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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历王朝-第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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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居正点头,心头沉重。

他想到了船里的一些礼物,原来都是民脂民膏,他张居正也是敲榨了百姓的骨髓。他愿意做也是做了,他不愿意做,有地方官员帮他做了。他们大喊着相爷的礼仪,打他张居正的招牌,行自己捞钱的勾当。

他对老人说:“自实行‘一条鞭法’,税是不是少些了?”

老人说:“税是少了,但别的事儿也要钱。只要有事儿,就得拿钱。一样也不少拿,农夫赚几个钱不易,都给官员们捞去了。你有什么法子?你说是‘一条鞭’,老百姓说,他那鞭是小孩伢子的那玩艺儿,天天长呢。”

众老人笑,笑得很苦,笑得无奈。

张居正说:“大明朝也管、也关、也杀,可是贪官污吏就是杀不完,像是割韭菜,割了一茬又一茬,疯长呢。”

他苦笑着,与老人们一齐叹息。

张居正想着,他最怕的是灾难,地震是年年有的,灾祸时常出。还有河患,黄河是灾,淮河也是灾,有时一条小河,竟能淹坏几个县,那时户部的银子就不够用了。他知道皇上恨他,不喜欢他,怨他不拿出银子来给自己大婚用,还知道冯保肯拿出银子,给皇上大婚用。他心里也埋怨,冯保有银子,每一年冯保只得二十四监的孝敬银两就有几十万,他拿得自然轻松。可他张居正没有这银子,他管内阁,户部收上来的银子要交太仓,要用银子的地方太多了,他怎么办?戚继光要用银子,李成梁要用银子,打仗要用银子,练兵要用银子,救灾要用银子,银子像流水,哗哗地流出去,几百万两一仗就打没了。他当大明朝的家,真的很累。

但他能对老人们说明白吗?他甚至都懒得对他们说。张居正见人久久不语,说:“说说治河吧?”

一个老人说:“治河是有一些事可说,吴桂芳吴大人治河,有一套办法,他要疏通旧河道,引黄河入旧道,那是好法子,一是可以少花些力气,再就是它容易办。可另一个治河的傅希挚傅大人不那么做,他要束水归漕,那可是大动,一大动,不光要多花银子,还要多费力气。这可不容易了。”

张居正说:“吴大人是一个好官。”

一个老人说,我亲眼看着吴大人在治河的堤上,那天在河堤上挥剑砍了一个人,那人是一个小官。吴大人说,你想下去?行啊,我让你下去。那人跪下给吴大人磕头,说他家里有老婆孩子。吴大人说,我也有老婆孩子。那人说,吴大人,你让我下去吧?我家里有八十岁的老母。吴大人说,奇怪了,我也有八十岁的老母,我跟你一样,家里也有八十岁的老母,你看我要不要下去?那人还是要下去,正趔趄往下走,吴大人拔剑一挥,把那人挥成两段。吴大人有武功,做过两广巡抚,做过提督呢。

一个老人说,我听说了,吴大人拿剑在堤上,他说,你要逃走,只能脑袋与身子分家。所有治河的都怕吴大人,他不容情,只在河堤上呆着,看着河水。他一到任,便把所有的治河官员都叫来,叫他们面对着河水,说,你们记着,如果河决堤了,我先跳,你们跟着跳,有一个不跳下去的,我叫兵丁宰了你!

说起吴桂芳,都是好故事,都有好口碑。

张居正心里很欣慰,他先是安排了潘季驯治河,但傅应祯他们不愿意,御史胡涍一味弹劾潘季驯,说他狂傲,只能改任吴桂芳,看来他是用对人了。

正说着,岸上有人叫喊:“有邸报,要不要传上来?”

张居正说,送上来。

有人搭跳板,送上来了邸报,张居正看,忽地满面是泪,头贴在邸报上,哽咽起来。

老人们惊诧地看他,一个老人问:“张相爷,你怎么啦?出什么事儿了?”

张居正说:“吴桂芳吴大人,他……他病逝了,他死了。”'① 《中国历史大事年表》,《明史》载万历六年二月左右,吴桂芳卒。'①

万历是在张居正归来的头三天接到吴桂芳死讯的,他问:“不是诏升迁为工部尚书兼右都御史了吗?他怎么死了?”

冯保说:“吴大人是劳累成疾而死的。”

万历不痛快:“这人真是的,偏偏这时死,他要赶在张先生回来后死,或是张先生走前死就好了。”冯保禀报:“高拱也要死了,他的家人求封次子务观为官。”

万历说:“我不封高拱,他死就死,干我什么事儿?”

冯保说:“皇上,他要是在归隐时没出什么大事,不是反臣,皇上就得封他,他该得一子荫封的,他这疏没什么错处啊。”

万历厉声吼:“我说错就是错,他说朕是9岁的毛孩子,你以为我忘了吗?”

冯保想劝皇上,这只是高拱一时的气话,高拱再有不是,他也辞官归隐了,人一死,往事如烟云,不必再追究了。但他发觉万历像变了一个人,变得有些不可捉摸,有些一意孤行。他这是想建立自己的威严,试试自己的剑刃?冯保不敢再说了。

万历脸儿阴沉:“张先生到哪儿了?”

“他要回京了。”

万历说:“要锦衣卫替我看着些,张先生回来了,要安排司礼监在真空寺为先生接风。”

六月十五日,司礼监何进在真空寺为张居正摆宴,说:“皇上盼先生回来,先生这一次回来得可真慢,皇上天天问司礼监,先生怎么还不回来?真是盼急了。”

张居正回答:“让皇上盼,是臣子的罪过。”

何进笑,皇上下了口谕,先生听着,“若午时分进城,便著张先生在朝房稍候,朕即召见于平台。若未时分进城,著先生迳到宅安歇,次日早,免朝召见。”'① 《张文忠公全集》卷七,谢遣官郊迎疏。'①

张居正笑说:“何公公看,这会儿是下午时分了,只能明早上朝了。”何进也笑,说:“是啊,是啊。”

万历对慈圣皇太后说,张先生回来了,他一回来,所有的事儿都可以按部就班地做起来了。他不在,我还真累。万历没想到,张居正不在,冯保帮着他批红,虽说许多事儿不必他亲自操心,也没做出什么大决定,但他还感到劳累,也感到有些矫情。

十六日一早,文武百官列班,迎接张居正回朝。

张居正对文武百官没什么应酬话,他只是说了一句:“列位辛苦了,居正不在,有劳各位了。”

马自强与申时行、吕调阳都在,吕调阳本来想着张居正或许会对他单独说上几句话,寒暄一下,但张居正只有这一句,便去见皇上了。

万历有谕旨,着在文华殿西室召见张居正。

张居正进入西室,万历迎面笑着,大声招呼:“先生回来了,让朕好是想念。”

张居正喉头一哽,几乎落泪,他跪下,颤声说:“老臣让皇上惦念了,真是有罪啊。”

万历脸色苍白,像是有些劳累,张居正想对皇上说,要珍摄龙体。但一想他刚回来,不能说得太多,便笑说,皇上这些日子劳神了,朝中的事儿太多,皇上总惦念着,就不轻松了。

万历说:“有许多事,吕调阳他不安排,总是说要先生归来才安排,他要回家,就让他走吧?”

张居正对吕调阳不在乎,他只在乎申时行,他对皇上说,阁臣中,将来成大器者只有申时行,马自强体弱,没有理弄朝事的才能。只有一个申时行,他将是代替居正的好人选。

万历说:“谁也替代不了先生,有先生在,朝事才有头绪。”

张居正说:“老臣回来时,一路上与老人谈话,也知道‘一条鞭法’确是不错,而且‘考成法’也得大成效,只是有些地方官员贪鄙,要重罚才是。”

万历说:“都听先生的。”

万历与张居正说起边事,蒙古鞑靼部首领俺答被蒙古瓦剌部挨落达子所败,损伤甚重,俺答仅以身免。张居正大乐,说:“他们自相残杀,我们便多机会,看来边患会平,几年之内不会有什么忧患。”

万历大喜:“都是好消息,先生一路看,庄稼如何,民情如何?”

张居正说,百姓盼的是乐业,盼的是安居,有许多老人说,庄稼是好,税收也少了,只要少有贪官,便天下太平了,我皇治下的太平盛世就要来了。

万历对张居正说:“这都是先生的功劳啊。”

张居正对万历说起襄王、唐王,他只是摇头,说他们爱玩,治下田亩无数,过的日子真是奢侈。万历笑说,太祖皇帝创下这份基业,最便宜的是各处的藩王,他们不必管天下,又不必管治下,只是吃喝玩乐,日子过得逍遥,可他们还不满足,就有许多反王。

张居正不便再说什么,只是微笑。

万历对张居正说许多事,都是朝政琐事。宫内的事儿,他一句也不想说,他只讲时事,讲对张居正的思念之情,让张居正有些感动。他想,皇上长大了,他懂得人情心性,大明朝真的盛世有望了。

晚上,张居正回到了家里,姚旷与游七摆下家宴,张居正把全家人召集一起,他对琴依说:“我这一次去江陵,一路上看到许多事,也开了眼界,我在唐王、襄王那里看到许多新鲜事儿,我老了,但也得了些许安慰。我想,不光要为大明朝做事,我也要享受一些人生时光了。”

琴依问:“你想怎么享乐呢?”

张居正说,我在唐王那里,他把男女之欲全当一回饮食滋味,没有程朱理学的束缚,人更增神采,我也想那样,在府里弄一班女乐,你看如何?

琴依恹恹说:“你愿意便可,如今你权高势重,位可倾国,你愿意怎么做便怎么做好了。”

张居正便命拿来各地官员送的春酒,赐与琴依饮。他说:“都说这酒乱性,我从不多饮,今天高兴,与你畅饮,看能如何?我信夫子言,一到了六十岁,无论怎么做事,都不会逾矩。”

琴依说:“相爷喜欢便行就是了,只是相爷有那么多的大事,不会沉溺玩乐吧?”

张居正说:“我做了十几年宰辅,没大建树。高拱去后,我只做了几年,大明朝便有新气象了,我只把人理顺,把大事管好,大明朝就中兴了。我也乐得歇一歇了。”

琴依看他,此时的张居正志得意满,哪里能听得进她的劝告?她只是说:“我不饮这酒,行不行?”

张居正说:“不行。”

张居正笑道:“我知道,你们女人喜欢石头,昌化知府送我十二件珍品,件件好玩,价值连城。你可挑一件,用来把玩。”

琴依说:“我不要鸡血石。”

张居正不悦,轻声斥责琴依:“你不必那么清高,女人要为悦己者容,你的男人要你做什么,你就该做什么。你为我做什么,不是该做的吗?”

琴依也醉了,她微微颊红,轻声说:“我不要这么做你的女人,我要做一个有志向的女人。”

张居正冷冷道:“有志向的女人不是你,是武则天。”

琴依不语了,被酒烧灼得心醉,她看着张居正,心里想,他说得对,我只是一个平常的女人,给他出些主意,还不如他自己想的千分之一,我何必那么累?我也是一个美艳女人,靠自己的美色就足以与他欢度一生了。我何必那么固执呢?

琴依脸颊微红,低下头来,不出声了。

张居正搂住琴依,轻声说:“我从不发狂,以为狂是不正经,但我是大明朝的宰辅,我该享受人生,是不是?”

张居正喝得多了,他说:“我要再弄一个班子,做女乐,挑选30人,我要有色有情的女孩子,琴依,你帮我,我就不能弄一个比唐王更好的女乐班子?”

琴依只好听命:“你弄,我帮你训练她们。”

张居正大喜,说:“有你,此生足矣。”

这一夜,张居正喝了一点儿春酒,与琴依狂了一夜,他感到功成名就的喜悦,他说:“我才知道,什么叫做宰相人家。”

第十五章 正与邪

张居正命人将七块鸡血石送与万历,万历看了,很是高兴。他说,大伴儿,你看,这才是奇珍,怎么好端端的一块石头上,竟能泼上鸡血?且这么鲜艳,这么好看,怎么看怎么让人喜欢,真是难得,听说是浙江杭州府昌化县送与张先生的?

冯保夜里也得了张居正送的鸡血石,但一看就不满意了,他那石头比起皇上的差多了。张居正做事可比不上他冯保,人家送两盆花,他与张居正一人一盆,两人平分。可张居正呢,据司礼监何进说,就是给他的小妾琴依的一块鸡血石,也分外好看。那是一块“倚竹”,竹林中的美女,一身着红衣,琴是红的,竹尖是红的,石头是红的,其他的都是绿色、青色,真是天生奇石,不用雕刻,妙自天成。还有张居正送与他的另一个小妾的奇石,也是一珍宝,那是一个七仙女下凡的珍品,七个仙女或是身着红色亵衣,或是身着红裙,或是头戴红钗,或是腰系红带,还有一仙女臂执红绸,真是七人各不相同,都是天然而生,非人力雕刻,那叫七女下凡尘。

张居正送冯保的那两块鸡血石,就差得太多了。一听得司礼监太监张鲸禀报,他就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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