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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克利斯朵夫-第18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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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的灵魂。这个春天的黄昏,奥里维安安静静的说话,在残废的小身体所禁锢的精神中
间,好象在一盏歪歪斜斜的灯笼里,燃起了永远不熄的光明。
    他完全不懂奥里维的议论,甚至也不大听在耳里。但这些传说,这些形象,在奥里
维看来只是美丽的寓言和譬喻,在爱麦虞限心中却是有血有肉的现实。神话变了生动的
东西,在他周围飞舞。从房间的窗洞里看到的形象,街上来往的穷穷富富的人,掠过墙
头的燕子,驮着重物的疲乏的马,被黄昏的影子湮没的房屋的砖石,光明隐灭的黯淡的
天色,——这整个外表的世界突然印在他心头,象一个亲吻。那仅仅是电光般的一闪,
马上熄灭了。他心里想到兰纳德,便说:“可是那些去望弥撒,相信上帝的人,明明是
头脑不清的家伙!”
    奥里维笑了笑回答:“他们跟我们一样的有所信仰。我们都信着同样的事。只是他
们的信仰没有我们的坚强罢了。他们要关上护窗,点上灯,才能看到光明。他们把上帝
寄托在一个人身上。我们眼光更好。但我们爱的总是同样的光明。”
    孩子回家去了,黑洞洞的街上,煤气灯还没有点起来。奥里维的话在他头里嗡嗡的
响。他忽然想到,嘲笑眼光不好的人跟嘲笑驼子同样是残忍的。他又想起眼睛挺美的兰
纳德,想其他曾经使那双眼睛流泪,不由得难过极了,便回头向文具店走去。窗子还半
开在那里,他轻轻的伸进头去,低声叫看:
    “兰纳德”
    她不回答。
    “兰纳德!我请你原谅。”
    兰纳德在黑影里回答说:“坏东西,我恨你。”
    “对不起,”他又说了一遍。
    随后忽然兴奋起来,他更放低了声音,又惶惑又羞愧的说:
    “告诉你,兰纳德,我也相信上帝了,跟你一样。”
    “真的吗?”
    “真的。”
    他这么说是特别为了表示自己宽宏大量。但说过以后,他的确有些相信了。
    两人相对无言,彼此也瞧不见。外边是美妙的夜晚。残废的孩子喁喁的说:“一个
人死了才舒服呢!”
    他听到兰纳德轻微的呼吸,便说了声:“再见!”
    兰纳德也用着温柔的声音回答:“再见!”
    他心情轻快的走了。兰纳德原谅了他,他很快活。其实这苦命的孩子暗中也乐意兰
纳德为他而痛苦一下。
    奥里维又躲在家里了。不久克利斯朵夫也回来了。真的,他们俩不是干社会革命的
人。奥里维不能和这些战士联盟。克利斯朵夫不愿意和他们联盟。奥里维因为是被压迫
的弱者而躲避,克利斯朵夫因为是独立不羁的强者而躲避。可是尽管一个蹲在船首,一
个蹲在船尾,他们总还是在那条载着劳工队伍与整个社会的船上。自以为精神洒脱,意
志坚强的克利斯朵夫,用一种带着鼓励意味的关切的态度,看着无产阶级团结起来;他
喜欢到骚动的平民堆里混一下,让精神松动一点,事后觉得自己更有劲更新鲜。他继续
跟高加来往,偶尔也仍旧上奥兰丽铺子去吃饭,在那儿兴之所至,毫无顾忌,什么怪起
的论调都不会使他吃惊;他还故意放刁,煽动人家把话越说越荒唐,越说越激烈。在场
的人竟弄不清克利斯朵夫是否正经,因为他一边说一边激动起来,终于忘了他本意是闹
着玩儿的。大家的醉意把艺术家也熏醉了。有一回他得了灵感,在奥兰丽铺子的后间作
了一支革命歌曲,立刻给人背熟了,第二天就传遍工人团体。因此他犯了嫌疑,受到警
察当局的注意。消息灵通的玛奴斯有一个年轻朋友,叫做爱克撒维?裴那,在警察局办
事,同时也喜欢文学而自命为崇拜克利斯朵夫的,——(因为第三共和的看家狗中间也
渗进了无政府思想与享乐主义)。——他告诉玛奴斯:“你们的克拉夫脱简直胡闹。他
想充英雄好汉。我们是知道底细的;可是上级很高兴在这些革命阴谋中抓个外国人——
尤其是德国人,——这是诬蔑革命党私通外国的老办法。倘若这傻瓜不小心,我们就得
抓他了。那不是麻烦吗?你去通知他一声。”
    玛奴斯告诉了克利斯朵夫,奥里维要他谨慎些。克利斯朵夫却不以为意。
    “得了罢!”他说。“谁都知道我不是个危险人物。难道我不能玩一下吗?我喜欢
这些人,他们象我一样的作着工,象我一样的有个信仰。老实说,信仰是不同的,我们
不是一条战线上的人好罢,打架就打架,我不怕有什么办法?我不能象你这样
缩在壳里。跟布尔乔亚在一块,我透不过气来。”
    奥里维的肺不需要这么多空气。他待在狭小的屋子里,和两个精神安定的女朋友做
伴觉得很舒服。那时亚诺太太忙着慈善事业,赛西尔专心抚养孩子,口口声声只谈着孩
子,也只跟孩子谈着,嘁嘁喳喳,学着小鸟的声音,把孩子那种不成腔的歌曲慢慢的变
做人话。
    奥里维跟工人们混了一下,结果有了两个熟人,象他一样是无党无派的。一个是地
毯匠葛冷。他的工作完全是逞他高兴的,非常任性,可是手段很巧。他爱自己的手艺,
天生对艺术品有鉴赏力,还加上观察,工作,参观博物馆等等的修养。奥里维托他修过
一件古式家具:活儿很不容易作,他居然对付得很好,花了不少的精力和时间,只向奥
里维要了一笔很公道的修理费,因为他能够作成这件活儿已经挺高兴了。奥里维对他发
生了兴趣,探问他的身世和他对于劳工运动的意见。葛冷毫无意见;他完全不把这问题
放在心上。他不属于这个阶级,也不属于任何阶级。他就是他。很少看书,所有知识方
面的成就都是靠感官,眼睛,手,和真正的巴黎平民天生的鉴别力来的。他非常快活。
在工人阶级的小布尔乔亚中间,这等人很多,那是法兰西最聪明的种族之一:因为肉体
的劳作和精神活动在他们身上是平衡的。
    奥里维的另外一个熟人却更古怪了。他名叫乌德罗,职业是邮差。长得很体面,个
子高大,眼睛很亮,留着淡黄的胡子跟须,神色开朗,一望而知是个快活人。有一天他
为了送一封挂号信,走进奥里维的屋子。趁奥里维签字的时候,他在书房里绕了一转,
把书题扫了一眼。
    “嘿!嘿!你的古书真不少”接着又道:“我也收着关于普高尼的文献。”①
    …
    ①普高尼为法国地理名,包括东部各州,以产酒著名。
    “你是普高尼人吗?”
    邮差笑着,哼了一支起高尼的民谣,回答说:“是的,我是阿凡龙地方人。我的家
庭文献有早到一二○○年的,另外还”
    奥里维听了大为惊异,很想多知道些。乌德罗也巴不得有说话的机会。他确是普高
尼最古老的旧家之一。有一个祖先曾经参加腓列伯?奥古斯德的十字军;又有一个当过
亨利二世的国务大臣。从十七世纪起,家道衰落了,大革命时期更被平民的巨潮卷了下
去。现在靠着邮差乌德罗的体力与气力,奉公守法的作着事,对家族的忠诚,这一家才
又浮到水面上来。他最好的消遣是搜集一些旁系的史料,不是有关他一家的,便是有关
他的乡土的。放假的日子,他到档案保存所去钞录旧文件,遇到不懂的地方,就去请教
因送信而认识的考古学院学生或巴黎大学文科的学生。煊赫的家世并没使他得意忘形;
他一边笑一边叙述,没有什么怨恨命运的口气。他那种健康的,无愁无虑的,快活的心
情,教人看了舒服。奥里维望着他,不禁想到一代又一代的种族循环往复,在地面上浩
浩荡荡的流上几百年,在地底下销声匿迹几百年,随后又从泥土里吸收了新的力量重新
涌现。他觉得平民是口广大无边的蓄水池,过去的河流可以在其中隐没不见,未来的河
流又从中发源,——其实除了名字不同以外还不是同样的河流?
    他很喜欢葛冷与乌德罗;但他们不能跟他做伴,彼此没有什么可谈的。倒是爱麦虞
限那孩子多费他一些精神;他几乎每天晚上都来。从那次神秘的谈话以后,孩子精神上
有了很大的变动。他抱着狂热的求知欲钻到书本里去,等到抬起头来,简直发呆了,似
乎没有以前聪明了,话也更少了;奥里维想尽方法只能逼出他几个唯唯否否的字,问他
什么,他又胡说八道的乱答一阵。奥里维很灰心,竭力忍着不表示出来,以为自己看错
了,这孩子原来是个笨蛋。他可没看见狂热的孵化工作正在这颗灵魂中进行。他是个不
高明的教育家,只能拿一把良好的种子随意望田间散播,却不会耕地,犁地。——逢到
克利斯朵夫在场,他更惶惑,觉得给他看到这样一个信徒很难堪;而爱麦虞限当着克利
斯朵夫的面也显得更蠢,使奥里维更羞愧。那时,孩子咬紧牙关,恶狠狠的一句话也不
说。他恨克利斯朵夫,因为奥里维爱克利斯朵夫;他不答应除了自己以外还有别人在他
老师心中占有地位。克利斯朵夫和奥里维都想不到孩子心里有这种偏激的爱与嫉妒。克
利斯朵夫当年也是这样的。但在一个性格不同的人身上,他认不得自己的面目了。爱麦
虞限是受到尔少病态的遗传的,所以他的爱,憎,潜伏的天才,发出来的声音与众不同。
    五一节近了。
    巴黎有些可怕的谣言。劳工总会的一般牛大王尽量的推波助测。他们的报纸宣告大
审的日子到了,号召工人纠察队,喊出“饿死他们!”的口号,那是布尔乔亚最害怕的。
他们拿总罢工做威吓。胆小的巴黎人有的下乡了,有的怕受封锁,忙着屯积粮食。克利
斯朵夫遇到加奈驾着汽车,带着两只火腿和一袋番薯。他吓坏了,竟弄不大清自己属于
哪一党;一忽儿是老共和党,一忽儿是保王党,一忽儿是革命党。他的暴力崇拜好似一
支疯狂的罗盘针,一下子从北跳到南,一下子从南跳到北。当着大众,他照旧附和朋友
们的虚张声势,心里可是预备拥戴随便哪个独裁者来打倒赤色的幽灵。
    克利斯朵夫嘲笑这种普遍的胆怯病,相信什么事都不会发生的。奥里维却没有这个
把握。他是布尔乔亚出身;而回想起当年的大革命和等待将来的革命,布尔乔亚老是有
些心惊胆战的。
    “得了罢!”克利斯朵夫说,“尽管安心睡觉罢。你这革命决不是明天会来的!你
们怕革命,怕挨打到处是这个心理:布尔乔亚,平民,整个的民族,西方所有的民
族。大家的血都不够,生怕再流掉。四十年来不过是说大话。瞧瞧你们的德莱弗斯案子
罢!'杀呀!杀呀!'你们还喊得不够吗?好一班吹大炮的家伙!费了多少的唾沫跟墨汁!
可是流过几滴血呢?”
    “别这样肯定,”奥里维回答。“你知道为什么大家怕流血?因为我们本能的感觉
到,只要流了第一滴血,兽性就会一发不可收拾。文明人的面具马上会掉下来,野兽的
利爪会伸出来;那时谁能把它制服只有天晓得了!每个人都对着战争踌躇不决;但一朝
爆发之后可惨了”
    克利斯朵夫耸耸肩,说吹牛大王西拉诺和冒充英雄的尚德莱①会在这个时代走红不
为无因。
    …
    ①西拉诺与尚德莱均洛斯当所作的戏剧中人物。
    奥里维摇摇头。他知道,自吹自擂在法国是行动的前奏曲。但说到五一节,他也不
比克利斯朵夫更相信会有什么革命:事情过于张扬了,政府已经有了准备。指挥暴动的
领袖们一定会把战争延缓到一个更适当的时间。
    四月的下半个月,奥里维患着感冒,那是差不多每年到这个时候要发作的,同时还
得触发支气管炎的老毛病。克利斯朵夫在他家里住了两三天。这次病势很轻,很快的过
去了。但热度退后,奥里维照例还要拖几天,非常疲倦。他躺在床上,几小时的不想动
弹,呆呆的望着克利斯朵夫背对着他,伏在书桌上写东西。
    克利斯朵夫在那里专心工作:写得厌倦了,便突然站起来,过去弹一会琴,倒不是
弹他才写下的曲子,而是信手弹奏。于是出现了一个很古怪的现象:他写出来的东西和
他以前的风格明明是一贯的,此刻弹的倒象是另一个人的作品:粗暴,狂乱,支离破碎,
完全没有他别的作品里那种谨严的逻辑。这些不假思索的即兴,逃过了意识的监视,不
是从思想而是从肉体来的,象野兽的嚎叫,显出精神非常不平衡,正在酝酿未来的暴风
雨。克利斯朵夫自己不觉得,但奥里维听着,望着克利斯朵夫,隐隐约约的感到不安。
在病体虚弱的情形之下,他特别能洞察幽微,预知未来,窥见谁也没注意到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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