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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e·一个 文章合集_韩寒-第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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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OL。49 夜行列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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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陈舒



 



当我终于把那个叫人讨厌的行李箱塞进行李架,安安稳稳地在车厢里坐下来,那个女孩便开始和我说话。而在此之前,我根本就没有注意到她,即使软卧包厢里只有我们两个人。



在开口同我说话之前,女孩似乎一直在看着窗外,她的白色毛衣和窗外站台上那些影影绰绰的褐色灯光构成了她所给予我的所有印象,哪怕在多年之后,当我想起她的时候,也只能模模糊糊地回想起那个她和车站的昏暗灯光所叠加而成的形象,伴随着浓烈的钢铁气味和不知从哪儿飘来的茶叶的香气。即使我们在那个晚上匆忙地做完爱后,我看着她的眼睛,我依旧不知道她究竟是一副什么模样。



女孩转过头问我是不是在看列维•斯特劳斯的《忧郁的热带》,当她问我的时候,说实话就连我自己也不能确定此刻是不是正在读着这本书,尽管《忧郁的热带》我已读过数遍,在情绪低落的时候,我总会随身带着它。



“是的。”我说。显然我的答案有些仓促和呆板,甚至显得不太友好。但我深知这些故事的结局,在大多数情况下无非也就如此,一张唱片,一本小说,一段难以消耗的时光加上一个姑娘,随后便是如同一堆难以处理的脏衣服一样的热情、思念、欺骗和分离。我的未婚妻正在那座我必须在明天中午之前抵达的城市里等着我,这也许是我在近三年里都不会感到厌恶的女人,她有着坚毅的性格和一颗温柔的心。也许,我想也许,在明天中午火车到站之前,我不想同任何人建立任何短暂的温情脉脉的关系。



我的冷漠并没有让女孩感到沮丧,她继续向我提着一些彼此陌生的人们在相互接近时难以避免的问题。你去那儿干什么?去旅行还是回家?你来这里干什么?是工作还是访友?你是做什么工作的?我一直在低头看书,甚至在回答她的问题的时候,也不愿意抬起头正视她的眼睛。女孩身上所散发出的一种令我无法揣摩的香气搞得我有点心烦意乱。当然,在那个时候,她还并没有使我着迷。



“那么,你也是那个学校的老师?!”女孩惊奇地,几乎就要喊起来了。



“是的。”我皱了皱眉头,因为她把我所工作的地方草率地称作“那个学校”而感到生气。——“那个”,好像她提及的是某个不体面的或者说充满了暧昧色彩的地方,就像每个母亲对自己的孩子提及生殖器官,总是不愿言明,而是习惯用一些古怪而又愚蠢的词语一带而过一样。



“那么,你认识夕何吗?”女孩问。



直到现在,我才把自己的眼睛从书上慢慢移开,将目光落在她身上。女孩很漂亮,二十七八岁的模样,眼睛和头发都出奇地黑,显得她身上的那件毛衣白得格外刺目,就像突然出现在夜晚的一种疾病。



“你认识他吗?夕何,他也是那个学校的老师。”女孩又重复了一遍。



我怔怔地看着她,并在脑袋里迅速寻找着她的脸,她是谁,我并不记得。在所有我所结识的姑娘中,并没有这样的一张脸。难道我们曾经在黑暗中礼节性地相爱过?又或者我喝醉了,并在酒醒之前就离开了她?也有可能只是一面之缘,在某次聚会上,有人曾把她介绍给我认识?我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女孩也同样怔怔地看着我,激动而又困惑。她难道一点也不知道?我就是夕何。



“你认识夕何?”这次是我问她。



“是啊,她是我的男朋友。”女孩在说到“男朋友”这个词的时候,眼神中闪过一丝犹豫。



我再一次核实了那个“夕何”的工作单位,和我同在一所大学,同在一个系,甚至同教一个专业,那几乎就是我了。我立即意识到这也许只不过是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我的某个精力过剩的朋友,在泡妞的时候借用了我的名字和身份,这极有可能,我十分了解那些家伙,他们绝对干得出来。



“从你的眼神中我看出来了,你一定认识他,对不对?”女孩说。



“对。”我几乎是从牙齿缝里挤出这个“对”字,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陷入了某件麻烦而冗长的事件之中。



“呵呵,从你一进来的时候我就知道,我们之间肯定存在着某些牵扯,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我感觉我们应该是一类人,是那种应该早就认识或者迟早都会认识的人。我看见你在看《忧郁的热带》,夕何也很喜欢这本书,出门总是带着,当时我就觉得,反正,感觉很古怪。”女孩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但他好像没有怎么提到过你,当然,我和他也不是很熟。”我狡黠地看着女孩,想从她那里获得一些线索。毕竟,这样奇怪的巧合总免不了会让人产生疑惑并不由自主地开始提高警惕。



“你现在一定不太见得到他,他已经快有一年没去上班了。”女孩说道,“以前还每周去一次,现在根本就不去,但是学校依然保留了他的教职。”女孩停顿了一下,像是在下某个决心似的。她抿了抿嘴角,随后便用一种平静地却又极端痛苦的语调说道,“他疯了,他要写一本永远也不可能完成的书,现在已经疯了。”



我看见她胡乱地整理着自己的刘海,先是把中间的分到左边,又把右边的再分到中间,她一定意识到此刻我正盯着她看,于是便抬起头,友好地对我微笑。



火车犹如一条狡猾的蛇,平滑而又优雅地在大地上移动,它是什么时候开始前进的,我竟然完全没有注意到。透过车窗,可以看见另一辆和我们一模一样的火车,那里灯火通明,里面的陈设同这里完全相同,那里面的乘客们就像我们一样,麻木而又略带惊奇地注视着对面这辆交错而过的火车。有时候你甚至都无法分辨究竟是谁在移动,谁在静止,尤其是身在这样一个巨大的永远都在滚滚向前的东西里面,你根本就没有必要去分辨这个问题。



我试图将话题引向夕何,但其实我并不愿意这么做,那是一个我无法了解并且也无需了解的人,一个已经疯癫的人。唯一的区别在于,他和我同名同姓,并且和我在同一个地方上班。我轻轻地咳嗽了一声,想拿起书继续读下去,但又不愿就此放弃这个年轻的姑娘,就在我犹豫不定的时候,包厢的门被打开了,走进来一位胖乎乎的老人,他不由分说地坐到了我的身边,然后便开始不停地用手帕擦汗。



“隔壁的人在打扑克,只能到这里来清静清静啦。”老人笑呵呵的,车厢里的的暖气使他汗流浃背,即使脱得只剩下一件衬衫,但仍在不停地流着汗。老人看了看手表,对我们说:“还早呢,十点还没到。”然后他又说,“隔壁包厢实在太热了,许多人都在那里,还是你们这里凉快些。我猜他们一定把暖气调到了二十八度,但的确是有些太热了。”



老人的出现使我和女孩之间似乎产生了一种微妙的亲密关系,我们就像两个木讷的主人正在接待一位友善却又异常乏味的不速之客。所以在老人问起我们是不是新婚夫妇时,我并没有明确地表示否认。我偷偷地看她,发现她并未表现出局促不安,依旧是盘腿而坐,细眯着眼睛,像个孩子似地认真地听老人说话,但我知道她肯定什么也没听进去。除了谈论自己的退休生活,老人说的最多的便是儿子,就在他那位卓尔不群的儿子终于晋升为公司高级主管,并成功地买下了人生中第一所住宅的时候,女孩终于从自己的床铺上站了起来,礼貌地对我们点了点头,表示她想出去透透气。



我随即便跟了出去。



我站在过道的吸烟区里抽烟,从这里可以看见她。那个“夕何”所带给我的诸多不愉快的感觉仍然挥之不去,使我觉得沮丧、愤怒,胃里一阵阵地泛起酸意,而这种不快又极其自然地转嫁到了那个女孩的身上。我看见她站在狭窄的过道尽头,双手撑在隔板上,一动不动地看着窗外,那是一个黑漆漆的完全不值得欣赏的世界。有那么一瞬间,我很想快步走到她身边,在她耳边说上几句下流话,狠狠地羞辱她一番,但我知道我之所以会有这样的想法完全是出于我的欲望和恐惧,直到如今,我依旧不肯承认她的美丽,她应该是美丽的,就在那个瞬间,甚至非常美。



现在她正在和一个身材高大的列车员聊天,列车员把她逗得哈哈大笑。我又点上一根烟,想等列车员离开的时候漫不经心地走到她的身边去。然而女孩忽然朝我转过身,随后便慢慢地向我走来,她的脸上没有丝毫羞涩,就好像她早就知道我等在那里,并且早已做出了向我走来的决定。



“要不要去餐车坐一会儿?”我问她,“去吃点什么?”



“好。”她说,她的眼睛就像一个还未圆满的故事,等着我用某些我不愿付出的东西去将它们变得充盈和完整。



餐车位于十号车厢,当我们来到那里的时候,餐厅里还有三四对客人。这里的环境算不上雅致,但无疑已是整辆火车上最叫人赏心悦目的地方了。软座沙发,适度的光线,铺着格子台布的餐桌以及墙上挂着的黑白老照片很容易叫人产生一种恍惚和优越,认为自己已经永远地脱离了紧张而又脏乱的旅途生活。音乐是那种庸俗但又美好的欧美怀旧歌曲,我记得这张专辑,那是94年的格莱美合辑,我最早听它的时候还是磁带,我记得那个夏天我和一个姑娘在闷热的出租房里没日没夜地谈话、看电视、做爱。筋疲力尽之后我们就会赤裸裸地躺在地上听这些情歌,磁带应该是她带来的,封套上用大红色的宋体字写着“爱之小屋”。每天早晨我都会把她送回学校,在离开她的时候,我总是悲伤得难以附加。像这样的经历在我的生活中只此一次,等到博士毕业之后,我已经彻底忘记那个姑娘的名字了。



我们在一个临近通风口的地方坐了下来,服务员笑脸盈盈地递上了菜单。为了表现自己的慷慨,我点了很多菜,还要了一瓶最贵的红酒,女孩平静地看着我,在我点菜的时候她一直没有说话。



餐车让我感到神清气爽,我一点也不后悔来到这里。菜很快就上齐了,我们吃着被淀粉和糖包裹着的不怎么新鲜的鱼,喝着不知道在哪里储存的葡萄酒,那酒在进入喉咙的时候,甚至有些温热。



女孩谈到了那位始终在流汗的老人,我们很想知道他现在还是不是依然坐在我们的包厢里抱怨着车厢里的暖气,我们用一种近乎刻薄的语气谈论着老人的儿子,并为此而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快意。



“那么——”我说,试图掩盖自己那微妙的慌张和不安,“你说的那个夕何,他确实是疯了?”



女孩并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她眨了眨眼睛,像是要哭,又像是要微笑。这通常是一个人在陷入回忆之前必然会表现出的一种伤感情绪,她直直地看着我,对我说:“有时候我觉得,如果他爱我,他是不会疯的,可是他不爱。”



我请求她和我讲讲“夕何”的事,那种感觉十分奇怪,就如同你急于想知道别人对你的评价,这种想法简直就叫我发狂,但我竭力掩饰住了。女孩的语速很慢,她是一个讲故事的好手,所有的一切在她那温柔、清悦的嗓音的抚摸下似乎都被蒙上了一层柔情,但这份柔情毫无缘由,叫人厌倦。



我惊奇地发现,那个“夕何”同我有着许多相似之处,同样傲慢而又笨拙的父母,同样无聊的少年时代以及对于这个世界同样的失望情绪。他住的公寓和我现在的家只相隔三条街,他常去的电影院也是我经常去的(尽管我已经有一年多没有去了,现在我对看电影这件事已经越来越厌烦),他所喜欢的书籍全都是我曾反复阅读过的。我们打发周末的方式也十分相像:散步、睡觉、开车远行或是和女人睡觉。在对待爱情的问题上,我们具有同样的观点:必须保持清醒的自我,享受情爱,但决不深陷其中。



我开始竭力在自己周遭的朋友圈里捕捉这个“夕何”的影子,如果女孩所说的一切属实,那我几乎就应该认识这个家伙,我确信无疑,我一定认识他!可是我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这让我又开始感到不安,我问女孩,有没有他的照片。



“没有。”女孩摇了摇头,随即便喝了一大口红酒,她笑眯眯地看着我说,那种笑容在我看来多少有些挑衅的意味,“和你差不多。”



“是啊,现在要找到两个相似的人,是件再简单不过的事了。因为大家的生活看上去都差不多。”我说,并为自己的这番精辟见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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