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弧上的舞者-第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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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已泪流满面了。她紧紧咬住自己下唇,不使自己在被底哭出声儿来。她横下一条心,暗暗发誓一定要暖活他。并且,不达这个目的绝不罢休。而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死也在所不惜!
  那名分上已是她丈夫的男人,一收缰,勒起马头,朝被子吐了一口,骂了句脏话,催马而去……
盗靴(20)
  于是随他迎亲的人们,也跟着走了……
  于是送亲的人们,也都默默地转身回村了……
  芊子的娘昏倒了……
  此事遂成特大“新闻”,口传舌播,不胫而走,方圆百里之内的村村庄庄,数日内家喻户晓,人人知道。
  芊子的婚事自然是吹了。爹娘都气病了。通过哥哥告诉她,坚决与她断绝骨肉关系。非但不认她这个女儿了,而且不许她踏进院子回家看他们。芊子在院门外跪了一天一夜,竟没能使爹娘软下心肠原谅她。芊子有家难归,只得在村外的小破庙内暂时栖身。嫂子当年曾将那扫盲老师送给她的小本儿藏在那庙里。它比当年更破败了。庙顶的瓦片儿早已被村人们揭光了。些个檩子,椽子,但凡能拆走的,也早已被拆走了。只剩下四堵残垣断壁了……
  嫂子替芊子说情,被爹娘骂了一顿……
  嫂子到破庙去偷看芊子,被哥哥知道了,将嫂子暴打了一回。
  然而,芊子虽有家难归,一时的却似乎成了名人。白日里,北庄南村的些个人,三五结伴儿,不怕冷,不嫌远,常到本村见识芊子。这一拨儿刚走,那一拨儿又来了。为父母者,往往拉扯着儿女一块儿来。为的是能手指着一个大逆不道的极坏的榜样教育儿女。而年轻男女,隔着残垣断壁望向芊子的目光,却十之八九充满了同情。也有些大姑娘小媳妇是背着爹娘公婆乃至丈夫前来的。她们将芊子当成神似的予以朝拜。在庙外虔诚地三叩九磕之后默默拭泪离去
  芊子竟饿不着。每天她一睁开眼睛,总会发现这儿那儿,摆着些吃的……
  有人暗送柴草来了……
  有人暗送锅碗瓢盆来了……
  有人暗送被褥来了……
  因是暗送,芊子从没见过一个送的人。但她心里知道,善良者中,肯定也是有本村人的。事实是的确也有本村人送的。如果说芊子起初盗靴之事,在一些人看来是“淫”、是“邪”、是“荡”,那么,那一天几乎全村人亲眼目睹的情形,则就向人们证明着她的善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普通的农民们还是很信奉这一点的,也是很敬佩不顾一切地救人一命的义人的。何况芊子还是一个未满十八岁的小女子!她在他们心目中成了义女。
  芊子仍穿着她的红袄、红棉裤、和自己为自己做的绣鞋。婚被和婚褥,还有那一匹枣红老马,那一天都被县里的些个人征用了。芊子当时并没能以自己圣洁的女儿之躯将那个“戴小生”暖活过来。只不过将他暖得身子渐温了,胸口渐热了,又喘气呼吸着了。县里的些个人也怕真的冻死了他没法儿交代,便将芊子的婚褥垫在马背上,用婚被卷着他,将他搭在枣红老马的背上驮走了……其余的嫁妆之物,皆被贪心的哥哥一担子挑回自己家去了……
  芊子在破庙一角燃起了火堆,不得不过起了一个被逐者形影相吊的日子。幸而有那一只宝贵的枕头陪伴着她。哥哥当时连那只枕头也想占为己有,被芊子拼命夺下了……
  渐渐的,竟有些青年男女,敢在夜晚来陪伴芊子片刻了。他们中有人给她带来了种种关于“戴小生”的情况。有人自告奋勇,说她如果想到县城里去看他,便尽量协助于她。但是也只能求人将她用马车捎到县城去,至于到哪儿去找他,找到了允许不允许她见他,就根本帮不上她了……
  芊子并不产生到县城去向些个她憎恨的人进行乞求的念头。她觉得她对“戴小生”的满腔暗恋之情,经自己那一次的勇敢作为,已经是全部的彻底的从心灵里掏空给他了。如果说毕竟还是剩下了点儿什么保留给自己,那么保留在自己心灵里的,乃是一种觉得自己终究算实实在在甚至被别人认为轰轰烈烈地爱过了一场的深深创痕。它若被自己或别人轻触一下便会痛苦。但那痛苦已经是自己能够承受的了。它天长地久,不触不碰就转化为刻骨铭心的记忆……
  芊子仍只牵挂着“戴小生”的死活。听人说他没死,还活着,她也就放心了,感到着一种莫大的安慰了,感到她所落的凄惨下场是值得的了。
  快到春节的一天,一名县城里的剪短发的高中女学生出现在芊子面前。她说她是诚心从县城里赶来报信儿的,说那“戴小生”不久将要被判重刑了,也许连命都难保了,而罪名是当众强奸贫农的女儿……
  “这是捏造!是天大的冤枉!他当时不省人事!怎么还能……”
  芊子腾地飞红了脸。
  “我也不信。我也知道是冤枉他……可……可只有你才能替他洗清冤枉啊!”
  “芊子,你去救他吧!”
  “我……我已经救过他一次了……”
  “你那不算救他!你不是反而将他害得更惨了吗?”
  “……”
  “你不去替他辩白,他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的呀!”
  芊子内疚极了。
  她义无反顾地说:“好,我去!”
  “那咱们就快走吧!”
  “现在就去?”
  “不亲自把你带到县里,我怕我自己一走,你又反悔了!”
  “我不反悔!”
  “我不太信你……”
  芊子听出来了,也看出来了,那高中女学生,显然和她自己一样,对“戴小生”也怀有脉脉的恋情。
盗靴(21)
  芊子尽量隐藏着内心里的思想活动,以一种同病相怜的口吻问:“你认识他?”
  高中女学生迟豫了一下,诚实地点点头。
  “你和他……关系很深?”
  “我父亲是县剧团的琴师……我……跟他学过戏……”
  她也脸一红,低下了头。
  “你们相好?”
  芊子的声音更细小了。
  “我父亲同意我……高中毕业后和他结婚……”
  对方的声音也细小了。
  芊子心灵里顿时渗出一片嫉妒,并渐渐充满了她的情怀。
  对方抬起头问她:“村姐,你呢?……”
  芊子平静地说:“别叫我姐。我要是也在读书,只不过是初中生。咱俩年龄大点儿的肯定是你……”
  对方固执地追问:“你呢?你呢?你也跟他相好过?”
  芊子凄然一笑:“我怎么会和他有相好过的缘分呢?我认得他,他不认得我。他连究竟是谁救了他一命都不清楚……”
  “你还非说你救了他一命!你那是把他害了!”
  高中女学生朝芊子叫嚷起来……
  芊子突然扇了她一耳光……
  随后芊子就扯着她一块儿离开破庙,上路往县城里去了……
  她们只搭了二十几里路的马车。高中女学生没走惯长路,剩下的三十几里,走走歇歇,进入县城,已经快半夜了。芊子只在十一二岁时由爹带着进过一次县城。县城对她是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虽然是在“革命”的岁月里,接近半夜时分的县城,依然显得那么的死寂沉沉。一条条黑幽幽的街衢,宛如一段段剖开的肠子。西北风不时地打着呼哨啸过,仿佛要用呼哨之声唤出一批鬼魂似的……
  高中女学生将芊子领到一排砖房前站住了。那排砖房所有的窗子都黑着。一扇门旁挂着一块牌子。看不清牌子上写的是些什么字。
  高中女学生悄悄说:“就这儿。”
  芊子从她的声调听出,“这儿”是个令对方神经紧张,惴惴不安的地方。
  “他一直关押在这儿?”
  “不。他关押在什么地方我也不知道。但是发落他命运的些个人住这儿。你要替他辩白成功,非使他们信了你的话不可!……
  “可窗子全黑了,不是证明他们全睡了吗?”
  “你得敲醒他们呀!你得进他们的屋呀!否则,这一夜你还不冻死在外边呀?不过你千万不能告诉他们是我把你带到县城来的。更不能讲我和他那种关系呀!”
  黑暗中,芊子一时有些无措地望着对方。她想像不出对方那会儿脸上究竟是种怎样的表情。只从对方的语调儿中听出,人家希望尽快与她分手。她左右扭头,四下望望,周围连一盏路灯都没……
  她心底顿生胆怯……
  “其实,我本想带你先到我家去过一夜。可是我不敢……我父母会生气的……也肯定不会允许你进我家门……”
  芊子呆呆地听着,缄口默然而已。
  对方从头上解开一条很长的毛围巾,替芊子围严了头和脖子。
  “等我走远了你再敲门,啊!”
  毛围巾使芊子的脸颊和脖子温暖了。她感到心间似乎也温暖些儿了。芊子一声不响地点了一下头……
  高中女学生倒退着走了……
  估计对方已经回到家里了,睡在被窝儿里了,芊子却仍没敲那扇挂着牌子的门。
  她竟胆怯得有些不敢敲……
  她背靠那扇门蹲了下去。她想忍冻到天亮再说。路上走得急,出了一身汗,贴身的小布衫早已湿了。寒风吹透了袄。没多久,她便冻得牙齿相磕,浑身哆嗦了。
  芊子怕自己挨不到天亮就真的被冻死了。她想自己死了倒事小。一个明摆是没人家再娶了的,爹娘和哥哥都不认了的乡下小女子,不死能活出什么指望呢?可那么一来,谁替“戴小生”洗清天大的冤枉呢?自己不就是为此才到县城里的吗?死了不也同时太对不起那和他相好的高中女学生了吗?
  于是芊子猛地站起,一边啪啪拍门一边大叫:“开门!开门!快开门!”
  窗子亮了一扇。
  屋里传出一个男人的喝问:“谁!”
  “我!”
  “你是谁?!”
  “开了门就明白了!”
  “不说是谁不给你开门!”
  窗子又黑了。
  芊子更急地拍门:“不开门我就让你也通宵睡不成!”
  “妈的!造反造到老子头上了!”
  骂声方落,门开了一道缝儿。芊子趁机一偏身,挤入屋里了。
  “你是谁?没许你进来!”
  “我来洗清一个人天大的冤枉!”
  灯又亮了。
  芊子双眼被晃得闭上了。她转过身去……
  “是你?……”
  芊子缓缓回身,不禁的愣住了——屋里非常暖和。炉中火旺。炉盖子都快烧红了。只一个男人,仅穿条裤衩,趿着双鞋站在他跟前。竟是在芊子终生难忘那一天看见过的,被手下称作“队长”的男人!床上,铺的是她的婚褥。褥子上,是她的花团似锦的婚被……
  芊子恨恨地瞪着对方,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对方并不急于穿衣服,似乎也不打算立刻上床去。他的目光将芊子从头到脚从脚到头瞧了一阵,笑了,一本正经地说:“原来如此,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盗靴(22)
  他说完,朝后拢了拢背发。仿佛那么做就会使他的样子显得庄重许多似的。尽管自己仅穿着裤衩……
  芊子说:“他没强奸我!你们本来就心里明镜似的!你们存心陷害他!”
  对方说:“他没强奸你?那么是你顺奸了?你顺奸,那也叫当众野合!他是什么阶级的人?你是什么阶级的人?那也该对他实行专政!”
  “你血口喷人!”
  “你别急,别急!有话好好儿说嘛!你们在被子底下干的勾当,隔着被子看着的人,谁说得清楚?”
  他走到门那儿站着去了,眼望着芊子,一只手在背后暗暗将门插上了。在他看来,红袄红裤红绣鞋绿围巾的芊子,宛如年画上的俊俏的小女子,而实际上也是那样。芊子那张被夜晚的寒风吹红了的脸儿,又被炉火一烤一映,是越发地绯红如醉,红得妖娆,红得妩媚,红得动人了。那时的芊子,由于激愤,两眼亮晶晶的,镀了层釉似的。
  “我自己就说得清!”
  “那当然那当然!也只有你自己才说得清嘛。你来了。说清楚也好,摘下围巾慢慢说,啊?……”
  可怜的芊子啊,善良的芊子啊,救人心切的芊子啊,怎料到自己好比是一只羔羊自投虎穴了呢?
  “摘就摘!”
  芊子扯下了围巾。结果连辫绳也缠住在围巾上一并儿扯掉了。她的头发散了。黑缎子般的头发,瀑披肩头,半遮着脸儿,一副心中无防而又野性十足的模样,使对方更加地感到勾魂摄魄了……
  “你坐下吧!别拘束,坐下从容说,我洗耳恭听就是。”
  屋里只一张床。
  “坐下就坐下!”
  芊子一步跨到床边,理直气壮地坐了下去。她听对方说话挺温和的。暗想,也许他不像她以为的那么坏吧?
  对方一直望着他,自她进屋,他的目光就粘在她身上了,一秒钟也没离开过。
  “你说,只有你才说得清楚,这话也对。想证明他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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