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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的艺术-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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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惠莲的画像,让我们看见《金瓶梅》的写实艺术是多么的认真。我国小说的读者,历来都不甚懂得写实艺术,看到小说中的动作与对话生动活泼,就会很满意,通常不再追问是否有更深的人生真实。比方《红楼梦》,大家众口一辞都说这是伟大的写实主义小说,原因是书中有很丰富的细节与生动的对话。《红楼梦》里的晴雯,与惠莲颇有相类之处,同时亦有许多地方恰成对照的,若把两人比较一下,很可显示两书艺术的分别。两人都是丽质天生,外有轻佻淫荡之名,内有贞操之实。红迷会指出,这两人是不能相提并论的,因为惠莲连从一而终都做不到,而晴雯却真正是“清操厉冰雪”,她虽然得到宝玉钟爱,自己也深爱宝玉,却一点儿也不透露出来,而且对他不假辞色,直要到最后两人在病榻上会临终一面之时,她才说出深藏的情意,并用牙齿咬下两条指甲给他留永恒之念。这故事好象很动人肺腑,但同时也是幼稚得象十多岁情窦初开的少男编来讲给十多岁少女听的,那里比得上惠莲故事之能反映出复杂的人生?又那里及得到惠莲故事以不贞妇人来写贞节那么惊人与感人?两个故事的叙述方法也完全两样:《红楼》的故事中,晴雯的贞洁是毫无疑问的,读者从头到尾都如作者一般知道得清清楚楚,只是王夫人由于一时误会而枉加给她淫荡的恶名而已。王夫人的误会何以竟一直不能消除而要晴雯屈死,这是关乎本书艺术本质的关键问题,答案也许很多,但最根本的显然还是,非此便不能引出故事的精髓部分,即是那荡气回肠的永诀与私祭场景。这些场景,乃至这整个故事,明白是写来“赚人热泪”的,事实上后来果然改编成许多戏曲,供人叹赏。若说这种唯情的作品是在认真对待人生问题,我们就太不认真了。惠莲的故事正相反,惠莲的行径如何,书中人物所知并不比我们读者为少,他们对她的节操判断错误,不是由于知识不足,只是由于见解与同情不够,而他们的错误,我们读者也一直都在犯着。这么认真的写实艺术,真是难能可贵,在我国小说史上太罕见了。
  我们感觉得到,惠莲长得很美。小说家描绘姣好容颜的能力本来很有限,你说这女子的眼睛怎样,鼻子怎样,嘴巴又怎样,到头来都留不下多少印象的,空惹“意态由来画不成”之叹。比如晴雯,她的性子我们比较清楚,她的美貌我们实在没有什么印象,只是推想而知——因为人家说她长得好,又说她象林黛玉,而林黛玉据说是绝色。惠莲的妩媚却给我们感觉到,因为作者讪笑揶揄她的行为之时,仍写出了不少。她的外貌究竟如何,我们当然也不知道,只听说她美,只知她爱美,而且好搔首弄姿,使一家上下的女人都妒忌与侧目。她的体态我们有多些印象,因为见过她荡秋千,一下子高飞入云,“端的是天仙一般.甚可人爱”。穷人家出身的文盲,思想是谈不上的,可是聪慧并不缺少,看牌比谁都快。她能只用一根木柴,很快就烧好一个猪头,送上来给太太们吃。她的话比人多,经常与男人调笑,俏皮话好象说得收不住口似的,潘金莲叫做西门庆的“第五个秋胡戏”(有剧名《秋胡戏妻》),说西门庆撒谎就要说到“把你到明日,盖个庙儿,立起个旗杆来,就是个谎神爷”。有人会说,这么轻佻淫贱的女人,怎能说得上美?不过,我们难道不能从中看见她的青春与热情吗?荷马常常叫那位爱与美的女神做“爱笑的”阿芙萝黛蒂,阿芙萝黛蒂就是很轻佻佚荡的,也曾在与战神私通之时给她的跛足铁匠丈夫用特制的铁网成双的捉获在床。我们说的是不论教养的自然之美,象惠莲这样,外面是明艳的容色与动人的体态,内里是压抑不了的青春活力、热情与聪慧,女性自然的美还缺了些什么?在作者心目中,她很可能与荷马心中的美神一样的美。试想,若把阿芙萝黛蒂丢进西门庆在清河县的宅里去做婢女,她难道不会说一口山东土话,做那些腌臜事?惠莲的美,是丢到猪栏里的珍珠,那酗酒的蒋聪、与孙雪娥私通的来旺、滥交的西门庆固然没有懂得赏识,读者恐怕也没有充分赏识。作者是赏识的,惠莲死时,他说“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碎”,惋惜之情溢于言表。他嘲笑惠莲忘却自己身分而跑了去附太太小姐们的骥尾,这是卓别林扮演小人物那种同情的讥笑。女人的天然等级往往是以容貌来划分的,惠莲是命不好,以致她本份的东西都成了份外的贪婪奢望,要做人所不齿的事才换取得到。她走上她凶险而又凄凉的路,几乎是没选择的;且不说她天生的一份虚荣心,单单是由于长得妩媚,在西门宅里,她就很难走惠祥或是一丈青她们的“上灶的”道路。 



表里之别
 
  论《金瓶梅》的讽刺艺术,最后还要说到世间事物外表与内里的分歧(七)。《金瓶梅》作者感到无限兴趣的是这种分歧; 上两节所分析的各种行为只不过是表里之别的一些表现。
  作者对这个课题真可说是喜爱得入迷;从前约翰逊博士说莎士比亚见到可以作文字游戏的机会必不放过,本书作者写表里歧异也同样乐之不疲,小说的结构经常都借用这观念来营造。西门庆一样一样得来的东西,后来一样一样失去,方式差不多相同。他死后,他的妻妾之中,从妓院里拿钱买来的李娇儿“盗财归院”去了;当初动了春心而嫁过来的孟玉楼又动了春心而嫁出去给李衙内;因通奸而进门的潘金莲,又因通奸而给月娘逐出门去,连婢女春梅也交由当初经手买入的牙婆薛嫂发卖了。从前的手下人,以及借奉承来吃饭揩油的帮闲朋友,现在也都—一或偷或骗抢走他的遗产。当初西门庆觎觊友人花子虚的妻子和家产,花子虚蒙在鼓里,还盲目地信靠他;后来女婿陈经济做事勤谨,西门庆很高兴,也很信任,以为“我也得托了”,怎知再后陈经济遗弃他的女儿,又与他的妾潘金莲及婢女春梅通奸。潘金莲是很狡猾的,所以李瓶儿和吴月娘都一度听信她的话,以为她是好人;但潘金莲最终落入武松手里,是因为她相信武松要与她及迎儿重新组织个家庭。她有一回因为失了算命的机会,傲慢地说,管它将来是“街死街埋,路死路埋”;等到她被武松杀了时,割碎的尸体丢在街上,几天都没有人收葬。
  这些节段,过去读者大抵都以“果报”来理解。报应故事一般都有“推想的结果”和“想不到的,事实上的结果”两回事,所以表里之间也大有歧异;但是本书作者感兴趣的,是比较果报更根本的观念。他爱写的现象,即使拿出“命运的讥讽”,也还未能说尽。我们且举一个例子来细说作者的用心。
  《金瓶梅》中有好几次讲到西门庆宅里在讲佛教的变文或宝卷,其中在第卅九回官哥儿寄名和潘金莲生日时,两个尼姑来讲的是禅宗五祖的前生。故事说五祖前生本是个张姓财主,有八位妻妾,家财无数,一日想到生死无常,就决定弃家去修行;他的妻妾一齐来号哭劝阻,应许将来在阴间替他承担罪过;他便假意置酒谢她们,喝酒时开一个玩笑,证明没有人能替他受罪的;于是他出了家,后来死后再投胎而成为五祖。这个故事不是胡乱拈来的,因为这里的财主张员外就是西门庆的影子,故事的教训西门庆应该领受的。但是,西门庆根本没有听到(他平时就不爱见到尼姑来串门子,那些尼姑听见他回家便要急忙从后门溜掉的);他的妻妾听是听了,却也没有醒悟。作者并不指出她们其实听而不闻:她们还照着惯例,一边听,一边齐声接佛;可是当尼姑休息时,大家就说笑,好象如释重负。故事说到张员外既象耶稣又象摩西那么样投胎到河边洗濯的千金小姐腹中,“潘金莲熬的瞌困上来,就往房里睡去了。少顷李瓶儿房中绣春来叫,说官哥儿醒了,也去了”;等到五祖出生,“李娇儿、大姐也睡去了,大妗子歪在月娘里间床上睡着了,杨姑娘也打起呵欠来……”月娘于是打发众人去睡,剩下的故事是王姑子和她同床睡时始讲完的;讲完了,她就教月娘找薛姑子去取头胎的孩子胞衣来配药,好去生儿子争宠。这整段都讲得自然极了,比《红楼梦》硬搬出坛经中六祖与神秀争衣钵的故事来得自然得多,然而恐怕有一千人记得《红楼》有六祖故事,也没有一个人记得《金瓶》有五祖故事。书中其他各回讲佛经故事的情形,都让我们感受到表里不一的味道。那些故事和经文都劝善,劝看轻不可靠的尘世,可是演讲的王薛姑子等人,本身就不善良,又贪尘世的财物,为了印经的钱便互相攻讦咒骂;听的人也听如耳边风,他们在听宝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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