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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克利斯朵夫-第18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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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德罗郁用着牛鸣似的声音,——一同到邻近的酒店里去喝一杯,一到那儿可就不急
于回来了。那简直是一对话匣子。他们俩认识了快有五十年。文具店的主人在一八七一
年那出戏①里也漏过脸。谁想得到呢?他表面上仅仅一个极普通的人,长得胖胖的,戴
着小黑帽,穿着白色工衣,留着一簇老兵式的灰白须,迷迷惘惘的眼睛上有一丝丝的红
筋,眼皮臃肿得厉害,软绵绵亮晶晶的腮帮老淌着汗,拖着一双痛风的腿,呼吸急促,
说话也不大利落。但他始终保持着当年的幻象。在瑞士亡命了几年,他遇到各国的同志,
特别是俄国人,使他窥到了博爱的无政府主义之美。在这一点上,他和拉?斐伊哀德意
见可不同了,因为拉?斐伊哀德是老派的法国人,他心目中的自由是要用武力与专制手
段去执行的。除此以外,两人都绝对相信将来必有社会革命,必有一个劳工理想国。各
人崇拜一个领袖,把自己的理想寄托在他身上。德罗郁拥戴育西哀,拉?斐伊哀德拥戴
高加。他们滔滔不竭的辩论彼此意见的分歧点,以为共同的思想早已讲清楚了;——
(干了两杯之后,他们几乎相信这共同思想已经实现了)。——两人之中,鞋匠更好辩。
他是凭理智而相信的,至少自命为如此:因为他的理智是怎样特殊的理智,只有天晓得!
只适用于他一个人的。可是虽则在理智方面不及在靴子方面内行,他仍胆敢说他的理智
对别人也一样适用。比较懒惰的文具店老板却不愿费心来证明他的信念。一个人只证明
他所疑惑的事。德罗郁可并不疑惑。他那种永远乐观的脾气是依着自己的愿望来看事情
的,凡是跟他的愿望不合的,他就看不见或者是忘了。不愉快的经验在他皮肤上滑过,
一点不留痕迹。——两人都是想入非非的老孩子,没有现实感觉,一听革命这个名词就
飘飘然,仿佛那是一个可以随便编造的美丽的故事,简直弄不清它是不是有一天会实现,
或者是不是目前已经实现了。他们俩对人类象对上帝一样的信仰,算是把千百年来膜拜
基督的习惯转变一下。因为不用说,他们都是反对教会的。
    
    ①指巴黎公社。
    妙的是文具店老板和一个热心宗教的侄女住在一起,完全受她的支配。那个深色头
发,眼睛挺精神,说话又急又快,还带着很重的马赛口音的矮胖女人,是个寡妇,丈夫
以前在商务部当文书。她没有财产,只有一个女孩子;母女俩被叔父收留着,但她自命
不凡,差不多认为在铺子里管买卖是给了老板面子,神气活象一个失宠的王后。还算是
叔父的生意和主顾们的运气,她精神饱满,兴高采烈,把傲慢的态度冲淡了不少。以她
那种高贵的身分,她当然是保王党兼教会派。亚历山特里太太把这两种心情表现得非常
露骨,最喜欢捉弄那不信神道的老人。她自居于主妇的地位,认为对全家的信仰负有责
任;如果她不能使叔父改变信仰——(她发誓终有一天会成功的),——至少要把这老
怪物浸在圣水里。她在墙上钉着卢尔特的圣母像和巴杜的圣女安多纳像,壁炉架上的玻
璃罩内供着彩色的神像,八月里又在女儿床头摆一座小型的圣母寺,插着蓝色的小蜡烛。
这种含有挑衅意味的虔诚,人家也说不出她是什么动机,是为了爱护她的叔父,希望他
皈依正教呢,还是单单为了要惹他生气。
    无精打采,半睡半醒的老头儿处处让着她,决不敢惹动侄女好斗的脾气:他这样不
伶俐的口齿决不是她的对手,所以但求息事宁人。只有一次,他冒火了,因为一个小小
的圣?约瑟像竟然溜进了他房里,高踞在床后的墙上。那一下他可占了上风,因为他气
得差点儿发疯,把侄女吓坏了,从此不敢再来。余下的事,他都装聋作哑。那种老虔婆
气息的确使他难堪,但他不愿意去想。骨子里他是佩服侄女的,觉得被她呼来喝去也不
无快感。而且他们在宠爱小丫头兰纳德那一点上是意见一致的。
    兰纳德十三岁,老是闹病。几个月以来她害了骨节痨,成天躺在床上,半个身体都
用夹板夹着,好似包在树其中的达夫妮。她的眼睛象受伤的小鹿眼睛,黯淡的气色好比
缺乏阳①光的植物;头原来长得太大,加上很细很紧密的淡黄头发就越显得大了;但脸
很清秀,富于表情,配着一个小小的生动的鼻子,一副天真烂漫的笑容。母亲的宗教热
在这个有病而一无所事的孩子身上更变本加厉。她几小时的念着经,拿着教皇祝福过的
删瑚念珠,常常热烈的亲吻。她差不多整天闲着,又不喜欢做针线:母亲从来没培养她
这方面的兴趣。她偶然看几本枯索无味的传道小册,和叙述奇迹的故事,那种起板而浮
夸的风格对她就跟诗一样。糊涂的母亲也把周报上附有插图的犯罪新闻交给她念。逢到
她偶尔打毛线的时候,心也不在活计上,只念念有词的和什么圣女或仁慈的上帝谈话。
本来吗,不一定要圣女贞德才能得到上帝的访问;我们都受过这种恩宠的。那些天国的
使者往往并不开口,只让我们坐在家里独白。但兰纳德决不着恼:他们不开口就是默认。
并且她有那么多的话对他们说,没时间让客人回答:她都替他们代答了。她是一个不出
声的多嘴姑娘,遗传了母亲的唠叨的脾气,但滔滔汩汩的话都变成了内心的言语,象一
条小溪似的流到地底下去了。——不必说,为了使叔祖皈依正教,她也参预母亲的计谋。
只要能把灵光带一点儿到黑暗的家里来,她就非常快慰;她拿圣牌缝在老人衣服的夹层
内,或者把一颗念珠塞在他口袋里,叔祖为了让她高兴,假装不注意。——两个虔婆对
这反教会的老头儿所玩的手段,使鞋匠看了又好气又好笑。他惯于用粗野的话调侃泼辣
的女人,便常常取笑他那个慑于雌威的朋友,使他听了无可奈何。因为他是过来人,被
一个脾气挺坏而滴酒不入的老婆管了二十年,被她当做醉鬼,骂得哑口无言,至今不敢
提起这些事。所以文具店老板只是不大好意思的辩护几句,结结巴巴的说一套克鲁泡特
金式的宽宏大量的话。
 
    …
    ①神话载:水神达夫妮被阿波罗热恋,乃求其母地神将其变为月桂。
    兰纳德和爱麦虞限是朋友,从小就天天见面;但爱麦虞限不大敢溜进她家里。亚历
山特里太太讨厌他,认为他是无神论者的孙子,下流的小坏蛋。兰纳德整天躺在楼下靠
窗的一张长椅里,爱麦虞限经过的时候轻轻的敲着玻璃,鼻子贴在窗上,扯个鬼脸跟她
打招呼。夏天,窗子开着,他便停下来,把胳膊高高的靠在窗子的横闩上,自以为这个
姿势对他比较有利,肩头高耸之后可以遮掩他的残废。其实没有朋友来往的兰纳德早已
想不到爱麦虞限是驼子。而一向害怕并且讨厌女孩子的爱麦虞限,也把兰纳德看做例外。
这个半瘫的姑娘对他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只有在贝德把他亲吻过后的那天晚上和下一天,
他回避兰纳德,对她有种本能的厌恶,急急忙忙的低着头走过,然后不大放心的,远远
的偷觑一下,好似一条野狗。过了两天,他又找她了。的确兰纳德不能算女人!——平
日放工的时候,钉书的女工穿着象睡衣一样长的工衣,都是个子高大的嘻嘻哈哈的姑娘,
饿虎似的眼睛会一眼把你瞧尽的;他走在她们中间拚命把自己缩小,赶紧望兰纳德的窗
子逃过去。他很高兴他的女朋友残废:在她面前,他可以摆出优越的,甚至保护人那样
的神气。他把街坊上的事讲给她听,故意把自己说得很重要。逢着他想讨人喜欢的时候,
还带一些东西给她,冬天是烤栗子,夏天是樱桃等等。她那方面,也从摆在橱窗里的两
口玻璃缸内掏些花花绿绿的糖给他,拿着风景片一同看着玩儿。这是最快活的时间:两
人都忘了幽禁他们童心的可怜的肉体。
    但他们也会象大人一样为了政治与宗教而争论,那时也就和大人一样的愚蠢。和谐
的空气破坏了。她讲着奇迹,九日祈祷,赦罪日,镶着纸花边的圣像;他学着祖父的口
头禅,说这些都是胡闹,可笑。他讲起老人带他去参加的集会,她也鄙夷不屑的打断他
的话,说那些人都是酒鬼。双方的语气变得难听了,提到彼此的家长:一个把祖父侮辱
对方母亲的话说出来,一个把母亲侮辱对方祖父的话说出来。然后他们又互相攻击本人,
尽量找些不客气的字眼。这当然很容易;他说出最粗野的话,可是她能找到最恶毒的。
于是他走了。下次再见的时候,他说他曾经和别的女孩子在一起,她们都长得漂亮,大
家玩得很痛快,还约好下星期日再见。她一声不出,假装不把他的话放在心上;可是突
然之间她发作了,把编织的钩针摔在他头上,嚷着叫他走开,说她恨他,随后把双手捧
着脸。他走了,心里并没为了胜利而得意。他很想拿开她瘦削的小手,跟她说刚才的话
是假的。但他为了傲气,硬着头皮撑下去。
    终于有一天,人家代兰纳德报复了一下。——他和工场里的伙伴在一块儿。他们不
喜欢他,因为他不理人,也因为他不说话或太会说话:幼稚,夸大,象书本上或报纸上
的文章——(他脑子里装满了这一套)。——那天大家谈着革命跟将来的世界。他兴奋
得不得了,说话很可笑。一个同伴恶狠狠的挖苦他说:
    “得了吧,你太丑了。将来的社会上不会再有驼子。象你这种家伙一生下来就得给
淹死的。”
    那一下他可从雄辩的高峰上直跌下来,狼狈不堪的住嘴了。旁人都笑弯了腰。整个
下午他咬紧牙关,一声不出。傍晚他回家去,急于想躲在他的一角自个儿痛苦。奥里维
路上遇到他,看他面如土色不禁吃了一惊。
    “啊,你心里不好过。为什么呢?”
    爱麦虞限不愿意回答。奥里维很亲热的追问,孩子老不开口,牙床骨直打哆嗦,象
要哭了。奥里维搀着他的胳膊,带他到家里。奥里维对于疾病和丑恶有种本能的厌恶,
那是生来不能做慈善会修士的人都免不了的;但他一点不流露出这种情绪。
    “是不是人家和你过不去?”
    “是的。”
    “怎么回事呢?”
    这时孩子可忍不住了。他悦他长得丑,同伴们说他们的革命没有他的份。
    “也没有他们的份,同时也没有我们的份,”奥里维回答。“那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我们是为着后来的人干的。”
    孩子听到革命要这么晚才成功,不免很失望。
    “为了替象你这样成千成万的少年,成千成万的人谋幸福而工作,难道你不乐意
吗?”
    爱麦虞限叹了口气:“可是自己能有一些幸福究竟是舒服的。”
    “孩子,别不知好歹。你住的是世界上最美的都市,生在最奇妙的时代;你并不傻,
眼力也很好。你想,周围有多少事值得你去看,去爱。”
    他给他指出了几桩。
    孩子听着,摇摇头:“不错,可是我背着这个躯壳,永远摆脱不掉!”
    “你会摆脱的。”
    “到那个时候,一切都完了。”
    “你怎么知道一切都完了?”
    孩子听了这话愣住了。唯物主义是祖父信条中的一部分;他以为只有教士才相信灵
魂不死,因为知道奥里维不是这等人,便私忖他说这句话是否当真。可是奥里维握着他
的手,说了许多理想主义者的信仰,说无穷的生命只是一个整体,无始无终的亿兆生灵
与亿兆的瞬间只是独一无二的太阳的光芒。但他并不用这抽象的话。他一边说着,一边
不知不觉跟孩子的思想同化了:古老的传说,古老的宇宙观中实际而深刻的幻想,都给
回想起来。他半笑半正经的讲着万物的轮回与递归,灵魂在无量数的形式中流过,滤过,
象从这一口池流到那一口池的一道泉水。说话之间他又羼入一些基督教的回忆和眼前这
个夏日傍晚的景象。他靠近打开的窗子坐着:孩子站在他旁边,让他拿着手。那天是星
期六。傍晚的钟声响着。最近才回来的第一批燕子掠过房屋的墙。远天对着包裹在黑影
中的都市微笑。孩子凝神屏气,听着年长的朋友讲的神话。奥里维看到孩子这样专心也
感动了,不禁对着自己的叙述悠然神往。
    人生往往有些决定终身的时间,好似电灯在大都市的夜里突然亮起来一样,永恒的
火焰在昏黑的灵魂中燃着了。只要一颗灵魂中跳出一点火星,就能把灵火带给那个期待
着的灵魂。这个春天的黄昏,奥里维安安静静的说话,在残废的小身体所禁锢的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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