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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中小姐 -王朔-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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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三
    民航疗养院坐落在风景区九溪口,依屏风山,临钱塘江,清晨凭窗便可见悠悠江水东去。沿九溪路向山里逶迤行去,溪水潺缓,竹林修茂,山坡俱是郁郁葱葱的茶园。据当地人讲,这一带的茶园便是闻名遐迩的龙井上品“狮峰龙井”。外行人看那暗绿色的茶叶子是看不出名堂的,不过前面数里之遥却是正宗的“龙井村”。村里盖了许多俗气摆阔的新楼房,显然这二年村里很出些富裕户。阿眉说她还是喜欢那些粉墙乌瓦、古朴的老房子,我也有同感。
    阿眉到杭州不久,我也欢天喜地自北京南下。不消说,春日杭州甚是宜人。柳绿桃红,伉俪游湖。品茶、吃鱼(阿眉象只猫似地爱吃鱼),惬意得很呐。杭州旅游办得不错,我们时常乘旅行社的车出游,对浙南一望无尽的金黄油菜花和绍兴头戴毡帽、手扶舵脚摇橹的农民,以及莫干山浓雾缭绕、湿漉漉的毛竹林,都有深刻印象。
    阿眉胖了。是在她同餐桌一个老飞行员的督促下胖的。那老头总说:“我吃什么,你就吃什么,错不了,都是富于营养的。女孩胖一点好看。”老头是个食肉兽。
    阿眉现在对我不太尊重,总是动手动脚,我是说,总是揍我。每次分手时,非占点小便宜,扇我个耳光再走。有次把我打火了,追上去在她背上打了几拳,把她打哭了。两天没出疗养院。我在杭州城里也玩厌了,就在九溪附近找了个地方住下。
    我去疗养院找她。在九溪镇上碰见个卖冰糕的,买了一大把,进她的房间时腮帮子都冻木了。她一见我,笑了(我就知道她不记仇)。
    “给我找点热水喝。”我把剩下的两只冰糕递给她。
    阿眉舔着正在融化的冰糕,拿起一只暖瓶摇了摇:“没水了,我给你打去。”
    她一阵风似地跑出去。
    这时,她同房间的空中小姐进来,学究气地拿着本书。我没见过这个人,猜是她的“瓷器姐姐”薛苹,是个分队长之类的小头目。我哈了哈腰,以示尊敬,她却拿挺大的眼睛瞪我:
    “你就是阿眉的男朋友?”
    “你好。”
    “我不好。”她蛮横地说,“我早就想跟你谈谈啦——你怪了不起的呀!”
    “没有呀。”我挺窘,又一时搞不清她火从何来。
    “你害得阿眉老偷偷哭,我看为你不值。”
    阿眉拎着满满的暖瓶跑回来。那位小姐没再说下去,气哼哼地走了。我估计她不爱看阿眉对我的“巴结”相。
    “王眉”我也气哼哼地说,“你在你们乘务队都给我造成什么坏影响?”
    “没有啊。”
    “你瞧你们屋这主儿,对我多凶,好象我怎么虐待过你似的。”
    “没有没有。我在她们面前一直都说你好。”她笑着对我说。
    我接过她递给我的杯子,一边喝水一边往窗下面看,看到那姑娘和一个身材魁梧的飞行员从庭院走过。
    “那是她男朋友吗?”
    阿眉挨着我,伸长脖子往下看了一眼:“嗯,长得怎么样?”她扭头问我。
    “不同凡夫。”
    “她对薛苹可好啦。”
    “我对你不好吗?”
    我瞪起眼睛问阿眉,她噘起嘴:
    “你老欺负我,还打我。”
    “你还打我呢。”
    “我使你那么大劲了吗?你打得我后背现在还疼呢。”
    我笑了,离开窗子,又吃了几块她喂的糖,想起什么,问阿眉:
    “你老偷偷哭哇?”
     阿眉脸有点红,没说话。
    “为什么?”
    “还不是为你。”她冷不丁又说,“昨天,我们疗养院的人给我算了一挂,说我不宜找五十里以外的人。”
    “胡说八道。你信吗?”
    “有点信。”她把头扭向一边。看我很久没话,问:“你想什么呢?”
    “想孔老二的话:‘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
                                       十四
    苗头不对呀,阿眉开始和我叫上劲了。我说什么,她总是和我戗着。同样,她说什么,我也跟她戗着。舌枪唇剑,明哂暗讽,旁人听着,如同冤家。我觉得薛苹对我不利的话影响了她。不知什么原因,薛苹竟独出心裁地认为我是个“拆白党”。当然她不知道我过去也还“十分了得”,那你说我是饭桶也罢了,何苦把这么个屎盆子往我头上扣。她对阿眉讲:“要是你这些优越条件都没了,他还会跟你好吗?”言下我是去分享阿眉的空勤待遇。这颇伤了我的自尊心。我想,也许善良的张欣不会如此诋毁我。有一天,我趁阿眉不在房间,偷看了张欣给她的信,谁知信中也对我颇多微词。而令我不快几至冷齿的竟是从信上看去,阿眉本人也十分动摇。张欣信中有一句话破坏性极大:“你什么样人找不到?”这句话精确地击中了要害。阿眉的确不必吊死在我这棵树上。我知道,有形形色色的人在追她,其中一部分高档货色,我绝对难以匹敌。我只是侥幸得了风气之先。实际上,倘我不是我,我也要劝王眉把胖子蹬了,另觅佳婿。
    王眉坐在镜前施妆,细细地、无微不至地象做功课,这倒也确是她们的功课。
    “得了,薄点行了。别把脸弄得象外国人的胳肢窝。”
    她立时跟我翻了脸,把粉扑子一摔:
    “你就一点好听的都没有,嘴跟粪缸似的。真不愿理你了,告诉你。”
    “随便说一句你也急。”
    “你以为你说的是什么好听话是不是?我就因为受你影响,有时和别人说话也带个脏字出来。人家都说我,原来你不这样说话呀,怎么变成这样?我说,总有人教,能不变吗?”
    “对,你跟我净学坏了,一点好也没学。”我退后几步坐在床上。
    “你别坐人家床上。薛苹不喜欢别人坐她床。”她冲我尖叫。
    我站起来抽烟,把烟向窗外连连喷去。抽第三支时,一直用眼睛看着我的阿眉,温和地开口说:“你会得肺癌的。”
    “我就是准备得肺癌。”
    我噎她一句。可能是窗外江水来处夕阳西下的情景触动了我,我忽然有几分心酸。王眉也默默地不说话。我回身看她一眼,心里十分有气:
    “喂,我死你高兴吗?”
    “你说我高兴吗?”
    “我不知道。”
    “不高兴。”
    “能再嫁人还不高兴?”
    “我现在也没嫁给你呀。”
    她象一只碰见狗的猫,露出自卫的神气。
    “你甭跟我瞪眼睛。”我指着她脸说。
    “瞪你怎么着。”
    “掐死你。”我把烟扔掉,走进威胁她。
    “你敢——”
    她不服地挺直上身,但气焰还是略低了低。我走到窗前往下看了看,还好,楼下庭院没人。
    “我不怕你。”她堵气洗着一副扑克牌(象是算挂那副)嘴里还嘟嘟哝哝,“你还别跟我耍二百五。”
    “我也不怕你。”我对她说,“你脾气大,我比你脾气还大。”
    “我有什么对不起你?”她冲我喊,“什么没给你?你还想要什么?还想要什么?”
    我恨的就是这句话。
    “不许喊。”
    “就喊,啊——”
    我冲过去,扬手要打。门一响,一个要找王眉的女孩呆呆站在门口,接着转身跑了。我退回窗户。
    阿眉大失面子,含着泪发狠地洗牌,说:
    “你还要打我,我妈妈都没打过我,你倒打我打上了瘾。你再动我一下试试,非跟你拼了。”
    “你别没完啊。”
    “没完怎么着。”她居然攥起小拳头,“不爱呆你滚。”
    “这可是你说的。”
    我摔门而去。她在后面哭出了声。

                                       十五
    梅雨季节到了,春水泛滥,道路、小桥都被涨满的溪水淹没。屏风山终日锁在烟雨朦胧之中。织锦般的油菜花也大片漫在碧汪汪的水中。笔直、美丽的水杉林,绿荫初张的梧桐树都是翠生生、湿淋淋的。即使空气中有云无雨,林中树下也无时不飘萦着细密的水丝,氤氲的雾气。
    我打着伞,一个人在江边看滔滔混浊的江水,冒雨静静行驶的驳船。有人来到我身后,我回头看,是阿眉。她穿着红色的雨靴,打着把红色尼龙伞,鬓上挂着晶亮的水珠。我想起了我们刚好的时候,她天天冒雨到招待所找我。
    天空放晴的一天,张欣飞来杭州,给阿眉带来很多东西,里面不少还是阿眉给我买的烟和饮料。为了做给别人看,我们又暂时和好了。我们一起去笕桥机场。当着张欣和同机来的刘为为,我们说笑正常,在一刹那,我们忘了曾经发生的不愉快。
    从机场出来,我们还在武林门赁了辆三轮车,冒雨在西湖玩了一圈。在天香楼吃饭时,我跟王眉说,我要生炒甲鱼。我猜她是开玩笑,没有恶意,但还是撕裂了伤口。她说:
    “你配点菜吗?我吃什么,你就跟着吃什么吧。”
    我霍然变色。
    阿眉窘了,慌了,脸儿涨得粉红。虽然她连忙跟我解释,她不要甲鱼是因为炒得太生,还是带骨的,很腥,怕我这个北方人吃不惯,而且她也要了甲鱼。气氛还是破坏了。
    后来,我也做了试图恢复快活气氛的努力,说她吃鱼是“暴殄天物”。可她没笑。
    我们终于明白,那种心无芥蒂、无拘无束的融洽感,已经一去不复返。

    九溪路上,人迹罕见。山林风鸣雨吟,泉水瀑布似地倾泄谷底,汇流而出。清澈的溪流在道旁奔腾,溪底茂密的水草被冲得直刷刷伏倒。山阴道十分幽远。
    “昨晚,薛苹给我讲了件事。她家那儿有个女孩,自己做了杆火药枪,把她男朋友打了个满脸花。她躲在墙角,那男的走过来,她面对面举起枪,‘啪’地打了过去。”
    “他不理她了。”阿眉拖着长声说,瞟我一眼,“将来我也做支枪……”
    “咱们别开这玩笑好不好?”我连忙打断她。
    “你是不是也不想要我了?”
    我没直接回答,只是说:“那也别动兵器,可以给我吃药。”
    “你乖乖吃吗?”
    “当然不。”
    我笑了,忽然感到一阵不舒服,真是无聊。昨天,我收到北京的一封信。我的好朋友关义受到流氓的报复,被打伤住院了。信里没详说他的伤有多重,但我明白,歹徒们对一个落到他们手里的民警是不会留情的。我很难过,我和关义从小学到中学一直是同学,又一同参加了海军。在新兵连他当过我的班长,在舰上,我当过他的班长。在那些岁月中,我们曾共同面对种种危险。为了我,他不惜一切。那次,我在海上迷了向,就是他驾着摩托艇及时找到了我。为了他,我也毫不犹豫地付出生命。那枚要命的手榴弹就是他掷失了手的,我冲过去摔倒他,自己屁股上吃了一下。复员后,我们可以说分道扬镳了。他迅速转到另一条战线。而我,我也不知道这一年多究竟干了什么。
    两个笑声清脆的女孩踩着溪中的石头在戏水。我们走过时,她们和阿眉打招呼。她们也是来疗养的乘务员。我注意到其中一个裤腿绾得高高的女孩眉眼肖似阿眉。
    “我想过了。”遥遥望见“溪中溪”庭阁的飞檐时,阿眉怯生生地望着我说,“你就这么呆着吧。你觉得怎么好就怎么过吧。我养着你。”
    “你养我?”企不是颠倒鸳鸯!
    “我不怕别人说。过去我也想要你非同凡响一些,和别人比的时候能超过他们。现在我不想了,没这些也可以。多数人的生活也不是碌碌无为的吗?”
    “我不要你养我。”
    “我愿意养你。我们现在伙食费发给个人,这样我每个月就能拿二百多块钱,够我们俩花了。我们可以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你不是希望我做个贤妻良母吗?”
    你错了,阿眉!你完完全全搞错了。我现在希望听到的,可不是这些话。
    轮到我对你失望了。
    我们在“溪中溪”的敞厅上喝了半天茶。最后我终于对她启齿说道:
    “我看,我们还是算了吧。”
    “我觉得我和她好象是同性——”
    “什么意思?”
    薛苹柳眉倒竖。我没想到她会这么快打上门来。我和阿眉吹了,不是正和她心思吗?干吗还象一只哺乳期的母狼那样恶狠狠地看着我。我正在收拾东西,不想和她费话。
    “相斥呗。就是说总搞不到一起去,象裤兜子里放屁——两岔的。”
    “少跟我来你们水兵那套粗话。”
    “直说了吧,我回去要干掏粪工啦。我可不想连带她也臭烘烘的,国家还要靠你们点缀门面呐。”
    我忽然对阿眉涌起一阵轻蔑感,她并没惹我。薛苹语气有些变化,意外地缓和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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