的信,我也挺气……”
    “你气什么?”阿眉怨恨地说,“给谁看,谁都会说我是好心好意。”
    “你不该给我讲大道理。”我说,“大道理我懂得还少吗?参加革命第一天起……”
    “那我什么都不说就叫好呀。”
    “你不用说,我心里都知道。你希望我成什么人我还不知道?你不说我认为你是体贴我、了解我。你别以为我舒舒服服,无牵无挂,我受的压力够大,别人都觉得我没用……”
    说到这儿我也委屈了,说不下去。阿眉的心思都被我开头几句话牵去:
    “我不说,你也知道我心里想什么吗?”
    “还不是想我出人头地,封妻荫子。”
    “错了,这是你自己的想法。不过能这么想我也很高兴。”她反问我,“你想我什么呢?”
    “我想你做个温柔、可爱、听话的好姑娘,不多嘴多舌。”
    “好,我做。”
    第二天在机场,刚开始广播上客,我绷不住了,原形毕露。我想我对阿眉说话时眼圈一定红了:
    “什么时候还来?”
    “有机会就来。”
    “常来,别又让我老长时间见不着你。”
    “你想我想得厉害?”阿眉挺得意。
    我吞吞吐吐,终于说:“厉害极了。”
    当她的飞机升上蓝天,向南一路飞去,我茕独地穿过光可见人的大厅走向外面空旷的停车场时,我们的关系发生了巨大的、根本性的、不可逆转的变化——她对我的个人崇拜结束了。虽然她在工作中仍不免有小差错,飞海口忘带供应品,渴了众乘客一路;早上起晚了,慌慌张张出差没施妆,被总局检查组扣了几分;但她终归还是个有缺点的好乘务员。而我虽然呆在家里除了摔破个把碗再没犯过别的错误,也还是个没人要的胖子。那么,我身上的光晕消逝后,爱情是不是更朴实、更清澈了?没有,她又倾注进了大量别的感情成分。
    她怜惜我,对我百依百顺,还在物质享受上反过来惯惯我。
    “瞧我抽的免税美国烟,瞧我喝的日本免税酒。”
    我四处跟人吹她。
    每到发薪的日子,我和我的老战友们仍按部队的传统,找家馆子大开一顿,吃吐了血算。他们找了各式各样的老婆,唯独没有空中小姐。
    “有一次飞机起飞,一箱开水折在她脑袋上(我把别人的事安在她头上)。瞧这照片看得出烫过吗?”
    “好象更新了。”旁人捧场。
    “有一次李谷一坐飞机,她们故意放朱逢博的歌。”
    “朱坐飞机呢?”
    “就放李的歌。”
    “你怎么配有这种福气?”旁人听着太玄,不禁怀疑。
    我想了想,也没什么过硬理由,只得说:“前世修的呗。”
                                       十一
    这星期,阿眉几乎天天飞北京,因为这星期排班的分队长是她干姐姐。
    除了照例很多吃的外,她又给我带了几本书。小心看着我的脸色说:
    “我也不知道你看过这几本书没有,我觉得挺好看的。”
    我翻了翻,说:“这几本书我都背得出来了。”
    她叹口气,怪没劲地把书装回自己包里。
    我不忍看她失望。第二天在公共汽车上,我骗她:
    “我打算写书啦。”
    她眼里立时放出光来(多么势力)。
    “我考虑来考虑去,走这条道比较便宜。描写水兵生活的嘛,基本还是空白。”
    她的眼睛几乎是充满柔情了。
    “现在关键是缺一个把整个故事串起来的线索。嗯,很伤脑筋。”
    我好象一个真正作家那样装出副呆呆痴想的傻相。可是,老天,她温柔的不正常啊。
    “姑娘,您抓的是我的手。”
    站在我身旁的一个老头一边从扶手上抽回自己枯瘦的手,一边歉意地对阿眉说。
    阿眉羞红了脸。
    她干吗那么当真呀!
                                       十二
    “你太累了,别这么拼命地飞,要注意身体。”我心疼地对阿眉说。
    “我负担重呀,要多挣点小时费。”她玩皮地冲我一笑。
    她确实飞得太猛了,简直是马不停蹄地在空中飞来飞去。有时在北京过站,匆匆跑下来看我一眼,又匆匆跑回去飞走。吃饭也经常不能正点正餐,吃几块点心就得上客干活。春季广交会期间飞机加班很多,她常常搞到夜里十二点才回宿舍,第二天一大早又要进场准备。
她瘦了,脸上出现疲劳的神色。尤其叫我过意不去的是,她几次突然进城,都碰上我早早睡了,没有一点写书的样儿。
    “我评上‘优秀乘务员’了”她兴高采烈地对我说。
    “真不容易。”我替她松了口气,“我瞅着你都累坏了。”
    她刚从广州来,又要去沈阳,然后折回去。
    “你该不是又想当‘三八红旗手’?”
    “想当呀,还想入党,还想办飞国外的护照呢。”
    啊!我真是爱她。
    我跟阿眉讲:“过去,我才叫在英雄沿儿上呢。大炮一开,就是功臣,可惜!现在这太平年月不出英雄。”
    “你怎么知道不出?”她不忿地问。
    “我没见过,也没瞅见谁象。”
    阿眉叫我不要太担心她身体。她下个月就要去杭州疗养,所以近期排的班多一些,飞的多一些,一抗就过去了。
    “我懂,这就象小毛驴拉磨,卸套前,赶着它多跑几圈。”
                                       十三
    民航疗养院坐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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