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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的艺术-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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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子等人,本身就不善良,又贪尘世的财物,为了印经的钱便互相攻讦咒骂;听的人也听如耳边风,他们在听宝卷的前后,往往叫李桂姐申二姐这些歌女妓女唱情欲饥渴的淫词艳曲。
  我们再举一个例吧。《金瓶梅》里有个一言不发的重要人物,就是在第三十回,李瓶儿为西门庆生下的男孩子。这个小孩理应有个非常幸福非常可羡的童年,因为他是个大富人家的长子;他的生母虽然位仅妾侍,但是是最得宠的少妾,私己钱多,人缘又好;他的大母亲吴月娘颇识大体,对这个家的嗣子很爱护。他父亲西门庆爱他爱得不得了,由于他是自己娶过八个女人后养的第一个儿子,是瓶儿所出,兼又“脚硬”,带来官爵和钱财;西门虽是嫖饮之后睡眠不足,睁眼见这官哥儿就眉开眼笑。他们给他请个奶娘,又让几个丫环围护着他。这小宝宝在其后的二十多回书中常常露面,作者并没有象写惠莲那么样一口气用很长的篇幅细细描写,可是对这个生长在富贵繁华里的小孩子的命运,有很清晰的构想,小宝宝原来没有几天好日子过。吴月娘说他的胆子特别小,这判断是否正确姑置不论,他家里的生活却真是要天生身体和胆子都很粗壮才混得过的。首先,也许我们都未很觉察到,西门宅里饮宴作乐,其实嘈吵得很。月娘在第四十三回请乔姓亲家来玩,请了几个妓女来弹唱助兴,她们一齐弹唱之时,“端的有落尘绕梁之声,裂石流云之响,把官哥儿唬得在桂姐怀里只磕倒着,再不敢抬头出气儿”,月娘就笑他是“好个不长进的小厮,你看唬得那脸儿。”西门庆看见又生了子又当了官便要去上坟祭告祖先,他花钱把坟茔修缮得很壮观,叫齐了仪仗,带了小孩去,到仪式开始时,“响器锣鼓,一齐打起来,那官哥儿唬得在奶子怀里磕伏着,只倒咽气,不敢动一动儿”。大人又要剃他的头发,先叫潘金莲看历书,说“是个庚戌日,金定娄金狗当直,宜祭祀、官带、出行、裁衣、沐浴、剃头、修造动土”,于是剃起来;小孩呱呱哭,剃头的慌了,愈是剃得急,小孩哭得几乎闭气送了小命。平时家里的人都拿他当玩具。在第卅九回,由于他多病痛,替他找吴道官为起了一个“外名”叫吴应元,道士送来一套道袍,吴月娘就叫李瓶儿抱他出来穿上看看,“李瓶儿道:‘他才睡下,又抱他出来?’金莲道:‘不妨事,你揉醒他’”,于是把小孩弄醒出来穿道服,“戴道髻儿,套上项牌和两道索”,终于把小孩吓得哭了,拉了一抱裙奶屎。那回请乔亲家时,官哥看见一屋子都是人,把眼睛不住的看了这个看那个,妓女李桂姐逗引他,他就要桂姐抱,有人说他竟也会喜欢漂亮女人,月娘说:“他老子是谁?到明日大了,管情也是个小败头儿。”李桂姐还与他亲嘴。他的小嘴儿给很多不大干净的嘴唇亲过,潘金莲和女婿陈经济调笑,大家都亲他的小嘴,后来两人躲进山洞去鬼混,却把他丢放在洞口外面,让猫儿吓了他。李瓶儿天生懦弱,想要“人缘好”,也就不能好好保护这小孩。不久,成年人的恶毒就临到他身上。潘金莲一向妒忌李瓶儿,现在见她养出男孩,妒忌变成压不住的恼恨,于是常借故打狗、打婢女秋菊,吵得官哥从梦里惊醒。她又曾把官哥抱得高高的让他吃惊,最后更训练猫儿雪狮子去抓小孩,终于有一天有机会把官哥挝伤而且唬吓坏了。以后呢,小儿科太医、刘婆子、钱痰火等人的医术巫术一齐来,又烧艾火来烫,小孩儿便送了命。李瓶儿伤心得发了狂,家人扛尸首出去埋时,她不答应,哭着叫吴月娘出面干涉:“大妈妈,你伸手摸摸,他身上还热的!”可是那时一屋里乱哄哄的,除了李瓶儿似乎没有谁特别介意。西门庆初时很暴躁,他问知是雪狮子抓了小孩,气冲冲的跑去把猫摔死在石阶上;但摔死了猫儿,好象气也出了,也没有再怎样追究,还怪瓶儿伤心得太过分。
  我们说过,这个富室宠妾所出的长子,理应是幸福得很。作者起初也似乎鼓励我们朝这边想去,他叙述这孩子生下来时是个“满抱的孩儿”,满月之时“面白唇红,甚是富态”。应伯爵奉承着说他将来一定有纱帽戴,于是取名“官哥”。我们要读很久,直至看见吴道官给他一个外名叫做“吴应元”,才可能依照谐声(“无因缘”?)而猜到他会有不幸的命运。
  拿小孩子来说成年人——马克吐温的男孩、狄更斯的男孩女孩、《战争与和平》中窥看库图索夫元帅在农舍里举行军事会议的小村女——是西洋小说在十九世纪中叶后发展出来的伎俩。官哥的故事并没有这种技术意识,故事是东一句西一句,散散漫漫地讲成的;我们叫官哥做小说中“人物”,是很广义的叫法,广得略如人家说巴黎等欧洲都会是詹姆士小说中“人物”那个意思。不过,从本节的总结看,这婴孩在作者心中是个很不简单、很不含糊的构想。契诃夫就会拿一个很长的短篇小说,讲一对上流社会里的时髦夫妇怎样款待客人,怎样各别在欲望与疑虑中整整闹了一天,把妻子腹中的胎闹下来为止;《金瓶梅》的作者不这样讲故事,但他的故事不是一样的吗?他与契诃夫看表里不一的眼光是一样的。
  IRONY(暂时就音译为“艾朗尼”吧)的概念(八),反映出观者了悟到大千世界中人生万象,有很复杂矛盾的性质。拿这概念作为一种尺度,以衡量作家是否成熟,不能说是毫无道理。由于我国的传统文学批评少用这概念,有人以为看内外不一与意义相歧的眼光是西欧文学的特色,这其实是一种错觉。我们在前头分析《金瓶梅》,已经反证出这种错误。中国诗歌里也常可见到艾朗尼,而且过去的读者虽不用这辞来解说,却一样能欣赏。比方元稹的“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若不是有着一个丝毫不寥落的背景——都护府遍设到中亚的天可汗玄宗明皇帝、骄横奢侈而正当盛年的贵妃、渔阳叛将的鼙鼓声、马嵬坡的泥土——味道就少得太多了。滕王阁是古迹,“阁中帝子”早已成了灰土,没有什么好说,可是槛外的长江依旧,而高阁的本身也还宏丽如昔,起码还有“画栋如飞南浦云,珠帘夕卷西山雨”的气概,这就使人要动情绪。杜甫的“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其间对自然与人事之不同所感的惊愕,是很明显的。再如以“长门”、“永巷”为题材的宫词,诗中主角是失宠女子,心境落寞悲苦,然而环境却往往不是凄凉肃杀得适足写照的——不是衣衫褴褛站立在残垣荆榛之间,甚至未必是在冷清清的楼台之内,对着满园秋草流萤——而会是舒适华美,甚至豪奢,满眼都是水晶帘、鸳鸯枕、画屏与金鹧鸪,季节则是春天,或者暮春初夏,早已盛放的花朵开始落瓣,日光暖洋洋的,黄莺也唱倦了。大抵在文字与情感两方面都自觉应付裕如之时,作家就会开始用观看艾朗尼的目光来写作。
  中国小说方面,这种目光确是不多见。这似是中国小说艺术比较不发达的证据之一。我们手中的《金瓶梅》因此显得非常的突出。这本十六世纪的早期作品,本身是头一本非讲史演义、毫无依傍的小说,好象希腊神话中的女神雅典娜,一生下来就已经是甲胄齐备的了。我们称作者为不世出的天才,这是一点原因。 



德行:吴月娘与武松
 
  我们现在可以进而谈小说中的主要人物,以及小说的重要意思。我们且从西门庆的妻子吴月娘说起。
  西门庆宅里,上上下下,没有什么可钦足式的人物。服侍西门庆的人群中,那批帮闲汉道德卑下,不待再说;帮他做生意的,贲第传和韩道国竞相纵容妻子与他通奸来取利,韩道国的妻弟王经也陪他睡觉,后来他死了,他们与崔本、甘润、来保、来旺等,各各抢骗他孤儿寡妇的钱财。再下一层的仆婢,年少新进门的,例如歌童春鸿,还比较天真单纯;服役久的就少有好人了。象“嬉游蝴蝶巷”的玳安就很坏。有个佼仆叫琴童,很早就与潘金莲私通;有个书童,与月娘婢女玉箫苟合,后来给潘金莲撞破了,书童惧而拐款私逃,玉箫则只好乖乖地做金莲工具,替她打探情报。这玉箫早就会跑来跑去助西门庆与人通奸,曾劝过宋惠莲要依从主人的欲心,不可强项而致吃苦头。《金瓶梅》里的仆婢好象费尔丁写出来那些,是实写的人物,没有美化过的。他们并不特别坏——起码不比他们的主人家坏;但既出于那唯利是亲的污泥,也不能不有所染。
  西门庆的妻妾,平均来说,只是在穿戴食用方面比那些下人高。潘金莲的品德不必说了,她差不多是中国小说中最邪恶的女人。李娇儿是勾栏出身,后来自自然然回到李家院子里;孙雪娥是厨下婢,心眼小,却又会和来旺通奸,最后给人卖到青楼去。李瓶儿是抛弃亲夫的通奸妇人;孟玉楼再醮到西门家,后来三醮归了李衙内。作者给西门庆找来这么多败德妇女,也可说费了些苦心;只在西门的正室吴月娘身上,他似乎算是让一步。
  但是多大的一步呢?吴月娘的德行值得打多少分数,是个值得探究的问题。在康熙年间的“张竹坡本”里,评书的张竹坡对月娘批评得非常苛刻。他在书头的总评以及书内各处的眉批夹批里,不住攻击月娘,遇有涉及钱财的事就指责她贪婪小气,见她与人争执便骂她愚顽或奸诈,等到西门庆做坏事时,又怪她纵容丈夫。张竹坡力言作者对月娘深为不满,并且在书中字里行间有很微妙的指斥。张氏看来显然深受金圣叹评《水浒》的影响,他对吴月娘的看法,与金圣叹对宋江一模一样。依他的看法,《金瓶梅》中最坏的人不是别个,正是这“奸诈”的吴月娘。
  我们拿小说来仔细地看,发觉张竹坡太夸张了,辞不了偏颇之名。吴月娘肯定不是没有缺点,可是她明白是很想做好,并以贤妻良母自勉的;说她奸诈,她一定会指天誓日否认。依作者的写法,她确实是比较良善,待人较为宽厚,有同情心,而且有道德勇气。比方拿她与孟玉楼相比,玉楼嫁了西门后行为也还规矩,但处处表现出是个自了汉,不肯做为人吃亏的事;月娘则有担当得多。还有最要紧的一点理由,就是这小说需要个有德向善的人来支撑。作者爱把人性中的欲念与其他缺陷戏剧化,把潜在的倾向演成实在的事件,所以全书人欲横流;但是书写到这境地时,若再没有一些向善的“正面人物”,就不能够产生善恶冲突来表现价值。假使连月娘心里也没有道德观念与力量,西门家败之时,在小说内外都引不起痛苦与同情的了。
  不过,张竹坡看出作者对月娘有微词,却很正确。在作者的构想中,月娘是有德,但她的德行并不是那么难能而可贵。她在家庭之内和社会上的地位,会驱使她进德。我们看见西门庆死后众妾都散了,独有她肯守节,但是事实上她守节比她们守节的好处要多得多,因为她管理和操纵着家产,而且只有她凭着大妇的身分有可能受到朝廷旌表,众妾都不能有此奢望。对着李瓶儿生的儿子小官哥,潘金莲是恨得不得了,她却很爱护,显得比金莲仁厚得不知多少。当然,她天性可能很温良,所以有这样的表现,但我们须知,官哥若他日长成挣得功名,金莲是一点光也沾不着的,而她(月娘)身为大母,得封诰还会在官哥生母瓶儿之先——这一点,瓶儿在盼望她善待官哥时,已明白说了出来。再如她夜间私祷,许愿祈求家宅兴旺,不但感动了无意窥见秘密的西门庆,也感动了日后的曹雪芹,因之《红楼梦》里的贾太君也来一次夜祷许愿;这样的行动当然表现出责任感,可是若视之为一件于己有害无利的绝对道德行动,那也还是太简单一点。总言之,若有人说月娘的道德力量还未及那位人尽可夫的宋惠莲,作者未必不同意。
  月娘性格上的主要缺憾,是自以为是。她不仅以贤良自勉,还很以之自许自豪;张竹坡说她奸诈,虽云过当,但自以为是的人所免不了的伪善,她亦不能免。《金瓶梅》里的女人都爱骂人,不过是背地里骂的多,月娘骂人却是当面骂的,是理直气壮的骂。她天生本不聪明,加上对自己的德行有这信心,于是常表现出所谓“愚而好自用”,问题不甚会解决,而不住与人吵嘴生气,或是中人家圈套。潘金莲初进门时骗得她团团转,后来与她冲突,气得她手臂都麻了。李桂姐只比她小几岁,见西门庆做了官,就来拜她为娘,她高高兴兴接受,于是放一个妓女进门来接近自己放荡的丈夫。没有什么中国小说写人之自以为是写得这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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