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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雨-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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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繁    你父亲对不起我,他用同样手段把我骗到你们家来,我逃不开,生了冲儿。十几年来 像刚才一样的凶横,把我渐渐地磨成了石头样的死人。你突然从家乡出来,是你,是你把我 引到一条母亲不像母亲,情妇不像情妇的路上去。是你引诱我的! 萍    引诱!我请你不要用这两个字好不好?你知道当时的情形怎么样? 繁    你忘记了在这屋子里,半夜,我哭的时候,你叹息着说的话么?你说你恨你的父亲, 你说过,你愿他死,就是犯了灭伦的罪也干。 萍    你忘了。那时我年青,我的热叫我说出来这样糊涂的话。 繁    你忘了,我虽然只比你大几岁,那时,我总还是你的母亲,你知道你不该对我说这种 话么? 萍    哦--(叹一口气)总之,你不该嫁到周家来,周家的空气满是罪恶。 繁    对了,罪恶,罪恶。你的祖宗就不曾清白过,你们家里永远是不干净。 萍    年青人一时糊涂,做错了的事,你就不肯原谅么?(苦恼地皱着眉) 繁    这不是原谅不原谅的问题,我已预备好棺材,安安静膊地等死,一个人偏把我救活了 又不理我,撇得我枯死,慢慢地渴死。让你说,我该怎么办? 萍    那,那我也不知道,你来说吧! 繁    (一字一字地)我希望你不要走。 萍    怎么,你要我陪着你,在这样的家庭,每天想着过去的罪恶,这样活活地闷死么? 繁    你既知道这家庭可以闷死人,你怎么肯一个人走,把我放在家里? 萍    你没有权利说这种话,你是冲弟档的母亲。 繁    我不是!我不是!自从我把我的性命,名誉,交给你,我什么都不顾了。我不是他的 母亲。不是,不是,我也不是周朴园的妻子。 萍    (冷冷地)如果你以为你不是父亲的妻子,我自己还承认我是我父亲的儿子。 繁    (不曾想到他会说这一句话,呆了一下)哦,你是你父亲的儿子。--这些月,你特 别不来看我,是怕你的父亲? 萍    也可以说是怕他,才这样的吧。 繁    你这一次到矿上去,也是学着你父亲的英雄榜样,把一个真正明白你,爱你的人丢开 不管么? 萍    这么解释也未尝不可。 繁    (冷冷地)怎么说,你到底是你父亲的儿子。(笑)父亲的儿子?(狂笑)父亲的儿 子?(狂笑,忽然冷静严厉地)哼,都是没有用,胆小怕事,不值得人为他牺牲的东西!我 恨着我早没有知道你! 萍    那么你现在知道了!我对不起你,我已经同你详细解释过,我厌恶这种不自然的关系 。我告诉你,我厌恶。我负起我的责任,我承认我那时的错,然而叫我犯了那样的错,你也 不能完全没有责任。你是我认为最聪明,最能了解的女子,所以我想,你最後会原谅我。我 的态度,你现在骂我玩世不恭也好,不负责任也好,我告诉你,我盼望这一次的谈话是我们 最末一次谈话了。(走向饭厅门) 繁    (沉重地语气)站着。(萍立住)我希望你明白我刚才说的话,我不是请求你。我盼 望你用你的心,想一想,过去我们在这屋子里说的,(停,难过)许多,许多的话。一个女 子,你记着,不能受两代的欺侮,你可以想一想。 萍    我已经想得很透彻,我自己这些天的痛苦,我想你不是不知道,好请你让我走吧。
          [周萍由饭厅下,繁漪的眼泪一颗颗地流在腮上,她走到镜台前,照着自己苍白 的有皱纹的脸,便嘤嘤地扑在镜台上哭起来。
          [鲁贵偷偷地由中门走进来,看见太太在哭。 贵    (低声)太太! 繁    (突然抬起)你来干什么? 贵    鲁妈来了好半天啦! 繁    谁?谁来了好半天啦? 贵    我家里的,太太不是说过要我叫她来见么? 繁    你为什么不早点来告诉我? 贵    (假笑)我倒是想着,可是我(低声)刚才瞧见太太跟大少爷说话,所以就没有敢惊 动您。 繁    啊你,你刚才在-- 贵    我?我在大客厅里伺候老爷见客呢!(故意地不明白)太太有什么事么? 繁    没什么,那么你叫鲁妈进来吧。 贵    (谄笑)我们家里是个下等人,说话粗里粗气,您可别见怪。 繁    都是一样的人。我不过想见一见,跟她谈谈闲话。 贵    是,那是太太的恩典。对了,老爷刚才跟我说,怕明天要下大雨,请太太把老爷的那 一件旧雨衣拿出来,说不定老爷就要出去。 繁    四凤跟老爷检的衣裳,四凤不会拿么? 贵    我也是这么说啊,您不是不舒服么?可是老爷吩咐,不要四凤,还是要太太自己拿。 繁    那么,我一会儿拿来。 贵    不,是老爷吩咐,说现在就要拿出来。 繁    哦,好,我就去吧。--你现在叫鲁妈进来,叫她在这房里等一等。 贵    是,太太。
          [鲁贵下,繁漪的脸更显得苍白,她在极力压制自己的烦郁。 繁    (把窗户打开吸一口气,自语)热极了,闷极了,这里真是再也不能住的。我希望我 今天变成火山的口,热烈烈地冒一次,什么我都烧个干净,当时我就再掉在冰川里,冻成死 灰,一生只热热烈烈地烧一次,也就算够了。我过去的是完了,希望大概也是死了的。哼, 什么我都预备好了,来吧,恨我的人,来吧。叫我失望的人,叫我忌(女石)的人,都来吧 ,我在等候着你们。(望着空空的前面,既而垂下头去,鲁贵上。) 贵    刚才小当差进来,说老爷催着要。 繁    (抬头)好,你先去吧。我叫陈妈过去。
          [繁漪由饭厅下,贵由中门下。移时鲁妈--即鲁侍萍--与四凤上。鲁妈的年 级约有四十七岁的光景,鬓发已经有点斑白,面貌白净,看上去也只有三十八九岁的样子。 她的眼有些呆滞,时而呆呆地望着前面,但是在那修长的睫毛,和她圆大的眸子间,还寻得 出她少年时静慰的神韵。她的衣服朴素而有身份,旧蓝布裤褂,很洁净地穿在身上。远远地 看着,依然像大家户里落迫的妇人。她的高贵的气质和她的丈夫的鄙俗,好小,恰成一个强 烈地对比。
          [她的头还包着一条白布手巾,怕是坐火车围着避上的,她说话总爱微微地笑, 尤其因为刚刚见着两年未见的亲儿女,神色还是快慰地闪着快乐的光彩。她的声音很低,很 沉稳,语音像一个南方人曾经和北方人相处很久,夹杂着许多模糊,轻快的南方音,但是她 的字句说得很清楚。她的牙齿非常整齐,笑的时候在嘴角旁露出一对深深的笑涡,叫我们想 起来四凤笑时口旁一对浅浅的涡影。
          [鲁妈拉着女儿的手,四凤就像个小鸟偎在她身边走进来。后面跟着鲁贵,提着 一个旧包袱。他骄傲地笑着,比起来,这母女的单纯的欢欣,他跟是粗鄙了。

四    太太呢? 贵    就下来。 四    马,您坐下。(鲁妈坐)您累么? 鲁    不累。 四    (高兴地)妈,您坐一坐。我给您倒一杯冰镇的凉水。 鲁    不,不要走,我不热。 贵    凤儿,你跟你妈拿一瓶汽水来(向鲁妈),这公馆什么没有?一到夏天,柠檬水,果 子露,西瓜汤,桔子,香蕉,鲜荔枝,你要什么,就有什么。 鲁    不,不,你别听你爸爸的话。这是人家的东西。你在我身旁跟我多坐一回,回头跟我 同--同这位周太太谈谈,比喝什么都强。 贵    太太就会下来,你看你,那块白包头,总舍不得拿下来。 鲁    (和蔼地笑着)真的,说了那么半天。(笑望着四凤)连我在火车上搭的白手巾都忘 了解啦。(要解它) 四    (笑着)妈,您让我替您解开吧。(走过去解。这里,鲁贵走到小茶几旁,又偷偷地 把烟放在自己的烟盒里。) 鲁    (解下白手巾)你看我的脸脏么?火车上尽是土,你看我的头发,不要叫人家笑。 四    不,不,一点都不脏。两年没见您,您还是那个样。 鲁    哦,凤儿,你看我的记性。谈了这半天,我忘记把你顶喜欢的东西跟你拿出来啦。 四    什么?妈。 鲁    (由身上拿出一个小包来)你看,你一定喜欢的。 四    不,您先别给我看,让我猜猜。 鲁    好,你猜吧。 四    小石娃娃? 鲁    (摇头)不对,你太大了。 四    小粉扑子。 鲁    (摇头)给你那个有什么用? 四    哦,那一定是小针线盒。 鲁    (笑)差不多。 四    那您叫我打开吧。(忙打开纸包)哦!妈!顶针!银顶针!爸,您看,您看!(给鲁 贵看)。 贵    (随声说)好!好! 四    这顶针太好看了,上面还镶着宝石。 贵    什么?(走两步,拿来细看)给我看看。 鲁    这是学校校长的太太送给我的。校长丢了个要紧的钱包,叫我拾着了,还给他。校长 的太太就非要送给我东西,拿出一大堆小手饰叫我挑,送给我的女儿。我就捡出这一件,拿 来送给你,你看好不好? 四    好,妈,我正要这个呢。 贵    咦,哼,(把顶针交给四凤)得了吧,这宝石是假的,你挑得真好。 四    (见着母亲特别欢喜说话,轻蔑地)哼,您呀,真宝石到了您的手里也是假的。 鲁    凤儿,不许这样跟爸爸说话。 四    (撒娇)妈您不知道,您不在这儿,爸爸就拿我一个人撒气,尽欺负我。 贵    (看不惯他妻女这样“乡气”,于是轻蔑地)你看你们这点穷相,走到大家公馆,不 来看看人家的阔排场,尽在一边闲扯。四凤,你先把你这两年的衣裳给你妈看看。 四    (白眼)妈不稀罕这个。 贵    你不也有点手饰么?你拿出来给你妈开开眼。看看还是我对,还是把女儿关在家里对? 鲁    (想鲁贵)我走的时候嘱咐过你,这两年写信的时候也总不断地提醒你,我说过我不 愿意把我的女儿送到一个阔公馆,觉人家使唤。你偏--(忽然觉得这不是谈家事的地方, 回头向四凤)你哥哥呢? 四    不是在门房里等着我们么? 贵    不是等着你们,人家等着见老爷呢。(向鲁妈)去年我叫人跟你捎个信,告诉你大海 也当了矿上的工头,那都是我在这而嘀咕上的。 四    (厌恶她父亲又表白自己的本领)爸爸,您看哥哥去吧。他的脾气有点不好,怕他等 急了,跟张爷刘爷们闹起来。 贵    真他妈的。这孩子的狗脾气我倒忘了,(走向中门,回头)你们好好在这屋子里坐一 会,别乱动,太太一会儿就下来。
          [鲁贵下。母女见鲁贵走后,如同犯人望见看守走了一样,舒展地吐出一口气来 。母女二人相对默然地笑了一笑,刹那间,她们脸上又浮出欢欣,这次是由衷心升起来愉快 的笑。 鲁    (伸出手来,向四凤)哦,孩子,让我看看你。
          [四凤走到母亲前,跪下。 四    妈,您不怪我吧?您不怪我这次没听您的话,跑到周公馆做事吧? 鲁    不,不,做了就做了。--不过为什么这两年你一个字也不告诉我,我下车走到家里 ,才听见张大婶告诉我,说我的女儿在这儿。 四    妈,我怕您生气,我怕您难过,我不敢告诉您。--其实,妈,我们也不是什么富贵 人家,就是像我这样帮人,我想也没有什么关系。 鲁    不,你以为妈怕穷么?怕人家笑我们穷么?不,孩子,妈最知道认命,妈最看得开, 不过,孩子,我怕你太年青,容易一阵子犯糊涂,妈受过苦,妈知道的。你不懂,你不知道 这世界太--人的心太--。(叹一口气)好,我们先不提这个。(站起来)这家的太太真 怪!她要见我干什么? 四    嗯,嗯,是啊(她的恐惧来了,但是她愿意向好的一面想)不,妈,这边太太没有多 少朋友,她听说妈也会写字,念书,也许觉着很相近,所以想请妈来谈谈。 鲁    (不信地)哦?(慢慢看这屋子的摆设,指着有镜台的柜)这屋子倒是很雅致的。就 是家俱太旧了点。这是--? 四    这是老爷用的红木书桌,现在做摆饰用了。听说这是三十年前的老东西,老爷偏偏喜 欢用,到哪儿带到哪儿。 鲁    那个(指着有镜台的柜)是什么? 四    那也是件老东西,从前的第一个太太,就是大少爷的母亲,顶爱的东西。您看,从前 的家俱多笨哪。 鲁    咦,奇怪。--为什么窗户还关上呢? 四    您也觉得奇怪不是?这是我们老爷的怪脾气,夏天反而要关窗户。 鲁    (回想)凤儿,这屋子我像是在哪儿见过似的。 四    (笑)真的?您大概是想我想的梦里到过这儿。 鲁    对了,梦似的。--奇怪,这地方怪得很,这地方忽然叫我想起了许多许多事情。( 低下头坐下) 四    (慌)妈,您怎么脸上发白?您别是受了暑,我给您拿一杯冷水吧。 鲁    不,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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