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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飙三部曲-第9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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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青松白云隔断喧嚣红尘。

滚滚江涛涤荡多少悲喜?
万家灯火闪烁几许温存?
今夜 我俩向星辰起誓,
还要更加握紧 永不生分!
读罢《起誓》,立言又惊又喜,复函赞叹:“小诗的字句、感觉、意境,都不错。看来,几年里,我让你读的书没白读,通信没白通。你的文笔大有长进啊!”当然,他也向她表示:“今生今世,决不辜负你一片真情!”这对年轻的情侣,又像往日鸿雁频传。
校园里金色迎春开罢,洁白的梨花、淡红的杏花、粉红的桃花相继绽放。当着门前大枣树缀满细小、淡黄花朵,并散发蜂糖般芳香,大清早,一只喜鹊站立枣树梢喳喳叫个不停。立言猜测有喜事。果然,上午,门卫送来司徒的来信。拆开读罢,立言傻呆了。司徒告诉他,最近,精神老是萎蘼不振,思睡,不想吃东西,作呕。最要命的是,“好事”很久没来了!
立言十分焦急。按说,应是对司徒洪悔婚的当头棒喝,是给岌岌可危的婚姻加道保险丝。但在三十多年前,未婚先孕被目为伤风败俗,会遭致耻笑非议,甚至受到处分。并且,“人流”需得充分理由,得单位开具证明,医院方肯做手术。立言真难设想,事情败露,司徒如何做人!趁着即将下乡“双抢”,学校放假三天,立言赶回武汉,陪司徒去医院诊视。白胡子老中医把过司徒手腕,笑了:“恭喜,恭喜,是喜脉啊!”走出医院,司徒神色怏怏,撕掉病历,苦笑道:“喜——脉!我看是忧脉!”说着嗔立言一眼:“就怪你!”立言一筹莫展,搔着脑袋,唉声叹气:“这该怎么办,这该怎么办?”司徒撇嘴讥剌:“你表面装出愁眉苦脸,心里只怕喜得不得了!”立言一听急了,不顾街上人多,跺脚叫起来:“我怎么会呢!我赌咒……”司徒睃他一眼,笑了:“你赌咒呀,不怕人听见?我逗你的啊!”说毕,沉吟一会,作出决断:“你去学校开证明,我们结婚!”立言迟疑地:“你爸不说过,三年学徒期不让……”司徒厌烦地打断:“由不得他了!”事情到这田地,看来只好如此。
立言赶回白水开证明。李树清与阎赛安、何长生交换下眼色,没吭声;阎赛安断然地:“不能开!你的问题还没结论,我们得为女方负责!”立言万没料想会剥夺他做人的最基本权利,一改平素卑谦,质问:“即便明天我去坐牢,也有结婚权利!你能负什么责?想违反宪法?!”何长生嘿嘿一笑:“明天就下乡。双抢罢了,你回去结婚也不迟。好事不在忙中急嘛!我还想喝你一杯喜酒呢!”李树清接住何长生话茬:“不是不开。谁也不敢违背宪法。区委分的下乡名额,我们学校还差呢。得全下去。你等几天不行?”话说到这地步,立言只好同意。回寝室,立言给司徒写信告知,因为农忙,下乡支农,只好割罢麦回来。他又千叮咛,万嘱咐,注意营养,保重身体,他回来时会多带母鸡和红糖,这里红糖好买……发信同时,又给她汇款先买些营养品滋补身子。
立言给司徒的信照例寄到大兴隆巷,她隔天就去刘家取一次信。刘氏夫妇在外摆枪摊,胡荷花、孙家驹、同屋郭户籍,谁碰上送信谁收起,等刘家人回来再交把他们。
这天,邮递员送信,恰逢孙家驹站在门口,便接了过去。他正准备放进屋里,胡传枝瞧见,断喝一声:“孙家驹,是谁寄的反革命勾连信?”自孙三毛枪毙,孙家成了双料反属,看管得更严。孙家驹扬着信申辩,是立言寄回的。胡传枝夺过去就要撕开看。孙家驹不让拆,说,私人信件拆看是犯法的。胡传枝认为,越不准看,越有鬼。如果说胡传枝整治人癖好与李树清没有两样,由于无知,她显得肆无忌惮。说着,干脆拿走。回家拆开一看,信里有好多字并不认识,便问丈夫。牛疱说:“这是刘家老大和姓司徒的姑娘恋爱,姑娘怀毛毛,商量结婚,这事你管什么!”胡传枝担心男人数落缺德,嘴里答应还把刘家,出门却找双狮巷居委会林主任,将信给她看了:“程月娥是市劳模、党员,刘立言是资本家儿子。她大姑娘怎么做出这种丑事?!”林主任了解胡传枝德行,口里敷衍,收了信,去司徒家,恰逢司徒夫妇下班,嘱咐两句将信交把他们了。司徒洪看完信,勃然大怒,指着程月娥埋怨不已:“全是你娇惯的!”程月娥说:“只好让他们赶快结婚……”司徒洪没听完吼起来:“放屁!我早知道刘立言不是好东西!你这主张正好中他阴谋鬼计!小王八羔子,他越耍花样,老子越不准芬子同他来往!”
司徒回家,进门瞧母亲靠在床边流泪,父亲端坐桌前怒容满面,以为两人又吵架,问:“怎么啦?”刚开腔,司徒洪把信摔在她脸上:“你自已看,做的好事!不顾廉耻的东西!我的脸被你丢光了!”姑娘隐隐约约感到不妙,还没全明白发生什么,司徒洪跳上前给她两耳光。这是伊有生以来,第一次挨父亲的打。司徒洪虽是地痞光棍出身,特别钟爱美丽聪明的大女儿;以至家里只有司徒敢数落抢白他。司徒发气,做父亲的还要陪笑。但是,今天他给了她重重两耳光。随之而来,是劈头盖脑的臭骂。程月娥慌得赶紧顶上门哀求丈夫声音放低点,谨防邻居听见。司徒终于明白发生什么了,虽然奇怪这信缘何落入父亲手上。她羞愧地低着头,咬着嘴唇一声不吭。瞅女儿神态,竟然被降服,司徒洪心里有种恶毒*,歪起头连连点着,问:“你看怎么办?!”司徒抬起头,眼里满含泪水,乞怜地望望父母,又低下头,无有一句话。程月娥害怕丈夫再说难听话儿,心疼地催道:“芬子,你爸问你呢,说呀!”见女儿不作声,司徒洪冷笑:“这会倒怕丑了?”这话剌激了司徒,她理理云鬓,昂起头,意欲响亮回答,临开口,却期期艾艾:“他……他过几天……开……开结婚证明回……”司徒洪打断道:“不行!做这种事还能进我家门!同他断了!”听明父亲意图,司徒镇定下来:“那我只好这一辈子不结婚了。我再没脸同第二个人谈婚论嫁!”程月娥瞟丈夫一眼:“是……是呀……”司徒洪无理由反驳,咬着嘴唇想了半晌:“你真要嫁给他,我说过,三年学徒期满。先刮了再说!”程月娥很为难:“哪里开证明上医院呢?”司徒洪挺有把握回答:“这事我有办法。如今最重要的是不能出丑!”司徒洪这话说服母女俩,于是,一切听由他安排。第二天,司徒洪去女儿厂里编个理由帮她请了假,带到乡下,找个土医生做了人流。
司徒做完手术,休息一天就上班了。她有气无力拖着步子刚进厂,党委书记和女工部长找她谈话。依然动员揭发刘立言。听司徒回答立言没问题。书记开门见山地:“你不能同他再来往了!”见司徒显出惊诧,女工部长和蔼地说:“我知道你们感情很深,我猜他长得漂亮,很有才华;但是,感情应建立在政治基础上。长得漂亮不能当饭吃。思想反动,越有才华对无产阶级专政危害越大……”瞧司徒似要辩解,女工部长急转直下:“起码刘立言不是党员!”书记接腔:“对呀,对呀,哪有女的是党员,男的不是,可以走到一起的?你要不是党员,我们绝不干涉同他来往!”这种观念在当时虽无明文规定,却似约定俗成。即便男团员也配不上女党员的。当然也有特例,司徒就想用父母的结合反驳,纵然母亲是先结婚,后入党,父亲毕竟是非党员。没等司徒开口,女工部长又说了:“你肯定读过吴运铎的‘把一切献给党’。这书名很说明问题。作为一个党员,不论生命、前途包括个人生活,譬如恋爱婚姻全得由党决定。”接着,女工部长现身说法,讲自已十八岁那年到延安,就是由党组织分配给一个老红军结婚;她还举出武昌荣校,所有如花似玉的护士怎样毫不犹豫嫁给又老又残的荣誉军人。为什么能这样?她们是党员,得无条件服从组织决定!听着女工部长的雄辩,司徒无言以对。书记步步紧逼:“如果你坚持同刘立言保持关系,你就退党。那我们就不管了!”只有出现严重问题才劝其退党;退党比起脱党、开除党籍乃至叛党,性质轻不到哪里,这后果引起司徒恐慌,这恐慌唤醒她消沉的政治热情和向往。女工部长窥透她神情,趁热打铁:“你表态!”司徒终于结结巴巴说:“我……服从组织决定……”她内心尚有另种打算:督促立言尽快入党。按他的聪明灵光,只要努力,应无问题。届时,所有人没理由干涉了!
然而,一连几天,纺织厂党委找程月娥谈话,长航找司徒德平谈话,汽车公司找嫂子宋慧谈话,甚至,司徒德芳回家告知,她下放的公社书记也找她过谈话。所有谈话口径一致:如果司徒继续保持与刘立言关系,将严重影响家人前途!司徒洪理直气壮:“这该不是我硬逼你吧?得为家里人想想,尤其是德芳,你忍心让她在农村一辈子抽不上来?”
可怜的姑娘,无论如何情意绵长,无论如何坚贞不渝,无论如何深谋远虑,到底冲不破向她撒来的全社会织成的罗网!司徒只得屈服,答应同立言断绝关系。
立言正在地里挥汗如雨割小麦,接到延误一天的电报:“司徒病危 速回 父甫轩”他拿上电文请假。李树清并不知已经得手,不想准假,又觉得说不过去。嘱咐立言,只准两天就得回来。电报正是司徒拟的。纵使分手,她虑及立言难堪,不让白水中学幸灾乐祸。
立言急匆匆赶回武汉,刚落屋,就问父亲:“司徒是什么病?”刘甫轩答:“昨天她妹妹还来问你回了没有?看样子很急,我叫你妈去看,德芳又拦住说不用。”爷俩正议论,司徒德芳来了,说:“我爸爸要你快去!”讲完就走了,立言想问情况也没问成。
立言赶往双狮巷,司徒家所有人都在,唯独不见司徒。德平朝他冷淡地点下头,算是打招呼,司徒嫂子宋慧身子一背,出门而去;程月娥眼泪汪汪地瞧着他一言不发;德芳素日“哥哥前,哥哥后”喊得亲亲热热,同时沏上茶,这天撇撇嘴上了暗楼。倒是司徒洪笑咪咪,给他递上一杯茶。立言正要问司徒得什么病、住在哪家医院?司徒洪告诉:“芬子没生病。是我想向你谈谈最近我家发生的一系列变故。”说着,绘声绘色、详详细细讲述立言给他一家带来的祸害。最后说:“芬子也想通了,决心不再与你来往了。她是担心你在学校不好做人,特地让你请假回来作个了断。你看,我们办事还是通情达理的吧?”
立言万没料到会如此无孔不入地整治他。他不怀疑司徒洪所说事实。但,仍要求同司徒当面谈谈。司徒洪爽快地答应了,说:“德芳说你回了,我就给芬子打过电话,让她请假同你见个面。我还买了好多菜,就在这里吃晚饭。”立言惨然一笑,叹口气,摇摇头。程月娥瞧立言这般难过,抹着眼泪安慰:“可怜芬子几天没吃,你也别……伢呐,只当结了婚,又离了……”最后一句话显然不妥,司徒洪恶狠狠瞪了老婆一眼。随即再三表白:“开始,我是顾虑你们两地分居……等我想通,又出这些事儿……这就怪不上做老人的了啊!”立言已经悟出,这次是重演他与继瑛的爱情悲剧。确实怪不上司徒洪。于是说:“叔叔,我没怪你老人家。是我命不好,还连累你家怄气……”正说着,司徒回了。
只几天功夫,她消瘦了许多,憔悴了许多,形销骨立,大眼廓落,脸上红晕褪尽,容颜惨淡。她朝他凄凉一笑。立言的心都要碎了,鼻子一酸,几乎哭出来;声音哽咽地问:“你……你,好吗?”司徒强忍泪水,无言地点点头,又摇摇头,背过身,对着墙抹眼泪。程月娥颤巍巍背身放倒在床,捂嘴呜咽。司徒洪的眼睛也红了:“你……你俩外面去……去谈吧……”
司徒掏手帕边拭眼泪,边强打精神说:“立言,你,先去龙王庙江边……我就来……”
立言出司徒家神智恍惚,在巷子口几乎与缺牙石狮子撞个满怀;右胳膊生生地疼也顾不上,一路揉着右胳膊挨到龙王庙。
龙王庙是长江汉水交汇处,清乾隆年间,有人在岸边修了座大庙,祈求龙王佑护,免遭水灾。1930年修筑马路,这庙被拆除,然,斯名仍在,令人想其仿佛。进入堤口,有片美丽江滩。自司徒洪不许两人来往,立言与司徒常在这儿幽会。
平素呈黄铜色的长江在晚霞映照下泛出深红,仿若凝固的浓稠血污。大约历经几千年,流程上万里,积累太多,茫茫无边,无尽无了。深重、滞涩而幽远。脚下的汉水本应泾渭分明地清澄碧绿,也洇作片片殷红。对岸的山峦,如同硕大无朋、缩了头儿的绿毛乌龟,神态忧伤。隔着苍茫烟波,蛇山隐隐约约,分外诡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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