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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语堂三部曲-第16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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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群众拥挤不堪,但是荪亚他们终于上了二等车,三个人占了两个座位,甚至站的地方也没有了。他们对面坐着一个有钱的中国人,穿着哔叽西装,带着一个十三岁大的孩子。父亲似乎有五十岁,头发平滑,从中间分开,戴着眼镜,不时用鼻子吸气做声,显得斯文镇静,悠然自得。那个孩子穿着西服上衣,下穿短裤,叫那个男人父亲。

    一个满脸油腻的老年生意人,站在附近的通道上。火车开动了,火车站上的人仿佛还像刚才一样多。火车在龙华站突然停住时,前后一摇动,老人猛转了一下,摔在穿西服的孩子身上。

    那个孩子的父亲喊说:“你不长眼哪?”老人赶紧道歉。

    追随政府携稚小木兰入蜀全民抗战汇洪流国力西迁(3)

    火车一开动,又一摇动,老人摇摆了一下,不知怎样,总算又站稳了。他怯生生的,好像不要惹人注意,开始轻轻坐在靠近那个穿西服的孩子的椅子的臂把上。那穿西服的绅士看了看他,掏出手绢,以十分厌恶的样子捂上鼻子。

    那个老人说:“老兄,我借坐一下。我上了年纪。”

    “为什么你不早来?中国人就是不懂礼貌。若有个外国人看见你坐在椅子的臂把上,怎么办?人家回国去,说中国人肮脏没秩序。”

    木兰热血沸腾起来。

    她说:“这种时候,将就点儿吧。”显然是对那位绅士说的。

    木兰因为眼睛哭肿了,所以戴着一副墨镜。那位绅士不知道她是否望着他说的。他拿起一份英文早报看,立刻神游到安全乐土,高高超出气味恶臭的人类之上了。

    但这次与雅士同车,也并不是什么旅行的吉兆。木兰又陷入沉默。这位老人也似乎是不通情理——不过也看你持怎样的观点。他有一个孙子,有五六岁大,正抱怨说站得累得慌,老祖父就把他挤到那个穿西服的小孩子的座位一旁。戴眼镜穿西服的那位绅士说:“这是怎么说的?你看不见乘车规则吗?‘每排只限坐乘客二人’。”

    老人央求说:“您多包涵。他不能站一道儿啊。”

    那个穿西服的小孩子并不见得真正反对,但是他父亲却把他拉近自己,免得受了污染。木兰说:“这叫什么事?阿眉,你到对面儿去坐,让那个小孩子到咱们这边儿来。”那个穿西服戴眼镜的绅士大感意外,抬头看了看。

    他用英文说:“谢谢您。”

    阿眉过去,坐在那个穿西服的小孩子和老人中间,老人坐在椅子的臂把上。阿眉向母亲做了一个暗号,表示老人身上有怪味道。那个老人的孙子过来,靠里面坐,挨着荪亚。现在天空渐渐黑暗下来,开始细雨纷纷,窗外仍是绿黄相间的田地。一连数里的金黄油菜花,在烟雨迷蒙的九月,平静而美丽。

    火车进了松江站,雨即停止。火车外面,仍然是人潮汹涌。

    火车头已然把车卸下,要到另一头去向前把车拉动,因为车没办法转头。

    对面那位西装绅士正在吃一个包装得很清洁的夹心面包。他告诉儿子那纸是消过毒的。荪亚拿下一包苹果还有一包蛋糕来打开。

    他觉得身旁坐的那个孩子显然是很饿,就给了他一个苹果。这时有人喊:“飞机来了!”

    那位绅士正在吃他那夹心面包,一听见人嚷嚷飞机来了,面包掉在地上。立刻大家乱作一团。人人都想由已然停下的火车上逃出去。有的带着行李,有人空身逃走,有的从窗子里跳出去。孩子的哭声,女人的尖叫声,男人的喊叫声,乱在一起。

    飞机的嗡嗡声越来越大。那位绅士拉起儿子,从座位上跑开,面色苍白,一边连骂带叫“mygod”。老人跟孙子也不见了。转眼间,火车上几乎全空了,除去木兰家以外,只剩下了五六个人。

    木兰天性快,而荪亚天性慢。

    木兰喊:“咱们怎么办?”

    用了非常大的力量,木兰把右边的百叶窗关上。

    她向阿眉喊:“过来,蹲下!”阿眉蹲在火车的地板上。

第149章 京华烟云(106)() 
木兰的话刚完,就听见“滋滋滋滋嘭!”的响声,火车几乎震得跳离了车轨。车里的玻璃、灯、碎片、电扇,震得各处飞。机关枪在天空中嗒嗒乱响。外面的难民鬼哭神号。车一端一个人喊叫,说他自己已经炸死了。

    飞机的嗡嗡声渐渐微小,机关枪声也停了,只剩下外面人的哭喊声。

    暂时平静下来。万幸木兰家没有人受伤。逃过了大难,木兰说:“把那扇百叶窗也拉上!咱们死在这儿和外头是一样!”

    荪亚把那扇百叶窗也关上,开始把箱子堆在他们座位的左右两旁。

    他说:“一直躲在下头,飞机走了再出来。上头若有炸弹掉下来,咱们一家人死在一块儿。若是榴霰弹和子弹由外面进来,还有逃命的机会。”

    不久,外面喊声又起,飞机的嗡嗡声又回来了。

    荪亚蹲在中间通道的边上,阿眉和木兰几乎在座位下平伏,阿眉吓得直哭。他们把衣箱拉到头上遮挡。这时有一个巨大的爆炸声,全车都震动了,一定是前头或是后头中了炸弹。然后是空中机关枪嗒嗒的声音凶猛地响。外面的难民自上空遭受屠杀,犹如猪狗一般。

    又一个炸弹投中。荪亚看见一只人腿自窗外飞进来,落在通道上,正好倚在一个座位上,血流到地板上。他闭上眼睛,肠胃直翻滚。

    又一个巨大的爆炸声,呛啷一响,好像附近的水箱被炸中。

    此后,飞机的嗡嗡之声渐渐消失,听见外面人说敌机已经飞走。

    荪亚觉得有神灵保佑一般,他向木兰说:“飞机走了。你躺着,我去看看。”

    他站起来。一个女人站在车那一头,腿已被炸掉,大哭:“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

    他往窗子外面看。月台上,田地里,处处躺着死尸,受轻伤的人正在走动,晕晕忽忽,正找自己的家人和行李。荪亚说:“现在算过去了。咱们总算平安。”把挡着身子的箱子搬开。

    木兰和阿眉站起来。木兰的右裤腿上一大片污痕,是阿眉的头刚才放的地方,完全湿了。阿眉还在打哆嗦没停。

    荪亚说:“大难已过,咱们平安无事。”

    他们带着行李,下了车。

    那个女人又喊:“善人,救命啊!观音菩萨保佑您哪!”

    荪亚告诉那受伤的女人说去找人来救她。

    外面,火车站,就像个露天屠宰场。民国十五年北京的屠杀学生,与这个相比,那不过是儿戏而已。后来报上报道,此次轰炸,死了四百人,伤了三百人,都是自上海坐火车逃出来的。只有大约五十个人没受伤。来此轰炸难民的敌机十一架,共投炸弹十七枚。

    一辆救护车来到了,这么大的灾难,真是无济于事。火车后面两个车厢还燃烧未熄,烟柱上升,在九月灰暗的天空,弥漫不散。荪亚找人来救车上那个受伤的女人,并且帮助把她运送到救护车上。但是伤员太多,所能给予的救助则少得可怜。

    在火车站外乡间的路上,他们看见那个穿西服的绅士平躺在地上,身体一半泡在池塘中,白哔叽西服上溅着水、血、泥。

    他们经过了好多困难,才到了嘉兴,在那儿过的夜。隔天,雇了一辆汽车回杭州。

    木兰越回想她家逃过的那场大难,越觉得那么奇迹般的逃脱之可惊。她虽然已经在家平安无事,可简直还不能信以为真。他们回来的第二天,接到阿通的信,至此由于木兰的梦引起的忧虑才算消除,后来阿通几乎天天写信,木兰也就为这些信活着。

    火车上那次经验使他们改变了计划。即使阿通能请假回上海,木兰也不能去看他,他也不能回杭州来。

    前途如何,茫然不可知。杭州暂时还算平安。敌人虽然对杭州空袭,无非是扰乱人心,很多居民开始往内地迁移,但杭州城市的生活依然如故。荪亚叫左忠和他儿子在后面房子下掘个防空洞。

    在十月初,阿非把阿瑄的一封长信转寄给木兰,叙述曼娘和他家遇见的那场惨祸。信是寄给阿非和木兰的。木兰看描写曼娘和家人的死时,她开始哭,然后又看,又再哭,一直哭着看完那封信的最后一行。信纸上都是她的眼泪。她躺在椅子上,目瞪口呆,一直发愣,信从手里掉到地上。荪亚进来看她。

    荪亚吓了一跳,喊说:“喂,妙想家,怎么回事?”

    木兰指那封信,她一时说不出话来。但是她站起来,脚拖拉在地走进卧室去,猛一下子倒在床上,哭得一摊泥一样,好像吃了天大的亏似的。她那样躺了一整个下午。虽然进去劝她,她根本不听劝。

    那天傍晚,那天半夜,她醒后,点上灯,走到化妆盒那儿,拿出她那位干姐姐在山东曾家给她的那个玉桃。她把那个玉桃挂在脖子上,垂在胸膛前,又上床去睡。第二天,她在头发上特别戴上了一个蓝绒线结子,像戴孝一样纪念曼娘。有好多日子她一直不说话,被逼得不得已,才说句话。

    在十月二十七日,也就是英勇抗战后的第二十七天,拿中国人的血肉和优势的大炮飞机对抗之后,中国军队开始撤退,阿通和肖夫两个姨表兄弟,在前线随军向北移动。

    莫愁已经将家搬到南京,好和丈夫接近。在猛烈轰炸下,苏州已然不能居住,而且全城正在新战线上,必然会遭受空中轰炸和炮击。到十一月二十一日,中央政府决定将国都迁往汉口,命令所有与军事防御无关的政府官员,都要把家眷迁往重庆、汉口、长沙。人口之撤退于是开始了。庞大的迁移顺着长江逆流而上,任何可用的运输工具无不利用,逃离即将来临的日本的虎狼之师。以前逃避最可怕的瘟疫,也没有这样可怖。世界历史上逃避入侵的军队,没有一国的人口逃难,是像中国人这样逃避日本的,实在是一次罕见的大迁移。

    二十三日,木兰接到妹妹莫愁的信,说她和立夫要在一个礼拜之后,带着孩子迁往重庆。木兰知道要很久不能见到他们了。他们这个要迁往内地的消息,引起了木兰的思索。杭州将来会怎么样呢?

    她儿子还有信从前线寄来,当然是绕路辗转寄到的。阿眉还和董娜秀小姐经常通信,由一种特别的外国邮包传递。这样,阿通的信有些由董娜秀小姐转寄交杭州弘道女校的司宽顿小姐。因此阿眉开始与司宽顿小姐有了交往。

    只要有信寄来,木兰就不能打定主意往内地迁移。杭州好在与往内地逃难的各地点都有路线相连。再者,日本军队的真面目还没有揭露,阿眉的外国朋友还在说她们对日本军队的纪律很有信心,而且不把日军在华北的暴行信以为真。

    木兰一天天地过,无时不在等儿子的信。据她看来,不到战争结束,是没有机会见到儿子的,不然就要等他调到内地。她现在已经觉得自己是个无儿之母,也开始了解陈三的母亲等儿子回家的心情。望子归来似乎永远是母亲生活之中的一部分。

    她想陈妈时,她就想到陈妈的儿子陈三。她觉得人生一向就是如此,天地开始就如此,于是她极力想从父亲的道家哲学里寻求一种安慰。

    现在她觉得自己的人生到了秋天,儿子的人生则正在春天。秋叶的歌声之内,就含有来春的催眠曲,也含有来夏的曲调。在升降的循环交替中,道的盛衰盈亏两个力量,也是如此。实际上,夏季的开始并不在春分,而是在冬至,在冬至,白昼渐长,阴的力量开始衰退;冬天的开始在夏至,那时白昼渐短,阳的力量开始衰退,阴气渐盛。所以人生也是按照此理循环而有青春,成长,衰老。陈妈已经逝去,但是儿子陈三则正在壮年。曼娘逝去了,但是阿瑄则正在继续。木兰觉得自己的生命已经进入了秋季,她也清清楚楚感觉到生活的意义,也感觉到青春的力量正在阿通身上勃然兴起。

    在她回顾过去的将近五十年的生活,她觉得中国也是如此。老的叶子一片一片地掉了,新的蓓蕾已然长起来,精力足,希望大。

    这些想法使木兰耐性渐大,更能达观知命,虽然是来日岁月渐少,她却勇气再现。荪亚发现她的面容已经改变,虽然有点伤感,有点衰老,却显得慈爱多了,她已经不再对死亡恐惧,也不再担心自己的遭遇,不再担心自己的利害。

    在十二月十三日,日军进了南京。日军的无耻行为使全世界人的良心翻腾不安。他们荒唐堕落到无以复加的程度时,他们才停下来喘喘气,这一段日子有几个月。

    上海以南,也就是杭州湾以北,自从十月底就在日本占领之下。进入杭州似乎是自然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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