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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碧华作品集-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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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年暴动时我还没出生,所以回忆中没有左派土制炸弹“菠萝”。父亲从来 
没发达。我觉得香浓醉人的丝襪奶茶和蛋挞已经时盛世。——很讽刺,父亲的名字 
是“欧阳贵”,人家常乌黑他是前税务局长“欧阳富”的兄弟。年年总有不少打工 
仔在纳税之时对税局恨之入骨,欧阳富时惨遭诅咒的代号。每到税关,同事便拿我 
开玩笑:「请你爸爸的兄弟不要心狠手辣,追到我们走头无路!」 
我笑:「有得纳税比没得纳税好,交很多很多的税,时我毕生宏愿。」 
但,我没这“资格”,父亲不曾大富大贵,也没这“资格”。税务局长换了新 
人黄河生。而父亲也不在了。后来,当教员的姐姐结婚了。不久,生了一个男孩。 
…… 
但觉过去相依的人相依的日子,也成为“末代”。 
父亲贫穷而孤傲。报馆因他眼睛不太好,劝他退休。欢送会搞得很热闹,但公 
司无意照顾他终老。父亲死时且说:「我近四十才生你俩,照顾的时间不够。你妈 
一向娇生惯养,但我的才华不能把她养到百年。我也怨过她短命,幸好她先去,我 
可代她操劳,作为补偿,如果我先去,她就辛苦了……。」 
说来还好像有点庆幸。他着我去买半打蛋挞。我在医院门外等的士,到了茶餐 
厅,又等蛋挞出炉。——买回来时,父亲已昏迷,从这一刻开始,再也吃不到蛋挞 
了。实在痛恨世上竟有这样的错失。 
我认为父亲是一流的男人。 
每当吃蛋挞时,心情阴晴不定,不免又喜又悲。 
失望的时候居多。我一直寻找好蛋挞。也寻找好男人。总不能长期住在姐夫家。 
姐夫不是亲人。我么寻找一个如父亲的丈夫。这真是相当困难的事,比民间保钓号 
要登上属于中国领土但被日军舰包围侵占的钓鱼台更困难。后来它还是被撞沉。 
念大学时,食堂中也卖小吃,当中有蛋挞。它不但永远不熟,还永远脸皮厚、 
又冷又硬。总叫人联想起整容失败贵妇的一张假脸,影响食欲。食堂只做师生的生 
意,没什么赚头,大家也没什么要求。认识第一个男朋友沈家亮,他比我大一岁, 
但低一年。是个可乐迷,用可乐送蛋挞。 
沈家亮习惯两口吃掉一个。若是迷你蛋挞一口一个,顺喉而下。别人说“囫囵 
吞枣”,大概也没有他快捷。 
我比较喜欢方奕豪。还是沈家亮等一群人同他庆祝生日时,上他家认识的。— 
—我最先看重他的手:灵巧、敏锐、准确、豪放。他是一个电脑狂。电脑知识令我 
由衷佩服。方奕豪拥有一百吋荧幕。三枪大投射、环绕立体音响、接驳电脑后玩INTERNET 
……,几乎每秒钟,指头翻飞永不言倦,好似世事都在运筹帷幄中。 
既拥一百吋荧屏,当然需要远距离享用:距离既远,家居一定很大。 
我觉得他很忙。他家的猫很寂寞方家没有什么人气,爸爸中港两地做地产生意, 
妈妈爱游埠,兄姐都搬出去自建王国,伴着方奕豪的,时全城最热闹最昂贵最堂皇 
的“机器”。 
每次上去,那头慵懒的波斯猫,马上赶来依偎。我抚摸它的头颈,它眯着脸五 
官皱成一团,快活得很痛苦,久逢甘露。 
当方奕豪飞一般地帮我做PAPER 时,脸容如在高潮。时激烈的盘肠大战。我抱 
着猫,它已十岁,高贵冷漠中,透着渴望。在猫而言,十分“成熟”了,即使暗恋 
主人,亦得不到青睐。——它是如此的过了一生。 
「我想吃蛋挞。」 
「你叫MARIA 去买。」 
「她怎么懂?」 
「叫泉哥去买吧。」 
「我们不能一起去吗?」 
人们向往高楼、大屋、无敌海景……,穷一生心力去追求。但屋大人少,总有 
寒意。 
司机泉哥先去电作定。他买来的是太太上回赞不绝口的燕窝蛋挞呢。这家名店, 
以碎燕、鲜奶入蛋挞,包装和口味都矜贵。——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泉哥不忘另买了两客木瓜燕窝燉奶回来。 
一尝,燕窝蛋挞也许很养颜、滋润,但我未必天天吃得起。此刻才不免自卑。 
——我怕自己会变成一只波斯猫。 
而他的手和我的手,即使是“郎才女貌”,却是“聚少离多”,我告别了。 
某日走过那家面包甜品店,原来“姜汁蛋挞”销路没有普通蛋挞好,试食期后 
便回落。有些主妇投诉小孩吃不得辣。 
不要紧。继续寻找。 
市面上不断有新货,有些加入椰汁、木瓜茸、密瓜茸、士多啤梨装饰。也有杏 
汁、云耳、玉米、红豆、花生酱……。 
——但,没有一个蛋挞,是原始、平凡、老老实实的酥——皮——蛋——挞, 
在果腹的同时,也分饰了甜品。只吃两个,就解决一顿,令人温暖。当我用爱心去 
吃它时,它以爱心回报。说来简直有恋物癖。 
肥彭就是我的“同志”。 
在向英国旗的别离日,肥彭忽然发觉,他爱上了香港,他的女儿也梨花带雨, 
流着泪,由父亲肥大、温暖的手,护送上了“不列颠尼亚号”,在凄风苦雨中,带 
走了一个大时代,也带走了蛋挞的灵魂。 
我后来到他一度极力推崇的中环摆花街饼家,吃着蛋挞,但他们好似已散去了 
芳香。而香港人亦顺利过渡,他们以为九七时一个艰难的关卡,——后来才发觉, 
原来半年指环的亚洲金融风暴才更险峻。 
只有“无产阶级”才没有损失,才是赢家。 
星期天,走过地铁站,见到一个洋乞丐,手持大纸牌:「我是法国人,钱包被 
偷去,无法回国,请多帮忙!」报上不是揭发过他利用港人同情心行乞吗?他时高 
大的男子汉,何以仍乐此不疲? 
进了地铁车厢,见有空位,刚想坐下,忽地横来一个男人,以高速欺身占座, 
厚颜滴打开报纸埋头细阅。对面男人在剪趾甲。超级市场中有个男人,把减价的果 
汁价钱偷偷掀起,看看自己可以占多少便宜,而不管是否过期。…… 
在一个商场闲逛时,有人喊:「婉青!」 
我回头,时一家可乐专门店。 
原来时沈家亮。毕业后多年不见,各有高就。 
他没有打工,却当起老板来。 
他的店子,专卖可乐产品。例如手表、音乐盒、可乐罐、怀旧瓶、磁帖、收音 
机、相机、吹气玩具、雪柜钱箱、玻璃杯、笔、T 恤、腰包、杯垫、钥匙扣……。 
迷你六瓶装的可乐盘,真是精致有趣。——想不到他的兴趣时生意,几乎每一件货 
物,都是COCA…COLA ,喜气洋洋的红。 
一个用可乐送蛋挞的同学,初恋情人。真是恍如隔世。 
他把我拈起又看了很久的迷你小可乐送给我。 
微笑收下了。然后同沈家亮和帮他看店的女友道别。我说:「我会介绍公司的 
可乐迷来光顾的。报上我名字打九折?」 
「八折。」他说。 
哦仍有点“地位”。 
他在我身后问。 
「还是爱吃蛋挞吗?」 
假日人太多,一时之间没听清楚。反而敏感地听见他女友向他耳语:「她星期 
天也一个人?」 
这是女人的本能。 
下午气温高达三十度。炎夏来临了。但寂寞的人总是觉得凉。 
道左有人声:「真可怜阿,长得那么漂亮……」 
「那辆私家车停也不停便走了!」 
我听到微弱尖寒的叫声。 
是一头白色染血的西施狗。疑与主人失散后,在马路上惊慌寻人,但这养尊处 
优的宠物,几曾遭过大风浪?又不谙世道,终被一辆东行的车子撞伤。 
「有人报警了吗?」 
警察已经来了。他排开围观的路人。最初以为是人,但受伤的是狗,他也没有 
怠慢。透过对讲机通报了好些话。 
警察蹲下来,先安抚小狗,然后抬头问:「谁可给我一瓶清水?它失血很多。」 
我递来一瓶矿泉水。他喂它喝。还脱下帽子,挥动扇凉,西施狗又倦又痛,但 
也静定下来,只不时呻吟。 
警察安慰道:「医生快来了!不要怕!」 
铁汉温柔得令大家笑起来。我没有离去,看了好一阵。 
直至“爱护动物协会”的工作人员来了,他们把小狗送交兽医治疗。——虽然, 
下场或是人道毁灭。男人把帽子戴好,站起来。 
我认出他:「奀猪强——」 
还没说完,警察站立在我跟前,足足高出我一个头。与“奀猪”完全不配合。 
奀猪强是茶楼报摊小贩的儿子。小时跟随父亲上茶楼,便代卖一份报纸。奀猪 
强也认出我来。那时他还用一个生果箱子当桌子做功课。 
黄国强长大了。又高又壮。国字脸。手很粗。 
我长大了。父亲老了。茶楼拆了。父亲死了。我大学毕业了。恋爱了。工作了。 
失恋了。入息多了。我仍然在寻找一流的蛋挞。而香港也易主了。 
「好多年不见了。」 
「你怎么当了差?」 
「哦,我是当辅警。还有正职的——。」他说:「三点三,我们坐下来聊聊。」 
「到哪儿?」 
「来,带你到“蛇宝”。」 
“蛇宝”是地痞式茶餐厅,我怎会不知道。我是这样长大的,那时的差佬也偷 
空喝杯“鸳鸯”……。 
「我知有一间。他们嫌奶茶不够香浓,还用中药煲来干煎的,包保笔苦茶还劲!」 
我兴奋。 
「欧阳婉青,」他像小学生一样,连名带姓的唤。他不敢帮我改绰号。虽然我 
叫他那可厌的乳名“奀猪强”。 
「你小时最爱吃热腾腾的蛋挞,如果不够热你情愿等第二轮的。你爸爸这样说 
你。 
「是吗?」我有点愕然:「有吗?」 
有点感动。但愿日子没有过去。 
记得数年前念大学时看过一个电视剧集,“大时代”。在香港回归前,又重播 
过一次。 

主题曲记得很清楚: 
「巨浪,卷起千堆雪,日夕间世间可有情水在。 
冷暖岁月里,几串旧爱未忘,谁会令旧梦重现,故人复在? 
……」 
旧梦不醒?故人永在? 
我永远是个小女孩? 
但,连城市也一觉醒来变了色。多少人还没熬过风暴黑夜便已倾家荡产。 
人,说走就走,化作烟尘。 
我只希望快点走到“蛇宝”。 
坐下来,好好细说从头。冷暖岁月里,有些事,是迫不及待要告诉故人。 
我要告诉他:拍巧克力广告时多名有趣。有家公司在经济低迷时邀我跳槽条件 
多么好。最近看一个电影哭得半死。某一回肚泻还怀疑自己霍乱。如果连鸡蛋也有 
禽流感就太可惜了。鲜黄晶莹的鸡蛋,不知能做多少个好蛋挞……。 
王丹流亡美国,黄曼梨去世了。克林顿访华时一场好戏。 
小姨玩电脑比我还棒。 
好想用新机场去旅行。 
我想知道他的近况,一切。 
……我终于找到他了。 
一边走一边问:「你近况如何?」 
「——」 
他又道:「我结婚了。女儿两岁。好可爱,又顽皮,胖的像小猪。你呢?」 

钥匙——吃燕窝糕的女人 
我的冷汗像一条条小虫,蠕蠕爬下来……。 
回想最初,只不过是电话。 
「铃——铃——」 
电话响了。我知道又是神秘人:「喂——喂——?」 
果然! 
我入伙才一个月,装修、搬家、整顿一切,已累得半死,还要受这种无头无尾 
的电话的折腾。——我猜“她”是女人,凭我对轻微呼吸的直觉。她好像逼切地找 
一个人,但有不敢开口。 
不知道电话号码上手是谁。但我有时工作至午夜,实在太气恼了。终于我向电 
话公司要求:如果来电拒绝显示号码,一律不接听,或进入“电讯箱”留言。 
间中,电讯箱仍有不肯留言的沉默来电,没有号码显示。这个神秘人也许觉得 
没趣,就放过我了。 
我自加拿大回港五年,现在一家广告公司当美术设计,包括天王歌星的CD、爱 
情小说,或大公司周年纪念的一系列推广计划及纪念礼品。 
才从一个在股票市场惨败,需卖楼套现救急的业主手上,超低价买入这七百多 
尺的单位,把墙全拆掉,所有间隔打通,以强化玻璃分隔睡房、大厅和工作间。我 
甚至把浴缸也扔弃,改用企缸。 
装修个半月下来,全屋没有一块砖是原来的遗物。我把一间俗套的房子,布置 
成自己的安乐窝,我终于自立了。 
买这房子,是阿力介绍的地产代理特别留神。我以为阿力有点“暗示”,但他 
没有什么,只是忙自己的事。 
我选用的颜色,是蓝、白、灰、黑。主调很冷,但墙上挂上的,都是阿力的摄 
影作品。——他不是名家,器材也不名贵,他喜欢拍“动”的东西,体育性强的, 
稍纵即逝的。一个男人游泳时背部如豹的肌肉、几乎撞向民居的飞机……等待。 
他与我是两种人。 
但我们是同类人。 
一边听着LOU REED 的“PERFECT DAY ”和“SEX WITH YOUR PARENTS ”,我 
摊开一地试用APS 超广角相机拍下的生活照,捕捉感觉。 
仍未到“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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