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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克利斯朵夫-第18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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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肚里,听到发噱的地方便扯着嘴大笑,听到咒骂的话又大为激动,对着那些战斗和未
来的天堂心花怒放。第二天在小店里,他还得在报上重新读一遍演讲的摘要,对自己和
徒弟高声朗诵;并且为了要细细的咂摸,他又教徒弟念,倘若漏掉了一行就拧他的耳朵。
因此他的活儿往往不能准期交货,但手工挺讲究:鞋子把你脚都穿痛了还是没有坏。
    …
    ①拉斐德为十九世纪法国大金融资本家,行动反复无常,素为工人阶级所不齿。
    ②迦利弗为法国将军,镇压巴黎公社的刽子手。
    徒弟是老人的孙子,十三岁,驼背,身体很弱,而且是软骨。母亲在十七岁上跟一
个没出息的工人跑了,后来工人变了无赖,给抓去判了罪,从此不知下落。她被家里赶
了出去,独自抚养着小爱麦虞限。她性情暴烈,嫉妒得有点病态,把对情夫的爱与恨一
起移在孩子身上:拚命的爱他,同时又粗暴的虐待他,然后,儿子一有病,又急得发疯
似的。逢着心绪恶劣的日子,她不给他吃晚饭就教他睡觉。要是他在街上累得走不动了
或是倒在地下了,她就踢他一脚逼他站起来。她说话颠颠倒倒,前言不对后语,一忽儿
痛哭流涕,一忽儿快活得象疯子。赶到她死了,祖父便把孩子接回,那时他才六岁。老
人很喜欢他,但他有他的一套喜欢的方式:对孩子很凶,百般辱骂,从早到晚的扯耳朵,
打嘴巴,为的是教他手艺,同时也把他的社会主义理论与反宗教理论灌输给他。
    爱麦虞限知道祖父的心并不坏;但他老是准备举起肘子来防巴掌。老人使他害怕,
尤其在酩酊大醉的夜晚,因为斐伊哀德老头名不虚传,每个月总要醉上两三次,胡说八
道,①嘻嘻哈哈,做出许多怪模样,结果孩子总得挨几下。其实那也是雷声大,雨点小。
但孩子很胆怯,因为身体不好而更敏感,头脑早熟,遗传了母亲那种犷野而骚乱的心情。
祖父粗暴的举动和革命的议论又把他骇坏了。外界的印象都会在他心中发生回响,好似
小靴店被沉重的街车震动一样。日常的刺激,儿童的痛苦,早熟的悲惨的经验,巴黎公
社的故事,从夜校中听来的零碎知识,报纸的副刊,工人集会中的演讲,和遗传得来的、
骚动不已的、性的本能,都在他糊里糊涂的幻想中混成一起,象钟声的颤动。这种种合
起来变成一个梦中的世界,奇形怪状,仿佛黑夜里的池沼,闪出一些耀眼的希望的光。
    …
    ①“斐伊哀德”一字,原义为一种酒桶的名称。
    鞋匠把徒弟带看上奥兰丽的酒店。奥里维就在那边注意到这个尖声尖气的小驼子。
既然不大跟工人们交谈,他尽有时间研究孩子的病态的脸,鼓起的脑门,又强悍又畏怯
的神气。只要有人跟孩子说一句粗野的笑话,孩子就不声不响把脸扭做一团。听到某些
革命的议论,他柔和的栗色眼睛又对着未来的幸福悠然神往,——其实即使这幸福一朝
实现了,他那可怜的命运也不见得会怎么改变。但当时他眼睛里的光辉照着他可憎的脸,
竟令人忘了它的可憎。这一点,连美丽的贝德也注意到了;有一天她对他说出了这个感
想,冷不防亲了亲他的嘴。孩子惊跳一下,脸色马上变了,不胜厌恶的望后退避。贝德
没有留意,她已经在那里和育西哀吵架了。发觉爱麦虞限这样骚动的只有奥里维,他眼
睛钉着孩子,看他缩到黑影里,双手哆嗦,垂着头,低着眼睛,从旁用着又热烈又恼怒
的目光偷觑贝德。他走过去跟他很温柔很客气的说话,一下子就把他的性子给压下去
了柔和的态度对于一颗被人轻蔑的心的确是很大的安慰,好比久旱的泥土急不及待
的吸收的一滴水。只要几句话,只要一个笑容,就能使爱麦虞限暗中向奥里维倾心,把
他认为知己。以后在街上遇见奥里维而发觉他们是近邻的时候,他更觉得那是一种缘分
了。他特意等奥里维在妻子门前走过,好跟他招呼;倘若奥里维心不在焉的没留意,爱
麦虞限就会不高兴。
    有一天,奥里维走进斐伊哀德老头的店去定一双靴子,爱麦虞限真是快活极了。靴
子完工了,他便趁奥里维在家的时候送过去,想借此见见他。奥里维正想着旁的事,没
有理会,付了钱,一句话也没说;孩子好似等着什么,东张西望,不胜遗憾的预备走了。
奥里维猜到了他的意思,虽然觉得和平民谈话是桩苦事,也笑着跟他搭讪起来。而这一
回他竟找到了简单而直接的话。对于痛苦的直觉,使他把孩子看做——(当然是看得太
简单了些)——象自己一样被人生伤害的小鸟,把头钻在翅膀里面,在鸟架上缩做一团,
幻想着在光明中自由翱翔,聊以自慰。由于一种本能的信赖,孩子自然而然的跟他很接
近了,觉得这颗静默的心灵,不叫不嚷,不说一句粗暴的话,自有一股吸引人的力量;
待在他旁边,你跟街上的暴行完全隔离了。还有那屋子,装满了书,装满了几百年来神
妙的语言,使孩子看了不由得肃然起敬。他很乐意回答奥里维的问话,但不时还露出一
些骄傲的野性,说话也找不到字。奥里维小心翼翼的发掘这颗暧昧的,吞吞吐吐的灵魂,
发觉它对于世界的革新抱着又可笑又动人的信仰。他明知道那信仰是个不可能的梦,决
计改变不了世界的,可没有讪笑他的意思。基督徒也做过不可能的梦,也没把人类改好。
从伯里克理斯到法利爱先生,人类在道德方面有什么进①步呢?但所有的信仰都是
美的;气运告尽的信仰黯淡的时候,应当欢迎那些新兴的:信仰永远不会嫌太多。奥里
维又好奇又感动的瞧着摇摇不定的微光在孩子的脑海中燃烧。喝,多古怪的头脑!奥里
维没法追踪它思想的线索,它不能作有头有尾的推理,只是急剧的乱奔乱窜;人家跟他
说话,他的思想可落在后面:才说过的一句话里不知怎么会浮起一些景象,使他出神;
然后他的思想又追上来,一跳跳过了你,从一句极平淡的话,极平淡的思想中掀起整个
奇妙的世界,找出一个英雄式的,疯狂的信条。这颗恍恍惚惚而常常会突然惊醒的灵魂,
特别倾向于乐天的观念,那是一种幼稚而强烈的需要;无论人家对他说什么,艺术或是
科学,他总要加上一个一相情愿的戏剧式的结局,配合他想入非非的愿望。
    
    ①伯里克理斯系公元前五世纪时希腊大政治家,雅典的独裁者,以贤明著称于史。
法利爱系法国一九○六至一九一三年间总统。
    奥里维由于好奇心,逢到星期日念几段书给孩子听。他以为写实的亲切的故事可以
引其他兴致,便念托尔斯泰的《童年回忆》。孩子却觉得平淡无奇,说道:
    “嗯,是的,这是我们知道的。”
    他不懂干吗人家要花那么多精神写些真实的事。
    “他讲的不过是个孩子,孩子,”他又轻蔑的补上一句。
    他对历史也没有更大的兴味;科学使他厌烦,觉得象神话前面的一篇枯索无味的序:
种种看不见的力替人类服务,有如那些可怕而被制服的精灵。长篇大论的解释一阵干什
么呢?一个人找到了什么,只要把东西说出来,用不着说出怎样找到的。分析思想是布
尔乔亚的奢侈。平民所需要的是综合,是现成的观念,不管是好的是坏的,尤其是坏的,
只要能发动人实际去干;他还需要富有生机的,充满电力的现实。在爱麦虞限所认识的
文学作品中,他最受感动的是雨果那种史诗式的悲愤,和那些革命演说家的乱七八糟的
词藻,那不但他不大明白,连演说家本人也不是常常弄得清的。对于他,象对于他们一
样,世界并非一个由许多事实连贯起来的总体,而是一片无穷尽的空间,有的是影子,
也有的是闪闪的光明,黑洞里有照着阳光的巨翼飞过。奥里维白白的教他布尔乔亚的逻
辑,可是没法抓住这颗存心反抗的,烦闷的灵魂;它很高兴在自己那些骚动而互相冲突
的幻觉中载沉载浮,好似一个动了爱情的女人闭着眼睛听人摆布。
    奥里维对这个孩子觉得又亲切又惶惑,因为一方面他和他多么接近:孤独,骄傲,
对理想的热情,——一方面孩子又和他多么不同:精神的不起衡,盲目而放纵的欲望,
完全不知道何谓善何谓恶的、肉欲方面的野性。关于这野性,奥里维还只看到一部分。
他永远想不到有一个情欲骚动的世界在这个小朋友心中蠢动。我们布尔乔亚的隔世遗传
把我们训练得太明哲了,简直不敢细看自己的内心。倘使把一个老实人的梦想,或者把
一个贞洁的女人所经历的古怪的热情说出百分之一,大家就会骇而欲走。好罢,我们不
能让妖魔开口,得关上铁门。但应当知道他们是存在的,在年轻的心灵中随时准备破壁
而出。——凡是公认为淫乱的欲念,爱麦虞限心里都有;它们会出岂不意的,象狂风一
般的把他卷住;又因为他长得丑,没人理睬,所以那些欲望格外强烈。奥里维可一点不
知道。在他面前,爱麦虞限觉得很难为情。奥里维的和气的气息把他感染了,这样一种
生活的榜样对他有镇静的作用。孩子非常热烈的爱着奥里维。他那些被压制的情欲都变
成骚乱的梦想:社会的幸福,人类的博爱,科学的奇迹,神怪的航空,幼稚而野蛮的诗
意,——总之是充满着功业、滑稽、淫乐、与牺牲的世界。而他如醉如狂的意志就在那
个世界中摸索。
    在祖父的小棚子里,没有时间可以让他这样的出神,老头儿从早到晚的吹哨,絮聒,
敲打。但梦想的机会总是有的。一个人可以站着,睁着眼睛,在一刹那间做上多少天的
梦。——体力的劳动,跟断断续续的思想是不冲突的。凡是内容严密而比较冗长的思想,
他不经过意志的努力就不大能抓住线索;即使能够,也要错过许多关节;但有节奏的动
作一有空隙,思想倒能随时插进来,形象能浮起来;肉体的有规律的举动象锅炉旁边的
风箱一般,能帮助它们出现。这就是平民的思想,是熄而复燃、燃而复熄的一堆火,一
股烟。但偶然有朵火花被风卷去的时候,就会把布尔乔亚充实的仓库烧起来。
    奥里维把爱麦虞限荐到一家印刷所去当学徒。这是孩子的愿望;祖父也不反对:他
很乐意看到孙子比他更有学问,对印刷所里的油墨也颇有敬意。这一行手艺比老手艺更
辛苦;但孩子觉得在工人堆里比跟老祖父在一起更可以胡思乱想。
    最舒服的是吃中饭的时间。成群结队的工人占据着阶沿上的饭桌,挤满了本区里的
酒店;爱麦虞限却拐着腿躲到邻近的广场上去,靠近一座手执葡萄,作着跳舞姿势的牧
神像,啃着面包和裹在池纸里的猪肉,在一群麻雀中间慢慢的体味。小小的喷泉在草地
上放射雹霰似的细雨。几头宝蓝色的鸽子停在阳光底下的一株树上,睁着圆眼咕咕的叫。
四周是巴黎的永远不歇的市声,车辆的隆隆声,潮水似的脚步声,街上一切熟悉的叫喊
声,修补搪瓷用具的工人远远送来的轻快的芦笛声,修路工人敲击路面的锤子声,一座
喷泉的庄严的歌唱声,——裹着巴黎的梦境。趴在凳上的小驼子含着满嘴的食物,并不
马上咽下去,懒洋洋的出神了;他再也不觉得脊梁里的痛楚和自己的渺小,只是恍恍惚
惚的非常快乐”明天将要照临我们的温暖的光明,正义的太阳,不是已经辉煌
四射了吗?一切都这样的善,这样的美!大家富足,健康,相爱是的,我爱着,我
爱大家,大家也爱我啊!多舒服!将来大家多舒服!”
    工厂的汽笛响了;孩子惊醒过来,咽下了嘴里的东西,在近旁的喷泉上喝了一大口
水,然后弓着背,蹒蹒跚跚的回到印刷所去站在他的位置上,面对着奇妙的字母,——
早晚会写出“一切都将秤过,算过,分配过”那样的句子的字母。①
    
    ①见《旧约?但以理书》第五章。
    斐伊哀老头有个老朋友叫做德罗郁,在对面开着一家兼卖杂货的文具店,橱窗里摆
着玻璃缸,装着红红绿绿的糖果,没有臂没有腿的纸娃娃。两个朋友,一个在门前阶沿
上,一个在棚子里,隔着街挤眉弄眼,摇头摆脑,做着各式各种的记号。有时鞋匠累了,
以至于象他所说的臀部抽筋的时候,两人就远远的招呼一下,——拉?斐伊哀德尖着嗓
子,德罗郁用着牛鸣似的声音,——一同到邻近的酒店里去喝一杯,一到那儿可就不急
于回来了。那简直是一对话匣子。他们俩认识了快有五十年。文具店的主人在一八七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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