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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生不已-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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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再也不用在孩子面前强装笑脸,再也不用提心吊胆地等着一天比一天恶化的报告单了…

    她喃喃地说:“孩子,你去了,妈也跟你一起去。在那个新的地方,妈还给你做妈,你
还给妈做孩子。妈还天天给你做疙瘩汤喝,多放香油……”
    她的思绪像锈链子,缓慢迟钝地向前扭动着。可是她清醒地知道自己没有一丝昏过去的
迹象。她的眼珠干涩如沙,嘴里也没有一星水气。
    她没有昏过去的权利。
    许多厂里的人来看孩子。
    “下班后有事吗?”
    “没有。”
    “那咱们到医院去吧。”
    “好好的到医院去干什么?”
    “去看老姜师傅的闺女呀。”
    “还真得去看看。听说是快死了。要是去晚了,就是想看也看不到了。”
    “真可惜,我以前没看过那孩子。”
    “听说脑袋肿得像脸盆。手脚都绑着……”
    “赶紧去!干嘛还等着下班?上班去,领导还敢不批?”
    人们蜂拥着去看那濒死的孩子。看完之后,心里生出自豪感幸福感和优越感。一无所有
的人知道自己拥有健康,就是极大的富裕。为人父母的回到家里,骤雨似的亲吻自家的孩子

    司徒大妈不敢去看。她把假牙咬得嵌进了牙帮骨,才到了病房。
    “司徒奶奶,您来了。这些天来了好多人,来看我。可是,您老也不来。我都想您了。

    司徒大妈做好了最充分的思想准备,床上就是躺了一个鬼,老太太也不害怕。可是老人
家还是毛骨悚然了。她听到一个面目丑恶的小人发出那么动听的声音。
    姜小甜的脑袋变成了一个不规则的多边多角体,司徒大妈老眼昏花看不太清就是了。
    那简直就不能算是一个人。什么都变了,只有嗓音依旧。
    “奶奶忙。从今以后,奶奶常来看你。”老人泪水涟涟。
    “那我在病房活到一百岁,奶奶就得来几万次了。”
    “来!奶奶来!几万次也来!”
    “奶奶,我是逗您呢。您也不想想到那会儿,您多大岁数了!主要是我活不了多久了。
”小姑娘的眼珠已经像踩进泥里的杏核,很难转动。
    “小小的孩儿,怎么能说这话!”
    “奶奶,我要是不在了,我爸我妈老了,谁来服侍他们啊?我以前喝了我妈那么多的疙
瘩汤,我总想等我妈老了,我也给她做疙瘩汤喝,可惜我做不成了
    “做的成!做好了,别忘了给你司徒奶奶一碗。”老人赶紧颠颠地走了,她再也受不了
了……
    小甜躺在床上,你分不清她什么时间睡着什么时间醒着。疾病使人极大地聪明起来。她
的脑瘤一定使某些神经绷断了,断头又搭上了线。就像烧断了的灯丝又对接上,分外刺眼。
    乔先竹的心被一只铁爪攥出血来,心里叫着:瘤子瘤子,你快长到这孩子脑子里管说话
的地方去吧!让她傻了吧!
    死亡是一位透明的老师。活得好好的人是看不到它的。只有那些衰竭到极度的人才被它
收作学生。它诲人不倦地教导学生,濒死的人往往说出智慧无比的话。
    “我死了以后,不要烧我,也不要埋我。烧我的时候头发会着火,太疼了!埋在土里那
么黑,那么憋。蚯蚓会爬过我的脸,雨水会灌满我的耳朵……”小甜眼睛里的世界已经像砸
碎的万花筒,是一堆彩色的碎片。这在好人想来自然是非常可怕,其实它是逐渐形成的,姜
小甜习惯了,忘了完整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了。
    “那你说,我们可该把你怎么办呢?”母亲钻进了孩子的圈套。现在不是讨论死不死的
问题,而是在研究死后的处置方案了。
    “我也不知道。我以前也没碰见过这种事,别的小朋友也没有说过。我累了,我要睡觉
。我以后要穿一双红皮鞋,要草莓那种颜色……”女孩子立刻睡着了,你说昏过去了也行。
    老姜已经是个废人。他不吃也不喝,只是愣愣地盯着女儿看,好像要在黑眼珠上雕刻出
孩子的影像。他觉得这个脑袋畸大四肢枯干的小人,哪里还是他的孩子!一个魔鬼在暗中偷
天换日,就像跳大头娃娃舞,这是一个假面具。
    他要砸了那个可怕的怪脸,把他可爱的孩子从后面抠出来。
    女人强迫自己吃饭,使劲吃。一家人总要有人主事,她吃的时候完全不知道饥饱,就迅
速地肥胖,显出灰白的囊肿。
    日子像蜕下的蛇皮,一动不动地挂在墙上。
    那个时刻渐渐逼近。
    袁大夫无动于衷,所有的同情心怜悯心在实习医生的时候就已用完,最初的病人死亡时
他痛哭流涕。一次次的死亡把他的泪腺灼干了,只剩下坚如磐石的责任感。他承认,自己的
侧隐之心绝不如那个抹着眼泪的司徒大妈,可是他会为拯救生命奋斗到最后一息。眼泪不是
药。
    袁大夫注视着一道道病魔运行的轨迹,想尽所有的办法。他嘲笑自己是明知不可为而为
之的愚人。
    人们都在盼望出现奇迹。但奇迹之所以被称为奇迹,就是因为在一般情况下绝不会发生
。那个烂菜花蓬蓬勃勃地发育着,把小姑娘全身营养血脉的精华都攫取来,肥沃地滋润自身
,快要成熟了。
    癫痫发作得越来越频繁,小小身体成了病魔信马由缰的草场。抽搐的时候,像一只从高
空坠下的猫。
    “袁大夫,求求你。”乔先竹说。
    “求我是没有用的。所有这些不是早就跟你们说过了吗?”袁大夫不耐烦。
    “这回是求您把我的头割下来,给我的孩子缝上。”乔先竹很平静地说。
    “那是不可能的。”在袁大夫多年的医学生涯里,还从没有人提出这种古怪请求。
    乔先竹使劲揪住袁大夫,她的指甲长时间没剪,把袁大夫的白大褂袖子割丹了。
    “医学做不到那一步。即使做到了,那个人是你呢?还是你的孩子?人之所以存在,所
以你就是你,而不是其它的什么人,就因为头颅是不一样的。将来有一天,医学发展到了那
一天,也不会做这种事的。”袁大夫想把袖子抽出来。
    “你休想走!”
    “你要怎么样?你!”袁大夫难得的吃惊了。
    “既然你治不活她,你就把她治死吧!大夫,这是我最后一次求你了。她这么活着太受
罪了。我看着她受罪我又代替不了她,我又不能不看,要不你就把我的眼睛治瞎了吧。医生
,你给她吃点药,你让她平平安安走了吧。可是你别告诉我!你就骗我一回吧!你让我在她
前头死了吧!”
    袁大夫推开披头散发的女人,对护士说:“给她用强力的镇静剂。”
    乔先竹醒后,精神平稳多了。
    “我们不能老这么垂头丧气的。我们得笑。”她说。
    丈夫首先响应号召,他想把嘴角咧上去。可是长时间的愁苦皱纹,像锚链把筋肉固定在
悲惨的模具里。他就用手指把嘴角像被子似的推向上方。
    成就了一个很完美很标准的笑容。
    女孩用她的半个眼球注视着这一幕,说:“我也要笑吗?”
    “要笑。”妈妈说。
    女孩吃力地笑起来,那是一个极恐惧的表情。又一次抽搐降临了。
    现在每天都给孩子输镇静药,她只做一件事,就是昏睡。在如此安谧的条件下,肿瘤发
育得更加圆满。孩子的头皮紧张得如同笛膜,血管像琴弦一样跳动,养料源源不断地供应那
个赘物的消耗。
    由于家长的强烈恳求,那种像墨水一样蓝的药物被滴进孩子的身体。袁大夫想对他们说
,事至如今,除了徒增痛苦,没什么用了。可他终于什么也没有说。如果不用这味药,他们
会后悔一辈子的。现在已经不是考虑病人的问题,而是要为活人着想了。
    奇怪,那小女孩似乎并不觉得痛。
    乔先竹呆呆地看着那蓝色的液体。这是一个有着皎洁月光的晚上。只有小小的床头灯亮
着。
    孩子的命就存在于这靛草一样蓝的药水当中吗?
    突然,女孩醒来。
    有什么东西能对抗那么强大的镇静剂呢?
    “妈妈,我想喝水。”
    “别给她喝。她这个病就是从喝水上得的。越喝越重。”爸爸说。
    “不喝就会好吗?”女人说。
    “喝吧。”爸爸就给女儿喂水。
    她一口气灌了那么多水。好像脚下有个漏斗,把水又渗回到地里了。
    “好舒服呀!”女孩说,“你们为什么老不让我喝水呢?要是让我喝水,我早就好了。

    “从现在开始,你爱喝多少水就喝多少水。”女人说。
    “那我就变成一个水鬼了。”女孩微笑着说。
    “别神呀鬼呀的。渴了就喝不渴就不喝。”
    “其实我早就知道了,你们不给我水喝,就是想让我早死。我死了,你们就高兴了。”
女孩安安静静地说。
    “孩子,谁教你说的这个话?”这是女人自从孩子病了以后,听到的最恐怖的话。
    “这是我自己想出来的。”女孩很骄傲地说。“你们以前就说过,想要一个男孩。有我
在,就没法生一个小弟弟。所以,我根本就没有病,好好地上着学,是你们非把我送到医院
里来的。送来以后,你们又不给我治。这么好看的药。”小姑娘的手绑着,怕的是她突然抽
风时掉到地上骨折。她无法动手,只能用半个眼珠瞟瞟湛蓝的输液瓶。
    “不是啊!孩子!大夫说这个药特别疼,怕你受不了啊!”乔先竹像母狼似的嚎叫着。
    “你们骗人。它一点都不疼。”小女孩坚决否认。她极度衰竭,连剧痛都感觉不到了。
    “你们说什么我都不会相信了。你们总是骗我。你们连水都舍不得给我喝……现在我就
要死了,这会儿你们就满意了吧?我知道你们会偷偷地笑……。你们可以去生小弟弟了……
可是我都不在了,他又是谁的小弟弟呢……”
    男人和女人死死地对视着。这肯定不是他们的孩子,而是一个刻毒的妖怪。不知道在哪
一个漆黑的夜里,它把他们美丽聪明的女儿换走了。
    “孩子,这是谁教你说的胡话啊?爸爸妈妈是多么地爱你啊!假如这罪过能够换到我们
身上,哪怕就是增加一千倍,爸爸妈妈也愿意替你受啊……”乔先竹凄厉地叫着。
    “我再也不信你们了……别忘了我的红皮鞋……要草莓色的……”姜小甜说。她仿佛看
见了那双鞋,脸上出现了一个莫名其妙的笑容,缓缓地从嘴角升到了眉梢,像烛焰熄灭前的
最后一跳,空空洞洞地停在变了形的鼻尖上面,之后就永远地栖息在那里。
    夫妇俩拼命地按铃。护士像潜伏的士兵冲了进来,开始抢救。
    “结局就是这样了。我早已同你们说过。抢救过来之后,无非是让她多受几个小时或是
一天半天的苦,最后还是……”袁大夫说。
    “不!不!我要抢救!我要你把她救过来,我还有话要对她说啊,她不能就这样走啊,
我得给孩子说清楚啊,她太委屈了啊,我的孩子!”即使在这种时候,女人依然十分清楚,
丝毫没有晕过去的迹象。
    袁大夫第一次违背自己的判断,指挥抢救。
    女人目光炯炯地看着。
    袁大夫错了。女孩永远地笑下去了。
    女人突然扑上去,狠命地捶打女孩的头,“她活着的时候我不敢碰你,现在她死了,可
你还活着!我要把你剜出来,剁个稀巴烂!是你害死了我女儿,你赔我女儿!”她猛烈敲击
女孩的后脑,不知为什么她认定那该死的瘤子长在脑壳靠近枕头的地方。
    女人的精神在这一瞬完全崩溃,她把死人摔得嘭嘭作响。
    轮到男人顶天立地了。他对医生说:“孩子是不行了。救大人吧。”
    老姜操持去给孩子买最后的衣服。司徒大妈不让他买红皮鞋,说是这样小小年纪就夭折
了的女孩,是不能穿红的。要不,对活着的人不吉利,他拿不准这件事怎么办。虽说回了家
,女人还是疯疯痫痫,一天嚷着:“我不想要什么小弟弟,我就想要你,我的女儿啊……”
    可是不问女人这事就定不下来。他终于对女人说了。
    乔先竹坐在明晃晃的阳光下,凝然不动的眼睛仿佛透明。
    “对活着的人不吉利?活着的人和她有关的还有谁?不就是咱们俩吗?”女人这一刻明
白如水。“最大的不吉利不就是个死吗?她都死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真有不吉利,那
就是女儿要送我的东西,我都收着,搂着,抱着……她就要一双红皮鞋,你还不给她买!你
还要来问我!难怪她恨我们,女儿,你恨得有理,你该恨……我们就是太可恨……”
    草莓红的皮鞋给女儿穿上了。
    烧骨灰的时候,推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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