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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密莉雅-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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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理解他们的心情。他们把四个儿子送进了军队之后,便把两房唯一的媳妇查密莉雅当做莫大的安慰,因此对她百般怜惜。我却不理解我的妈妈是怎么回事儿。
  她可不是随便就喜欢谁的。我妈妈对人对事要求十分严格。她过日子有自己一套规矩,从来不肯改变。每年春天一到,她要把我家游牧用的帐幕投到院子里,用杜松枝熏一熏,这帐幕还是我父亲年轻时制备的。她教导我们绝对热爱劳动,尊敬长者。她要求家庭中每个成员无条件服从。
  查密莉雅自从到我家来,就不象个做媳妇的应有的样儿。不错,她尊敬长辈,听他们的话,但是在他们面前从来不肯低头弯腰,她可也不象别的年轻媳妇那样躲到一旁嘁嘁喳喳。总是想什么就直截了当地说什么,也不怕说出自己的不同见解。
  妈妈常常支持她,爱听听她的意见,但是决定权往往仍归自己。我感到,似乎妈妈从查密莉雅的心直口快、大公无私中看出她是一个和自己一样的人,并且暗下打算,有朝一日把她放到自己的位子上,使她成为一个同样有威望的家主娘,同样的当家人,家业的继承者。
  “要感谢真主,我的孩子,”妈妈常教导查密莉雅说,“你是嫁到一家殷实、有福的人家来了。这是你的福气。做女人的幸福,就是生几个孩子,家里够吃够用。我们老一辈挣得的家业,谢天谢地,都得给你留下,我们带不进坟墓。不过,只有那爱惜声名、有良心的人,享福才享得长久。这话你得记牢,要经常检点自己!……”
  但是查密莉雅有的地方使两个婆婆感到不以为然;她快活起来太过于外露了,就象个小孩子一样。有时候,好象无缘无故就笑起来,而且笑得那么响,那么快活。每当收工回来,不是走,却是一路跳过沟渠,跑进院子。而且常常毫无来由地一会儿抱住这个婆婆亲亲,一会儿抱住那个婆婆亲亲。
  查密莉雅还喜欢唱歌,她总在哼着一点什么,长辈面前也不回避。这一切自然和村里传统的媳妇持身之道很不相符,但是,两位婆婆用以自慰的是:查密莉难会慢慢收住的,本来么,年轻时候说起来都是这样的。可对我来说,世界上没有任何人比查密莉雅再好了。我们在一块儿非常快活,我们可以毫无缘由地哈哈大笑,可以在院子里互相追着玩儿。
  查密莉雅长得很美。身材匀称、苗条,头发又密又长,编成两条粗粗的、沉甸甸的长辫子。她很会结她的白头巾,让它稍稍偏些垂到额头上,这对她十分配称,把她那端正的脸上的黧色皮肤衬托得很美。查密莉雅笑的时候,她那黑中透蓝的一双杏眼,闪耀着青春的活力,她要一下子唱起酸溜溜的山村小调,她那美丽的眼睛里就现出一种热情奔放的光彩。
  我时常发现,男子汉们,特别是返乡的战士们,爱用眼睛盯她。查密莉雅自己也爱玩爱闹,可是她对那些放肆的家伙确也不给好颜色。尽管这样,我还是常常很恼火。我爱她而嫉妒别人,就象弟弟爱大姐因而嫉妒别人一样,我要是发现年轻人围在查密莉雅身旁,就要尽量想法子干扰他们。我摆出气鼓鼓的架子,根恨地望着他们,象要用自己的神情告诉他们:“你们别太得意了。她是我哥哥的妻子,别以为没有人保护她!”
  在这种时候,我常常装出随便的样子,不管是不是地方,插过去谈话,企图嘲笑追逐她的人,而当这种办法毫不见效时,我就失去自制,气鼓鼓地,哼鼻子瞪眼睛。
  小伙子们就噗哧大笑;
  “唉呀,你瞧他的样子!看样子她是他的嫂子,真有意思,我们还不知道的”
  我极力撑持着,可是我感到耳朵在发烧,偏是叫我出丑,并且恼得我眼里进出泪水。而查密莉雅,我的好嫂子是了解我的。她勉强忍住就要进发出来的笑声,一本正经地说:
  “你们以为嫂子是可以随便在大路上捡到的?”他对男子汉们抖直身子说,“你家嫂子也许是捡来的,我家可不是!快走开,我家小叔儿,哼,就要你们好看!”查赛热雅在他们面前摆了个威武姿势——傲然昂起头来,挑战似地挺一挺肩膀,一面不出声地笑着,拉了我一同走开。
  我看出这种笑里有气愤有高兴。可能她当时想:“你呀,真是傻孩子!只要我想随便胡来,谁还能拦得住我?全家一齐来看着我,也看不住我!”在这种情形下,我总是门声不响,觉得有点对不起她。确实,我因为爱查密莉雅而嫉妒,我崇拜她;因为她是我的嫂子,因为她的美,她那洒脱的、自由自在的性格而感到骄傲。我和她是最知心的朋友,有什么事从不彼此隐瞒。
  那时候村里男人很少。有的年轻人就抓住这一时机对妇女十分放肆、十分轻视,说什么,“同她们没什么磨蹭的,把手一招,不管哪个都会跑过来。”
  有一天在割草的时候,我们一个远房族人奥斯芒走来纠缠查密莉雅。他原也认为没有一个女人禁得住他的引诱。查密莉雅却毫不客气地推开他的手,从草垛脚下站起来,——她本来在草垛凉荫里休息的。
  “别动手动脚的!”她痛苦地说,把身于扭过去,“虽然把你们看成个人样儿,可是有的人却象畜牧一样!”
  奥斯芒躺到草垛脚下,轻蔑地撇一撇舔湿的嘴唇:
  “吊在高竿上的肉,解不了猫的馋,……有什么好装的呀,也许是愿意守一辈子了,鼻子还翘得老高哩。”
  查密莉雅猛地转过身来。
  “也许,就愿意守一辈子!我们就碰上这种命么,你混蛋就开心好啦。我要一百年独身,可对象你这号儿的,连口唾沫都懒得吐——讨厌。我看,要不是战争,谁又轮到同你讲话!”
  “我说的就是这话!战争,没有了男人的管教,你才要怎的就怎的。”奥斯芒得意地笑道,“哼,你要是我的老婆,保你不唱这个调调儿。”
  查密莉雅本想向他扑过去,还想说点什么,但是什么也没说,觉得不值得同他纠缠。她朝他久久地、恨恨地望了一眼。然后厌恶地啐口唾沫,从地上抬起草杈,走了开去。
  我站在草垛后面四轮大车上。查密莉雅看到我,急忙转过身去。她了解我当时的心情。我当时的感觉是:受欺凌的不是她,而是我,正是我受了侮辱。我怀着痛苦的心情责备她说。
  “你干吗理睬这种人?同这种人有什么道理好讲?”
  直到晚上,查密莉雅一直阴沉地皱紧眉头,一句话也不同我讲,也不象平常那样有说有笑。当我把四轮大车赶到她跟前时,她为了不使我提起那件已被她隐忍在心中的可怕的恼人事,猛力将草权扎进草堆,一下子把草杈举起在面前,遮住自己的脸。她把草杈猛力甩下,又立刻跑向另一堆。这一次装车装得很快。有一会儿我走到一旁,回头一望,看到她拄着草杈柄,站了一两分钟,在想什么事,然后,猛然醒悟过来,又拼命干起活儿。
  当我们装好最后一辆四轮大车时,查密莉雅象是忘记了世界上的一切,久久地望着落日。河那边,在哈萨克草原的边沿上,已经疲乏无力的割草时候的夕阳,象烧旺的烙饼炉的灶眼一样发着红光。它缓缓地向地平线外游去,用霞光染红天上柔软的云片,向淡紫色的草原投射着余晖,草原上低洼的地方已经笼罩起淡淡的、蓝灰色的暮雷。查密莉雅望着落日,流露出内心无比的喜悦,象是在她面前出现了一个童话世界。她的脸上放射着温柔的光采,那半张开的嘴唇孩子般柔和地微笑着。
  这时查密莉雅象是回答我还没有出口、但眼看要脱口而出的责备,转过身来,用一种好象是我们一直在谈话的语调说:
  “你别再去想他了,小兄弟,去他的!这还算个人?……”查密莉雅停了停,目送着正在下坠的半边夕阳,吁一口气,深沉地继续说道:“象奥斯芒这样的人,他们怎么会懂得一个人的心情?这颗心谁也不懂得,……也许世界上没有这样的男人……”
  在我掉转马匹的当儿,查密莉雅已经跑到在我们一旁干活儿的女人们那里去了,并且传来了她们爽朗的快活的谈笑声。真说不请她是怎么囫事,也许她在眺望落日的时候,心情变开朗了,也许只不过因为活儿干得很好,就这么高兴起来。我坐在四轮大车上的高高的草堆上,望着查密莉雅。她从头上扯下白头巾,宽宽地张开两只手臂,在暮霭沉沉的割掉了革的草场上追逐一个女友。她的衣襟在风中轻轻飘动。我的不快也马上飞走了:不值得为奥斯芒的胡说八道花费心思!
  “嗨……咱,走啊!”我连甩几鞭,催动了马匹。
  那一天,我按队长吩咐,在家等候爸爸,好把头发理一理,同时给萨特克写封回信。当时我们有我们一套规矩:哥哥们来信写的名字是爸爸的,村邮递员却把信交给妈妈,至于读信和回信则是我的义务。我未开始读,早就晓得萨特克写些什么。他所有的信都是一个模样儿,就象羊群里的羊羔一样。萨特克永远以“平安家书”几个字开始,然后一成不变地写道:“此信烦寄安居于繁荣昌盛的塔拉斯区的余之阖家:至亲至爱的父亲昭日楚拜……”然后是我的母亲,随后是他的母亲,再后依照严格的长幼顺序写着我们所有的人。此后一定要问候族长们以及近亲的健康和平安;只是在最末尾,才象仓促想起似地附笔写道:“并向余妻查密莉雅致意……”
  当然,在父亲和母亲都活着;村里族长和近亲还健在的时候,开头便写妻子,尤其指名给她写信,是不恰当,甚至是有失体统的。不仅萨特克这样认识,每一个自尊的男人都是这样。况且这也没什么道理好讲,当时村里就兴这样,这不仅无可非议,而且我们简直想都没想过,再说当时也来不及想这些。要晓得,每一封来信,都是一件久所盼望的、令人振奋的大事。
  妈妈总要让我把信反复谈上好几遍,然后深受感动地把信拿到龟裂的手里,抓得死死的,好象摸着一只鸟儿,怕它要飞走似的。最后她用僵硬的手指很费力地把信折成三角形。
  “唉,我的好孩子们,我们要象护身符一样保存好你们的信,”她含着泪颤抖地说,“信里还问,父亲、母亲、亲人们怎么样呢,……我们又能往哪里去,我们还不是在自己村里……可你们怎么样?哪怕就写一句话,说‘我活着’,就行了,我们别的也不要……”
  妈妈还得对着信端详好半天,然后把它收藏到一向放这些信件的皮包里,再锁进柜里。
  要是这时候查密莉雅在家,也把信给她看看。每次她把信拿到手里,我发现她是多么激动。她默读着,贪婪地、急不可待地用眼睛扫过字里行间。但是,越接近结尾,她的肩膀垂得越低,脸上的热情渐渐地熄灭。她紧皱起那倔强的眉头,不等读完末后几行,便把信还给妈妈,神情那么冷淡,象是交还借用的一件东西。
  妈妈显然照自己的心情去理解儿媳的心情,于是竭力勉励她:
  “你这是怎么啦?”她一面锁着柜子,一面说,“不高兴高兴,反倒难过起来了!还是就你一个人的丈夫在军队上?难过的不是你一个,大家都不好受,大家怎么受,你就怎么受。依你看,舍有人不想念、不挂心自己的丈夫?……挂心就挂心吧,可不要露出挂心的样子,心里要藏得住!”
  查密莉雅没有讲话。但是她那倔强的、忧郁的目光似乎在说:“老人家,您什么也不懂!”
  这一次萨特克的信也是从萨拉托夫来的。他住在那里的野战医院里。萨特克写着,因为负伤,到秋天,靠上帝的恩典,就要回家了。关于这一点,他以前也告诉过我们,于是我们十分高兴,因为很快就会见到他了。
  那一天我依然没有睡在家里,我驾起车来到打谷场上。平常我总在这里过夜。
  我总把马牵到苜蓿地里,绊在那里。主席不允许在苜蓿地里放牲口,但是为了让我的马能够驾得起载,我常常违犯这条禁令。我知道在低洼处有一块地方很僻静,况且在夜里,谁也不会发觉。但是这一次,当我把马卸下,把它们牵去的时候,却已经有人在芷蓿地里放了四匹马。这使我很恼火。因为我是双马大车的主人,那我就有权利发火。我毫不加考虑,就打算把别人的马给赶得远远的,好教训教训这个侵犯我的领地的不自爱的家伙。但是我忽然认出了有两匹马是丹尼亚尔的,他就是白天队长提到的那个人。我想到从明天起我就要和丹尼亚尔一块儿往车站运粮食,就没有惊动他的马,仍旧回到打谷场上。
  丹尼亚尔原来在这里。他刚结自己的大车轮子擦过油,这会儿正在紧车轴上的螺丝。
  “丹尼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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