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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历王朝-第8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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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季驯大呼:“你们草菅人命,我要上疏弹劾你们!”

丘橓说:“潘大人,你能不能不发火?”

潘季驯说:“你是一个小人。”

丘橓说:“我们都是小人,小人才得志。你不是小人,当初你做狂士,怎么也听张居正的?如今你是大人物了,是六部主官,但你也不能太过于欺人了,张居正是你什么人?你哭爹叫娘似的?”

潘季驯说:“你真是个混蛋。”

丘橓笑着说:“你是刑部主事,这种事你过问也对,但你没有胸襟,做主官还真是得有气度。”

潘季驯要去诏狱看看张母,他是刑部主官,便有权去看,他喝令手下侍郎们与他一起去看张母。有的侍郎说,潘大人能不能再想想,如今张居正案正在热头上,大人一去,岂不是要受牵连?潘季驯说:“我就是要去看看,你们去不去?愿意去的跟我去,不愿意去的,可以半路悄悄地回家。”

刑部的主要官员们共有十几人,当潘季驯到了诏狱时,只剩下了四五个人跟着他了。

潘季驯说:“我去看张母,让我进去看。”

看守诏狱的锦衣卫不敢不让他进去,潘季驯进去了,他看到了牢里的情形:张母在乱草中端坐着,张妻在一旁侍坐,身旁站立着张家三子。

潘季驯喝令锦衣卫打开牢门,他要进去。

潘季驯进了牢里,对张母说:“伯母在上,侄儿潘季驯给伯母磕头。”

张母笑笑,说:“你是刑部主官吧?”

潘季驯说:“真是惭愧,我做刑部主官,竟不能主伯母的这一件案子。”

张母笑笑:“你来看我,足见盛情。”

潘季驯说:“我得太岳兄推荐,主管河防,这会儿再管刑部,实非我愿。但我要上疏,要皇上再重新理太岳兄的案子,放了你们一家人。听说你家里十几口人因离府不便,给封在屋里,最后都饿死了?”

张妻说:“确有其事,真是罪孽啊。”

张妻说完,便是落泪。

潘季驯说:“我要上疏,对皇上说这件事,他不理不行。”

潘季驯走了,张懋修想起什么,怯怯地问:“奶奶,你为什么不对潘大人讲大哥正在受刑?”

张母说:“我家人受苦,与潘大人何干?”

张懋修想,要是潘大人能上疏,或许能救了我们,此时没了父亲,我们只能求助于人;要是父亲在,用得着求助他们吗?我们落难了,只能求别人了。

张母说:“潘大人要上疏,会把他自己也拖入这案件里,我一句话也没说,不想让潘大人为难。听着,张家的事是我们自己的事,不要求助别人,听到了吗?”

众人应声。但张懋修可不那么想,他一心想着有哪一个人能去求皇上,请皇上降旨,把他们放了。

张嗣修说:“不如给申大人写一信,求人带出去,这么刑讯,会打死人的。”

张母说:“你们愿意写就写,你们写吧。”

张嗣修与两个弟弟商议写信,在牢房角落里计议着如何给申时行写信,他们很郑重,这也许是他们最后的机会了。

潘季驯走出牢房,忽地想起来一件事,问:“张敬修在哪里?他怎么没关在这里?”

锦衣卫都指挥曹应魁支吾说:“我们把他押在另一间牢里。”

潘季驯大声问:“把他关在哪里?我去看看他。”

曹应魁说:“潘大人不必去看了吧?”

潘季驯说:“你不要我去看,我马上弹劾你,说你把张敬修打成重伤不治,看你怎么说?”

曹应魁说:“好啊,潘大人要看,那就看吧?”

潘季驯给领进了刑讯房,看到了昏死过去的张敬修,他叫喊:敬修,敬修!

张敬修昏死过去了,百唤不醒。

潘季驯说:“我要告你们,我告你们贪赃枉法,公报私仇,我要告你们!”

潘季驯气呼呼地走了。

张鲸命令把张家的人分别关押,严刑拷打张居正的四个儿子。张嗣修说:“我父亲没有那么多珠宝,你们想贪墨,他可不想!”锦衣卫人拼命殴打,把张嗣修打得昏死过去了。

再提审张惟修,他战战兢兢,大声说:“我不知道有什么珠宝,我从来不拿珠宝。我只是读书,我还没中进士呢。”锦衣卫说:“要不是你父亲张居正完蛋了,你这会儿早就进士及第了。可惜啊,张居正死了,不光你中不了进士,你三位哥哥也被革去进士功名,再不说珠宝在哪里,你就是一死。”

张惟修大声说:“我不知道,你要我说出珠宝,我家没有珠宝,哪里去找珠宝给你?”

严刑拷打了许久,这最小的张惟修竟也不屈。就命人再扯出张懋修,要上大刑拷打。张懋修记着父亲平时的教诲,此时竟大义凛然,他说:“你再怎么打我,也打不出珠宝来,我告诉你们,我父亲张居正在位时不贪不占,你们这是冤屈好人!”

锦衣卫说:“张居正是好人?你说他是好人,皇上怎么要拿下你一家?他是权高震主,他是威权擅福!你知道不知道?”

张懋修大声疾呼:“这是冤枉!这是冤枉!”

锦衣卫说:“别说那么多了,先上拶夹子,夹夹你的手指,看你是不是一个硬汉子!”

上来两个大汉扯住张懋修,拶夹手指,一上拶夹,两边一扯,但听指骨噼噼啪啪乱响。张懋修大吼,声音惨烈,锦衣卫笑他:“真是公子模样,只一夹就忍不住了。人家游七可没你这么娇性,他受了十几次拶夹子,仍死也不吭声儿,要他说张居正不好,他一句也不说,还骂人。真是硬骨头。”

张懋修痛哭,锦衣卫说:“你骨头不硬,从小娇生惯养的,怎么受得了这个?你就招了吧?招出你的岳父王篆,招出还有谁藏有你家的珠宝玉器,你一招了,就过去了,不招,怎么会放过你?”

张懋修不语,他不说,再拶夹他时,他又痛昏过去了。

一连受了十几天的苦刑。

张敬修受不住了,他写下了一纸绝命书:“忆自四月二十一日闻报,二十二日移居旧宅,男女惊骇之状,惨不忍言。至五月初五日,丘侍郎至府。初七日提敬修面审,其当事尊沓之形,与吏咆哮之景,皆平生所未经受者,而况体关三木,首戴蒙巾乎!……在敬修固不足惜,独是屈坐先公以二百万银数,不知先公自历官以来,清介之声传播海内,不唯变产竭资不能完,即粉身碎骨亦难充者!且又要诬扳曾确庵(省吾)寄银十五万,王少方(篆)寄银十万,傅大川(作舟)寄银五万。云:‘从则已,不从则奉天命行事!’恐吓之言,令人落胆……嗟乎!人孰不贪生畏死,而敬修遭时如此,度后日决无生路。……不得已而托之片楮。啮指以明剖心。此帖送各位当道一目,勿谓敬修为匹夫小节,而甘为沟渎之行也。祖宗祭祀,与祖母、老母饍粥,有诸弟在,足以承奉,吾死可决矣……丘侍郎,任抚按,活阎王!你也有父母妻子之念,奉天命而来,如得其情,则哀矜勿喜可也,何人陷入如此酷烈……”'① 《张文忠公全集》附录;朱东润:《张居正大传》;从樊树志《万历传》。'①

张敬修想着,或许潘季驯会上疏,或许申时行会直言,救他们一家?再有大臣上疏,他一家人就被救了,但他念叨着:“……受不住了,熬不住了,我熬不住了。你要我说出来哪儿藏有我张家的财产,我说谁呀,说出来就是害人。我不说,我说不出来呀……”

张敬修在牢房里用腰带自缢,吊死在牢里。

第九章 旧愤如渊

有人把张敬修的死写成冤状,贴在都御史的衙门前,有许多人观看,观看丘橓是怎么逼死人命的。有人呼吼:丘橓逼死人命!张诚逼死人命!张居正是忠臣!

张宏把这消息告诉了万历,万历喝斥:“张诚是怎么弄的?竟然把人弄死了?我要他拿出张家的藏宝,不要他死人。我告诉你,你下一道谕旨,要张诚小心从事,如果再出一条人命,我要拿他是问!”

张宏问张鲸:“张诚是不是故意而为?”

张鲸说:“那也未必,张诚那人做事,总是想着要弄弄学问,一个大珰,只是一个皇上的影子,你天天弄学问,就有点儿可笑。但他自诩是有学问的人,要他服气,可不那么容易。”

万历下令:为张府死十三人事,逮捕荆州知府郝如松。

刑科给事中刘尚志为郝如松求情,上疏要求免于逮问,万历大怒:“他喝斥张鲸,他是什么人?我下谕旨,他还要说三道四,简直是胡扯!你就跟他说,我不要他渎扰我,夺他俸禄三个月!”

潘季驯挡在申时行的府门前,他要见申时行。

申时行不得不见他,潘季驯虽然多次被人弹劾,但万历想着他是一个能治理河防的官员,就不想罢黜他,潘季驯仍是那么狂傲不驯,但他对申时行不满,就站在申时行的府前,一句话不说,只是恭恭敬敬地站着。

申时行问家人申成:“潘大人走了没有?”

申成说:“没走,还站在那里。要请他入院,他也不进,只是站在大门口,这会儿有好多人惊奇,正围观呢。”

潘季驯站在府门前,似自语,但声音很大:“你们看着,我要见申大人,申大人是首辅了,我要问问他,张居正死了,把张家的人全都关在牢里,刑拷逼索,这是大明朝的耻辱!是首辅大人的耻辱!”

申时行坐在书房,他听申成重复潘季驯的话,问:“他还说什么?”

申成说:“他说,如果首辅龟缩,就是胆小鬼,就是害死张居正家人的刽子手!”

申时行不动。

家人早有气愤不平的,对申时行说:“主人说话,我们就去揍他一顿!”

申时行还是不动。他在想万历的态度,万历是要搜刮张居正的家产,但他又不想让世人说他贪婪,要官员们劫掠张居正,而他最后再出面来平息此事。那谁插嘴此事,就是自讨没趣。申时行想,他要不要插嘴此事?不出声,怕是不行。但他也恨潘季驯这种张扬,潘季驯这样做是要逼他表态,要他说,他是不是要上疏,是不是要训斥追责是谁逼死了张敬修。他当然可以上疏,但他上疏决不能被人逼着,他要自己上疏。潘季驯这么在门前逼他,是对他不敬。当初张居正做首辅时,他敢这么做吗?到了张四维做首辅时,他会这么做吗?

申成不知道主人在想什么,他急煎煎地盼着主人发话,他想,只要主人发话,怎么做都行啊。

可申时行就是不说话。

申府门前围观的人更多了,他们看到了潘大人站在申时行府门前,立等申时行出来。他不进院,也不走开,只是静静伫立。这会儿天还未暖,站着有一点儿冷,家人拿来长衣要给潘季驯穿,潘季驯吼:“我老了吗?要穿这件衣服?”

家人讪讪地拿走了。

门口聚集的人越来越多,议论申时行,这个首辅大人是个怕事的,他可不像人家张居正,张居正一旦遇事,是顶着走,连皇上都得听他的。人家那个张四维大人也是,遇事也有主意。只有这个申时行申大人,他是个怕事儿的。也有人说,让人家刑部主官急了,这大明朝真是贪贿横行啊,刑部主官站在首辅大人门前,求他主持公正,真可叹!

申时行在喝茶,他不想惹潘季驯,但潘季驯站在他门前的事儿会四处风传,潘季驯可以不管不顾,他都是六十一二岁的人了,还在首辅府前伫立,就不能平心静气一点儿吗?潘季驯是治水的,他能十年八年地站在河堤上,对着河水一点点儿固堤,照理他也该有个好性情,但他还是脾气火爆,他想对申时行示威,对首辅示威,要丢首辅的人。申时行还没想好怎么做,但他很恼火,他恨潘季驯,一个六十多岁的人了,怎么能做这种荒唐事儿呢?

申成最终还是冷静下来了,有这么一个主子,你想不冷静都不成啊。看申时行喝茶的样子,比平时更慢,他喝着毛尖,这是下人送上来的,当年的好茶啊。他吹着茶浮,看着茶托,像是深思熟虑,但心里什么都不想。

潘季驯站在府门前,忽地一阵子悲哀,要让他再理河防,他也干不了啦,他老了,六十一岁的年纪,腿有些痠麻,他恨申时行,首辅得有铁腕才行,你这么婆婆妈妈的,怎么能力挽狂澜?

申时行喝完了茶,慢慢走出来,站在府门外迎迓潘季驯。申时行问:“潘大人,想不想进来喝一杯茶?”

潘季驯说:“张居正的家人全都在牢里,天天严刑拷打,不要说喝茶,尿也没得喝。”

申时行说:“我能做什么?”

潘季驯说:“你做首辅,首辅该做什么,要我说吗?”

申时行说:“张居正做首辅,会立时下令,拟一谕旨。张四维会立时上一疏。要是我,我多半不会管,我只选择必管的事儿去对皇上说,我不想多说,多说琐事无益。”

潘季驯说:“首辅大人也五十岁了,凡事都有一个主见吧?这次皇上派人去抄张居正的家府,你做什么了?你不犯颜直谏,你做什么首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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