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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生不已-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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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吃点什么?”老姜突然觉得肚子极奇地饿,想大吃一顿山珍海味。有钱人为什么啥事
都不怕呢?就是因为他们总是吃得好。勇气是蕴藏在食物里面的。
    “吃疙瘩汤吧。孩子没吃够。”
    乔光竹舀了面接水,毫无知觉地抖着面盆。要不买酱豆腐就好了……要不碰见那个姓袁
的大夫就好了……这个孩子究竟是得了什么病呢……
    她端着一盆糊糊,在想。
    cT人们都会念叨这个词。没有人知道它的全称,知道它的确切含义。人们只知道它是
一项很昂贵很严重的检查。病情需要做CT,大家就知道这是病得不轻了。假如做了cT还查
不出是个什么病,那这病就更凶险了。
    乔先竹记得袁大夫,可她专门不去找袁大夫。她想找一个别的大夫,好证明她的孩子没
有病。
    可是袁大夫还是看到了他们。
    医院有高贵的花岗岩台阶,好像通往天堂的道路。袁大夫从医院的大门走出来,看到从
台阶走过的人们都在绕一个弧形,中央仿佛是一座蛇岛。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面对面地坐在冰冷的石阶上,手拉手,在忧郁的上午乘凉。袁大夫
认出了那个买酱豆腐的女人。
    “孩子呢?”他温和地问。
    “上学去了。她的头疼得很利害,我们说不要去了,她还是要去。她说她没有病,就是
缺觉。我们来给她拿检查报告。”乔先竹说。她的眼泪像快要死灭了的蜡烛一样淌下来,粘
结在脸上。
    老姜把单子交给袁大夫。
    “你们怎么坐在这儿呢?又凉又挡道。”袁大夫想把他们搬到一边,两个人像麻袋一样
死沉。
    “我们拿了报告单,就一边走一边看。走到这里,正好看完,我们就一屁股坐在这儿了
,再也走不动了。医生,你既然能没见人就知道我家小甜有病,你一定能治得了她的病,你
救救她,救救她吧!”乔先竹揪着袁大夫的衣服,不知内情的人,以为这女人要和医生打架

    袁大夫仔细地看了一眼报告单。第一个感觉是运筹帷幄的欣喜。果然不出他最初的判断
,这女孩患有极险恶的脑肿瘤。
    一个老人领着一个男孩小心地从他们身边走过,好像小船绕过江心的黑色礁石。乔先竹
突然歇斯底里地狂叫起来:“我恨你们!你们的孩子为什么一个个都好好的,我的孩子为什
么要得这样的病?为什么!这不公平啊!老天!”
    “起来!起来!”袁大夫厉声喝斥他们。“你们不能总在这里傻坐着!你们怎么说还是
个大人,记住还有孩子呢,病在她身上,她才是最苦的哪!”
    两个人乖乖地像木乃伊似的站起来,脸上仿佛大梦初醒的样子。
    是啊,还有孩子。
    “我们该怎么办呢?袁大夫?”
    “把孩子送到医院来。陪着她。然后看看我们的运气吧。”
    袁大夫走了,白大褂下摆像纸鹤似的飞舞着。
    妈妈没有腿,只有半截身子像被掰断了的萝卜,齐刷刷地浮在半空……妈妈还是有腿的
,把自己的脑袋拼命往后仰,妈妈就像蒲公英似的飘起来,她的头就消失了,下半截身子树
桩一样立在地上……
    这一切当然令人恐怖,但是也挺好玩的。这是哪个小朋友都没有见过的景象!等我病好
了,一定好好地给大家说说这件怪事。就怕他们不相信……
    小姑娘静静地躺在惨白的床上。因为脑瘤的压迫,她的眼珠开始像夕阳似的下沉。世界
便像鸡蛋被切成了两半。只要她的头痛不发作,景象非常奇异。
    乔先竹和丈大胆颤心惊地陪伴着女儿。他们已经从最初的震惊中凝固下来。悲痛沉淀在
他们的骨髓,不知道还有多少酷烈的苦难在等待着他们。
    “爸爸妈妈,我就要死了。”小甜很清晰地说。她的声音依然纤细,好像金刚石刀锋在
玻璃上画出笔直的纹路。
    “小孩子,别瞎说!什么生呀死的!你知道什么?不过是有点小灾小病,用不了几天就
会好的!”老姜狠狠地说。他要是不这么凶狠,就抑制不住嗓音的颤抖,他刚开始不敢对女
儿发脾气,他想孩子以后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他得后悔一辈子。
    “你要是真心疼孩子,就骗她吧。糊糊涂涂地死,比明明白白地死,胆子要大点。没准
这病还能医好呢。”乔先竹说。
    “这病是治不好的。一点希望都没有。不要有幻想,幻想只会使最后时刻真的到来时,
你们更加痛苦。”袁大夫淳谆告诫他们。
    “照你说的,我们就剩下等死一条路了?那还要你们干什么?要医院干什么?”乔光竹
血红着眼,瞪着袁大夫。
    袁大夫悲悯地看着他们。无论病人和他们的家属怎样恶语相向,他都不会计较。医学其
实是一门十分苍白的学问,它绝不像人们想象的那样强健有力。世上有许多病,医学可以非
常精确地描绘它们,犹如毫发毕现的肖像,但是医生们望洋兴叹束手无策,这些病就叫做不
治之症。
    “我们给孩子输血!输脑浆!输骨髓!为了孩子,我什么都愿意掏出来。就从我身上抽
!”老姜露出两只旋起青筋的胳膊。
    袁大夫轻轻地把他挡了回去。“这又不是二十四孝,可以割股疗亲。人肉有什么?和猪
肉的营养成分是一样的,还没有猪肉好吃。我们会尽力而为的。延长生命,减轻痛苦。”
    乔先竹恨这个冷若冰霜的老大夫。可是又不敢得罪他。毕竟他是这所医院的外科权威。
    “那我们走!转院!上北京!把家卖了也要给孩子治病!”老姜没有妻子那份心机,暴
躁地跳起来。
    “我不许你们走!”袁大夫冷峻地说。“孩子脑子里的那个瘤子,只有薄薄的一层膜,
像凉粉一样软。任何一点颠簸,都会把里面裹的东西洒出来,事情就变得不可收拾了!脑袋
是什么?脑瓜脑瓜,脑袋就是一个瓜!这个瓜能装多少东西是有一定的。瘤子就是一个烂菜
花。它有根,会不断地长大。脑瓜里就那么一大点地方,瘤子一大,别的器官就被压成了一
摞纸片。等到瘤子长到了和脑子一般大……不和你们说了,说了你们也听不懂。总之,你们
如果一定要走.孩子就会立时死在你们的怀里。”
    袁大夫毫无抑扬顿挫地说完这一席话,匆匆走了。他有许多病人要看。有的医生是凭态
度殷勤出名,袁大夫只凭医术。
    走出很远,袁大夫又回来嘱咐道:“这孩子快抽风了。”
    啊
    乔先竹和老姜先浑身痉挛了起来。还有多少罪过在等待着这个孩子啊!
    袁大夫深入浅出地向他们介绍了将要发生的癫痫大发作。深入浅出真是一件极残忍的事
情。他把一个深奥的你不理解的可怕现实,描绘得那么简单明了。像一碗邪恶的清水,把你
所有的希望都溶化掉了。
    老姜和乔先竹真想把医生掐死。可实际上他们却围着医生忙不迭地问:“有什么办法吗
?”
    “赶快叫护士用镇静剂。把她的手脚按住,以防骨折。为了保险起见,把她的手脚捆在
病床上最好。”
    袁大夫说得非常平静,好像在传授一道美味佳肴的烹制方法。老姜双手扶着袁大夫,像
滔天洪水中抱住了一棵老树。他作出垂危病人的家属在这种情形下能挤出的最好的笑容,说
:“我们信得过您,把孩子的脑子就托付给您了。您把它给打开,把那个瘤子给割出去。哪
怕孩子就此傻了,瘫了,我们也一辈子念您的好。”
    袁大夫不屑地摆头:“你以为你孩子的脑瓜真是一口箱子,想打开就打开想关上就关上
了吗?脑子里的每一块都是非常重要的。除非是哑区……”
    “哑区不就成了哑巴了吗?”老姜积极地插嘴。其实他是不该打岔的,但他想显出对大
夫的讲解都心领神会,希望执掌孩子命运的医生能对自己说得再详细一点。
    没想到袁大夫火了:“谁说哑区不好?要是瘤子长在哑区,切掉就是了,危险要小得多
!为什么叫它哑区,就是有它没它一个样。你家孩子的瘤子长得不是地方。如果把瘤子切除
,就像从湿地里把一个萝卜拔出来,要拖出一大砣泥。那都是人的生命中枢。肿瘤被切除了
,人的生命也就在那一瞬同时停止了。”
    迄今为止,袁大夫说的都是丧气活,但这并不妨碍他千方百计地寻找救治孩子的方法。
他从不在病人那里停留太长的时间,一切都了如指掌,对于病的惨状,他比任何一个深受其
苦的病人都更清楚。有出息的医生不是唉声唉气地在病人面前表示廉价的同情,而是苦苦探
索,拿出拯救生命于水火的方子来。
    小姑娘的头一天天地肿胀,渐渐像个榨菜似的见棱见角。夫妇俩日夜守候着女儿,像守
候着一枚鱼雷,不知医生预言的可怕的抽搐何时到来。
    袁大夫走进病房,手里拿着一瓶蓝墨水样的液体。
    姜小甜睡着了。她的黑发遮住了头颅狰狞的凹凸,脸庞艰难地保持着娟秀。
    “请你们到外面来一下。”袁大夫说。
    “有什么您就在这里说吧。”两个人都不愿意离开孩子一步。最后相聚的时间像破盆里
的水,越漏越少。“她睡了。”
    “这是一种毒药。很毒的一种药。我不敢说它有多大的把握,但是如果我们不试一试的
话,我们就一点希望也没有。”
    “能有多毒呢?”夫妻俩问。
    “我已经在自己身上试了一下。血管非常痛。我想敌人的辣椒水加老虎凳,大概和这差
不多。”
    “那受了这罪之后,她能好吗?”两个异口同声。
    “好不了。只是暂缓死亡。”袁大夫永远不给人以不着边际的希望。
    “让我们想想!让我们想想……”两个人抱着头,好像他们倾刻之间也得了脑瘤。
    ”你们好好想想吧。”他胳膊打过药的部位像烧红的铅丝在那里拧。他当然很想试一试
这种新的药的威力,积累经验。医生的技术是在无数尸骨与血泊中堆积起来的。但他不能欺
骗。给人以渺茫的希望,是最大的欺骗。
    一家一户的痛苦并不影响世界的幸福。夏天不可遏制地到来,合欢花像粉红色的扮扑,
拂弄着寂寞苍凉的病房窗台。
    女孩的头成了多边形,早已愈合的骨缝像龟裂的土地,在菲薄的皮肤下绷开黑洞,一个
内在的妖魔向四面八方膨胀。眼睛被扯进头发,眼珠像壁灯似的迸出。嘴角搭上了耳轮,鼻
孔一个朝天,一个朝地……那个美丽乖顺的小女孩已不复存在,代替她的是一个被病魔统治
的怪物。
    抽搐终于开始了。发作的时候很突然,好像女孩接受了一道从天而降的旨令,毫无先兆
的骤然痉挛。软绵绵的女孩皱缩得像极坚硬的抖面棍,每一块筋肉部像铁一样放光。小小的
身体像一柄射雕的弯弓,反弹在惨白如雪的病床上,无数的汗水从这怪诞的人体虹桥上,滴
滴嗒嗒溅落,犹如春暖花开时积雪的屋檐。
    看着自己的亲生骨血受此蹂躏,老姜猛烈地往墙上撞自己的头,整个楼层被他撼动,暖
气管子发出强烈的共振。他完全不觉得疼,或者说身上的疼转移了心上的疼,倒略略舒适些

    看着丈夫青一块紫一块的脸,乔先竹反倒冷静了。谁是一家之主?平和的日子里,男人
们发号施令。当厄运像洪水般袭来的时候,女人们就挺身而出了。笨重的东西都被淹没了,
只有那些平日里轻飘飘的物体,顽强地在浑水之上浮动。
    护士们开始紧张地救治。
    “我要去找他!”
    “找谁?”乔先竹抱着丈夫。
    “找那个像巫师神汉一样的大夫。他什么都知道,病要变成什么样,他早就心里明镜似
的。可他就是不给治呀!愣是他把我们孩子给拖成这样的啊!我要找他去!跟他算帐!和他
拼命!孩子不活了,我也不活了,他也甭想活!”
    乔先竹抱着丈夫声嘶力竭地对护士喊:“你们给他也打一支镇静药吧!让他也睡过去吧
!求求你们了!”
    孩子睡了,丈夫也睡了。刚才狂躁一团的病房,现在宁馨静谧。
    要是永远这样沉寂,多么好啊!乔先竹真想此刻火山爆发,他们一家人就永生永世不会
分离了。
    丈夫已经垮了。乔先竹觉得平日倚在背后的那棵大树,被雷劈得四分五裂。她真想昏过
去啊!在小说里电影里,女人是那么容易昏过去。身子一软眼一闭,就可以缩成一团倒在地
上。等她醒来,事情多半就会好起来。
    她真想无知无觉地躺在地上。就在这医院冰冷而又带着消毒气味的水泥地上,永不醒来
。她再也不用在孩子面前强装笑脸,再也不用提心吊胆地等着一天比一天恶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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