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圆舞-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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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傍晚,只要他有空,便开一瓶酒,用乳酪送,谈至深夜。
  “可曾对我母亲有意思?”他摇摇头,“学生时期,她是个可爱的女生,可惜我们不接近,也许我较为孤僻,且又不是高材生或体育健将,谁会对我另眼相看。”“接到帖子,只想:第二次结婚了,倩志永远要出风头,什么都要抢闸做。到那日,闷闷不乐,无处可去,只得到婚礼去呆着。”我默默地听。
  “那真是一生中最黑暗的一段时期,”隔一会他说,“承钰,你是我的小火焰。”我笑。
  永远不会告诉他,开始喜欢他是因为他寄来的明信片上有美丽的邮票,就那么简单。
  “晚了,睡吧。”“我不要再见到那个邓路加。”傅于琛摇摇头。
  我仍保留那张甫士卡。
  我有一只年龄比我也许还大的洋铁饼干盒子,那张明信片在它里面保存着。
  因为生活太无常,故此努力保留琐碎的东西,抓住它们,也似抓住了根。
  将来老了,将会是那种买十个号码收租的老太婆。
  邓路加时常来。
  有时一个人坐在偏厅看书,老厚的一本英语小说,一下子看完。
  没有人睬他,傅于琛少回来,我则做功课,只有佣人隔一会替他换杯热茶。
  肯定邓路加视这为工作的一部分,一边坐一边收薪水,何乐而不为,多没出息。
  他并没有缠上来,可见对我并没有发生真正的兴趣,这太过令人懊恼,过了几个星期,反而与他攀谈。
  听见我同他说话,邓合上他的《鼠阱》。
  “好看吗?”“精彩绝伦。”“能借给我吗?”“请便,我再去买。”“每次你只来这里读小说?”他微笑。
  “你不觉得浪费时间?”可恶,他仍不回答。
  “告诉我,傅于琛的女朋友长得怎么样?”邓路加诧异我直呼父名,扬起一条眉。
  过一会儿他说:“不知你指哪一位?”非在他嘴里得到消息不可,一定要把他的嘴唇撬开来。
  叹口气:“你总明白孩子对后母的恐惧。”邓路加略略动容。
  “倘若她不容我,怎么办呢”“脸上的忧虑倒不是假装的。
  “不会的,马小姐人品很好。”姓马。
  傅于琛连这个都不告诉我。
  “她为人开通吗,是不是你们的同事?”我说。
  “别太担心,傅先生自然有所安排。”邓先生说。
  我深深叹息一声,两只手托住头,像是不胜负荷。
  “你还是小孩子……我带你去看部电影如何?”真被他逗乐了。
  原来邓以为他担任着一个保姆的角色。
  “你的任务到底是什么呢?”他老老实实地说:“带你出去玩,令你开心,开头还以为你至少已中学毕业,谁知还小白袜,棒棒糖,你有多大,十五?”“是,我还是小孩子,唉,多么希望可以长大成人。你呢,你什么年纪?”“二十三了。”赶紧作一个艳羡状,“真了不起,你可以同二十多岁的小姐来往。”“我喜欢比较成熟的女性。”“我也喜欢比较成熟的男性。”他腼腆地笑,以为我指的是他。
  太妙了,简直是最佳娱乐。
  “那么你心目中的人,该比马小姐大?”“不不,约比她小一点,不过似她那般气质差不多。”“她时常到写字楼来吧?”“一星期总有一两次来找傅先生吃中饭。”“照你所说,你选择的女性,都是正派的,像马——她叫什么名字?”“马佩霞小姐。”“谢谢你。”我站起来。
  “你到什么地方去?”“做功课。”“不看电影?”“不了,”我温和地说,“你说过,你只喜欢成熟的女性,我只得十五岁。”“可是,”他怔怔的,“与你说话蛮有意思。”“你再坐一会儿,不客气。”我说。
  自邓路加身上,已得到很多。
  马佩霞。
  这名字不错,不知道她长相如何,人同名字是否有些相似。
  佩霞。把云霞带在身边,霞是粉红色的云。
  第二个星期,趁有空,我就到傅氏办公大楼去。
  预先也没有通知,由邓路加到接待处把我领进去。
  他兴奋莫名,“你来看我?”我摇摇头。
  “哦,”他冷静下来,“你来见傅先生。”“是。”“他在见客。”“我等一下好了。”邓请我到会客室。
  我还穿着校服,拎着书包,这是我第一次踏入傅于琛事业的天地,大人的世界。
  老实说,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来,总而言之,马佩霞到过这里,我也有权来。
  坐下后,不禁悠然向往,在办公地方,连邓路加都变了样子,不再是听傅于琛摆布的一个呆瓜。
  在岗位上,他完全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指挥如意。
  每个人都静静做着他们应做的事,只见脚步匆匆滑过,他们低声说话中交换的术语都是我听不懂的,似一种密码。
  女职员打扮得高贵艳丽,全部套装高跟鞋,化着浓妆,发式合时。
  我很心折,傅于琛就是这里的统帅,他控制全间办公大楼,他是脑,他是神经中枢。
  女性对异性的虚荣崇拜悠然而生,感觉上我是他心爱的人之一,沾了不知多少光。
  心中不平之气渐渐消失。
  邓路加说:“这个会,要开到六点钟。”手表说四点半。
  本来等下去也无所谓,但忽然觉得自己渺小,这不是闹意气使小性子的地方。
  “我先走了。”我说。
  “有重要的事吗?”邓路加有点不安。
  我摇摇头。
  忽然想起来问:“马小姐时常等他开完会?”邓笑,“才不会,只有傅先生有空时,马小姐才出现。”我略为失望,想法竟同我一样哩,也这般为他着想,你瞧,能干的男人往往得到质素高的女伴,因为他们有选择的机会。
  “我送你回去。”邓说。
  “不用。”“我去取外套,等我一分钟。”我没有等他,独个儿出办公大楼,到楼下马路,仰头看这座高三十层的大厦,大厦灰色的现代建筑衬着亚热带碧蓝的天空,美得不能置信。大门上有银灰色金属字样:傅厦。
  我叹口气,叫部车子回家。
  从那个时候开始,我留意傅于琛的事业,细读报章财经版上有关傅氏的消息。
  我不想做他家中一名无知的妇孺。
  那日他回来吃晚饭。
  问我:“路加说你下午到办公室来过。”“是。”“想参观我工作地方?”“是。”“改天约个时间,我叫路加带你逛,我们有三百多个员工,近百部电脑,写字楼占地面积有三万平方米。”“你现在很有钱吧。”他一呆,笑出来。
  我看着他。
  傅于琛温和地说:“有钱?有足够的钱,早就不做了。”“但你早期太浪荡,你自己说的,所以下半生要拼命工作,弥补过去少年的不羁。”“你倒是很了解我。”他有点意外。
  “你一定富有。”“富足是一种心理状况,最富有的是满足的人,富有与金钱并无大的联系,承钰,这一点你要记得,三百亿与三千亿有什么分别。”“但贫穷太可怕,”我说,“我差些被赶至马路睡觉,记得吗?”“那是多年之前的事了,我要你忘记它,永永远远把这件事自你脑袋驱走,好不好?”我苦笑,“恐怕一辈子都记得呢,从没觉得那么凉那么怕,从此之后,再也不怕蟑螂蚂蚁毛虫这些东西,只怕被赶出屋子。”他不以为然,“只要有我在,你不必忧虑。”“但是……你会结婚。”他很狡猾,“你也会结婚。”“你真认为我会结婚?”“当然,女大当嫁。”“嫁给谁?”“大好青年。”“像邓路加?”“路加有什么不好?人家是世家子弟,邓氏五代住在本市,祖宗做过清朝的官,曾祖是总督的幕僚,并非一般暴发户可比。”“我不关心。”傅于琛一直说下去:“邓家托我带路加出身,他才到我处来做一份差使,你别看轻他,将来他的王国大于傅氏。”我忽然想起,“你呢,你为什么一直流放在外?”“我的故事截然不同。”“你从来没说过。”“你一直没问。”“傅家有些什么人?”“我还有三个姐妹”“她们在什么地方?”“都住在本市。”“你从来不见她们。”“我们不是一母所生。”“我明白了,你是私生子,你父同你母没有正式结婚,他们姘居生下你。”“承钰,你的坦率时常使我难堪。”“是不是?”“是。”“他们对你不好?”“家父很怕大太太。”不用再说了,他一定吃尽苦头。
  “你母亲呢?”我说。
  “她去世早。”傅于琛说。
  “你是孤儿?”“一直是。”“我也是,”我拍胸口,“我也一直是孤儿。”“你说得不错,承钰,我们俩都是孤儿。”我与他沉默下来。
  过一会儿我问:“后来呢。”“在我三十二岁那年,家父去世。”“那是我认识你的那年。”“是。”“发生了什么?”“他把遗产交我手中。”“你不是说他怕大太太?”“他死了,死人不再怕任何人。”“那个老虔婆还活着吗?”“活着。”“啊呀,她岂非气得要死?”“自然,与我打官司呢。”“她输了。”“我持有出世纸。”他微笑。
  “所以你们父子终于战胜。”“可以那样说。”“你们付出三十三年时间作为代价?”“也可以那样说。”“快乐吗?”“我所做的,只不过是我必须做的,与快乐有么关系?”他叹口气,“事实上世上一切同快乐有么关系?”“你与我在一起,也不快乐?”“承钰,你是我生活中唯一的安慰。”“是吗,唯一的?马小姐呢?”他怔住。
  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
  “谁告诉你她姓马?”我不出声。
  “你不要碰她,知道吗?”我大大地觉得委屈,“你保护她,而不是我?”傅于琛冷笑,“我太清楚你的杀伤力。”“我——”他已站起来离开,不给我机会分辩。
  我怒极,伸出脚大力踢翻茶几,茶几上盛花的水晶瓶子哗啦一声倒下,打在地上,碎成亮晶晶一千片一万片。
  傅于琛没有回头看我。
  他有他的忍耐限度,我过了界限,自讨没趣,乏味。
  我们时常三两天不说话,僵着,直到他若无其事地与我攀谈起来。
  这次我一定会认真地得罪他。
  他愈保护马小姐,我愈不甘心。
  第二日就约邓路加出来。
  随便地问起他的家世,在一杯冰淇淋时间内,他说了许多许多许多。
  三个姐姐,他是独子,全是同胞而生,自小疼得他什么似的,他最早学会的话是“弟弟真好玩”,因为人人抱他在手,眯眯地笑,说的全是这句话,祖父母、父母、叔叔、姐姐、店里的伙计,都争着宠他。
  这时不得不承认邓路加本性纯良,他并没有被宠坏,待人接物非常稳重,一点没有轻佻的样子。
  姐姐送的跑车,不敢开出来,怕父亲说他招摇,可见家教是好的。
  傅于琛想把我嫁入邓家。
  但是,循规蹈矩的男孩子只能娶规行矩步的女孩,周承钰是裁坏了的衣服,再也不能翻身。
  “愿意见家父家母吗?”路加问我。
  我摇摇头。
  什么都没有做,已经心虚,伯父母像是照妖镜,邪不胜正,无事不登三宝殿,见来作甚。
  我有种感觉,这一关不好过,傅于琛有些一厢情愿,他偏心于我,对我另眼相看,所以认为邓家的长辈也会如此,多么天真。
  与伯父母见了面,如果他们问“傅小姐,怎么令尊不与你一起”,我怎么回答?说“我不姓傅我姓周”?
  一下子就拆穿了西洋镜。
  “在想什么?”路加问。
  “没什么。”“总觉得你有时会像元神出窍似的,不知飞到什么地方去。”我微笑,“一飞出去同梦魔皇大战三千回合。”路加大笑起来,他说:“再也找不到一个比你更有趣的女孩子。”但在这表皮下,周承钰是一个极度欠缺安全及悲哀的人。
  路加握住我的手,“我要等你长大。”“我才不要长大,永远做十五岁多好。”“你不像十五岁。”痛苦塑造性格,路加也不像二十三岁,很多时他比我幼稚。
  陪他说了那么久闲话,渐渐进入正题。
  故意不在乎地说:“他们好似已论到婚嫁。”路加一怔,随即想起来,“你指傅先生同马小姐。”“嗳。”“没有这么快。”“你怎么知道?”“公司里同事都这么说,马小姐家里不大赞成。”这倒是一宗意外。
  居然会有人嫌傅于琛,我想都没想过。
  “但他们几乎已经同居。”“嘘——”路加将一只指头放唇上。
  在那个时候,同居还是很难听的一个名词,太丑恶与不名誉,社会上只有少数人才会有胆量付之实践。
  路加面孔都红了。
  “马小姐算是好出身?”“她们家是生意人,据说母亲极为反对。”“小姐年纪也不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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