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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工-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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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客。厂里没事时,她动不动就绕到后面,爬上楼来。最初,俺以为她是为俺来的,怕俺闷,她也确实跟俺没话找话,说一些外面的事。说城里女人喜欢穿什么样衣服,跟俺讲什么才是夜总会里的坐台小姐,有时,也问起老姨和老姨夫的关系。俺愿意听她讲外面的事,也愿意对她讲老姨和老姨夫的事。俺一天一天在老姨家,她家里的事就是俺心里所有的事,俺就把俺在老姨家看到的讲给她听。靠着老姨夫,老姨才当成老母鸡,可是老姨不知怎么的,就是看老姨夫不顺眼,天天冲老姨夫发脾气,老姨夫回来稍稍晚一点,就劈头盖脑一顿臭嚼烂骂,骂老姨夫找小姐逛窑子,被婊子迷住了。俺讲这些,都是无意,家务事,清官难断,人家晚上干仗,天一亮,还是两口子,俺根本没往心里去。谁知道,梅花却往心里去了。有一回,俺正讲着,梅花腾一声跳起来,跳到挂着老姨和老姨夫订婚照的墙前,用拳头往老姨的脸上捅,想把她砸烂的样子。那是一张很大的照片,据说是在照相馆重新翻的。梅花捅拳,俺也挺解气的,老姨生在福中不知福,就该教训教训她,她是老母鸡,又不能当面教训,就只有背后这么捅捅。后来,只要俺跟梅花在一块儿,俺们就朝老姨的相片捅拳,就变成了老姨的批判会,你一句我一句,很痛快。可是俺哪里知道俺是在惹祸,惹了大祸梅花来老姨家越来越频了,这不要紧,但她后来再来,不和俺批判老姨了,而是挨个屋翻,从衣柜到厨房,从卫生间到衣帽间,一翻就是半天。俺怕老姨发现,不让她乱动。梅花其实也不是翻,就是看,她有时还要闻味儿。有一天她把老姨夫的衬衣托在手上闻,叫俺看见了,俺的心一下子窝住了,俺想起咱歇马山庄母狗发情时,公狗贴到母狗身后闻味的样子。梅花闻老姨夫衣服的样子,就像乡下公狗闻母狗。说真的,俺这么愚笨的人,要不是想到狗,打死也想不到男女关系上。梅花闻完味,砰一声把柜门关上,扑到床上大叫起来,她叫的是老姨夫的小名,鲁铁蛋——

就是这天,俺隐隐约约感到了什么。俺很着急,有好几回,都想回家跟你三姨讲,可是想了想还是张不开口。那样的事,实在是不好张口。后来,老姨上大连的时候,老姨夫夜里回来,梅花总要跟上来,说来和俺做伴,送俺回家。他们常在一块儿应酬,大家都知道,很正常,可是进门又磨磨蹭蹭不肯马上走,坐在沙发上和老姨夫逗着笑话,你一句我一句一说就是半夜。他们白天在一起上班,晚上一块儿陪客,夜里还这么黏乎,太不正常了。纸终是包不住火,有一天,梅花还是忍不住把什么都泄露给俺。那天老姨老姨夫都上了大连,吕作平也出差不在家,梅花下班就抱着一个纸包来到老姨家。她进门跟俺说,姐,今晚咱俩不走了,都住这儿。你知道,俺给老姨当保姆,还从来没有住过老姨家,俺有些犯难。梅花不管俺,进门就主人似的在老姨的卧室里忙了起来。梅花一层层揭手中的纸包,像揭什么珍贵的宝物,揭到最后一层,吓了俺一跳,你猜她拿来什么,她和老姨夫的婚纱照,有一尺那么大……光是她对老姨夫有什么就够吓人的,老姨夫竟然和她一起照了相,这是天大的祸呀!俺又吃惊又害臊,一下子蒙了,心口扑通扑通跳,两眼直冒金星。

岸边的蜻蜓(6)

梅花拿起照片,上了桌子,把老姨和老姨夫照片拽下来,把她的挂上,俺怎么阻拦都不行。梅花疯了,梅花绝对疯了,老姨夫也疯了。俺大哭不止。那天晚上,俺觉得整个天都塌了下来,俺一再掐自个儿胳膊,俺不知道俺是谁,俺在哪里,和谁在一起。梅花一直没说话,把那双杏眼瞪得牛眼那么大,痴呆呆瞅着墙上的照片……后半夜,见俺哭声不止,梅花也哭了。她边哭边说,姐,没什么大不了的,俺是一厢情愿,俺偷了老姨夫的照片,到电脑公司做的。

俺不哭了,觉得天又擎起来了,觉得只要熬过这个夜晚,天亮了,梅花把照片拿走,俺的心就会亮了。可是你知道,俺的心不但没亮,却更黑了。梅花第二天早上往下取照片时,说了一句吓人的话。她说姐,有了这一夜,我的魂就留在老姨夫家了。梅花走后,在老姨家里,俺不敢抬头,一抬头,就觉得挂照片那个地方有个黑洞,洞里有梅花的脸。到后来,俺觉得老姨家整个就是一个洞,黑幽幽的让人害怕。

那天梅花走,就再也没来,即使老姨不在家,她也没来。可是从那天起,俺的日子就不是日子,心老是提在嗓子眼儿。俺不敢正眼看老姨,不敢正眼看老姨夫,早上上班不敢往厂子看,回娘家大伙聚堆儿时俺笑不出来,俺就觉得会出事儿,俺不是不相信老姨夫,可不知为什么就觉得会出事儿。这不,到底出事了……



那天下午,因为讲述,因为在讲述中一程程回到过去的情景,恐惧再一次回到黑桃的眼睛里,她那惊惧的样子,仿佛一只摇摇欲坠的果子。事实上,梅花和老姨夫的事与黑桃没有半点关系,我宁愿相信,即使没有黑桃在老姨夫家当保姆,即使黑桃不向梅花讲述老姨和老姨夫的矛盾,该发生的也照样发生,那只不过是偶然遇到的外力而已。可是,我想不明白的是,梅花对老姨夫,怎么就有了那么深的感情?梅花居然因老姨夫而丢了魂!

从黑桃家出来,我的眼前一片迷乱,好像黑桃把悬在她头上的黑洞搁在了我的眼前,使黑桃家的楼道口黑幽幽的,使我下楼时深一脚浅一脚。在那黑幽幽的前方,有一张面孔,一直在忽明忽暗地晃动。他是大姨夫。大姨夫在老姨夫厂里做门卫,回来后,我还一直没有见到他。他的面孔之所以出现在我眼前,是因为那天下午,在我临离开黑桃家的时候,黑桃支支吾吾,向我透露了另一个信息。她说,在她最难熬的日子,她曾把梅花和老姨夫的事找大姨夫谈过,可是大姨夫的态度让她非常意外,大姨夫不但没想细听,反而火了,把她好一顿训,说她做事不动脑袋,当保姆就当保姆,管那么多闲事干吗?

在我的印象里,大姨夫对姥姥那个家族里的事从没放弃过责任。如果说姥姥那个家族是一张网,那么大姨夫就是一个掌网人,网绳的任何一次抖动,都在他的把握之中。他重体面,讲家教,眼睛里向来揉不进沙子。在乡下那些年,他像一个大家长,对每一根网绳的风吹草动都能作出迅速反应。当年梅花一夜之间从我手中夺走吕作平,他把三姨三姨夫找回家好一顿训斥,说翁家后人做出这样的事简直是有伤祖宗也有伤风化。有好长时间,他不允许三姨三姨夫登他家的门,好像他家的门面就是祖宗的门面。翁家的祖宗,我的姥爷,其实只是一个买卖人,不识字,但他因为见过世面,在歇马山庄算得上头面人物。姥爷因为见过世面,在一行女婿中对大姨夫格外高看,大姨夫也就因为姥爷的高看,自觉不自觉地成为了翁家的中心。逢年过节,他拜完姥爷,再就不动了,而其他姨夫们,拜了姥爷,还要拜他。后来姥爷去世,老姨夫办厂办得红火,小辈们全在老姨夫厂里打工,家族的中心眼见着向老姨夫这边偏移,大姨夫家门庭渐冷已成为不可逆转的事实,就连少有几次回歇马山庄的我,都听到“王先知落威了”这样的说法。可是事情总有转变,老姨夫把工厂搬到城里时,正赶上大姨夫退休,不知是他感到突然回到家里不适,还是受不了门庭冷落的打击,他主动提出到老姨夫厂里做了门卫。厂长和门卫,有着天壤之别,可大姨夫这门卫,不是一般的门卫,他有文化,教过书,不管多么小的事情,都有文字档案。他张榜公约,建立秩序,给老姨夫新厂立下了良好的风气。重要的是,站在门口,家里人的一切举动,他都会一网打尽。因为他了解情况,老姨夫敬他,厂里大事小情,都跟他商量,他不但再一次成为掌网人,且给人的感觉,就是老姨夫的灵魂,家族的灵魂。逢年过节,老姨夫拜完大姨夫,再就不拜了,而其他人却要大姨夫老姨夫一块儿拜。拜到老姨夫,得到的是赏钱,拜到大姨夫,得到的往往是人生教育。在我的想像里,大姨夫听说了梅花和老姨夫事件,如果不是把梅花骂个狗血淋头,至少也该找老姨夫谈谈,让老姨夫有所警觉。我是说,无论如何,他不该是那样的态度。

和梅花的办公室一样,大姨夫的警卫室装备很现代,豪华饮水机,阔气的办公桌,无绳电话。除了我一早进院的那条两楼之间的细长过道,正门口是惟一的进厂之路,从这惟一的道路进院,大姨夫一下子就看见了我。

事实上,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最应该依靠的,就是大姨夫。他倒不一定能够力挽狂澜,但总会成为大家的精神支柱。可是不知为什么,家里人谁也没有提到他。或许,他是翁家最后的依靠,大家不愿看到他被击倒。毕竟,这件事情太重大。

岸边的蜻蜓(7)

大姨夫已经很是苍老了,前额光秃,白发稀落地贴在两鬓,遭到水冲的草地一样。看见我,嘴唇微微动了一下,现出一丝笑意。大姨夫的表情一向是严肃的,即使微笑,也是水泥板上反出的光,有着坚硬的质地。因为心底装着疑惑,我能感到,我的表情有些拘谨。虽然大姨夫很少批评我,可我对他还是有着与生俱来的畏惧。拘谨和畏惧加到一起,可以想到我是怎样的手足无措。我根本找不到一句要说的话,心里的想法仿佛晴天里的雪,一见到大姨夫严肃的面容,立刻化掉。

我站了还不到三分钟,就谎称有事逃出屋子,扬长而去。



下午四点,我接到老姨夫电话。老姨夫说,春天,回来也不打个招呼,今晚我请你吃饭。老姨夫电话里的声音响脆、洪亮,听不出半点异样。相比之下,我的声音倒有些异样,哦噢了半天,好像是我做了见不得老姨夫的事。

这些年来,没少吃老姨夫的饭,当然不是在家,而是在大连。老姨夫看重家族里任何一个在外的人,不光是家族,也包括歇马山庄的,凡是在外,他都重视。每次来大连,只要有时间,他就打电话把大家叫到一起。有我,三姨家的二胖,歇马山庄在市政府秘书处工作的老刘家胜川。他把我们叫到一起,问我们想吃什么,随便点。老姨夫请家里人没有目的,请刘胜川,也没有目的,他只为宠我们。在那样的时候,老姨夫极有风度,一个长者的风度,一个有钱人的风度,一个家乡走出来的优秀企业家的风度——报纸上这么说,说他是优秀企业家。老姨夫个子不高,看上去却很精神。老梳着平头,不是那种一般的平头,而是烫过的那种,一头的卷儿,仿佛钢丝一样,让人想起美国黑人的头发。老姨夫的胡子长得稀疏,却在嘴角处微微上扬,要与头发试比高低的样子,给人永远的春风得意之感。酒桌上,老姨夫一贯话少,不善表白,但给你的信息是健康的,战无不胜的。我最欣赏老姨夫这一点,天大的事,自己扛。还有他那看不出任何功利目的的行为方式。他发达起来,靠的是头脑灵活见缝插针,可是在生活中,你很少见他急功近利。我就亲眼看到巨大的缝子裂在他眼前,他就是不插的事实。刘胜川告诉他,南韩正有一个地热项目在中国找加工厂,老姨夫听了,无动于衷,把我都急出一身汗。过后,他跟我说,万事顺其自然,刘胜川一个秘书,我不能打了他饭碗。后来我知道,看不出功利目的,正是他的目的,他需要在无目的的交往中了解信息。因为事过不久,就听说老姨夫与南韩签订了地热产品加工合同。通过什么路子,我根本不知道。在我看来,老姨夫的身体里,有一个巨大的隐匿的网络,像无线电网络一样,它不但通着世界,还通着世道人心。

与那样的饭局一样,老姨夫看上去散漫,随意。老姨夫约了老姨,还约了黑桃女婿,那个好喝好赌的二姐夫。老姨夫把我们拉到黄海酒店的一个包间,让我们自己点菜。老姨当然首当其冲,老母鸡的劲头十足,几分钟,就点了十几个菜,这个春天爱吃那个春天爱吃,让你觉得满桌子都是春天。老姨把饭桌搅得春意盎然时,老姨夫微微笑着,冲我频频举杯,上扬的胡须和眉毛一起蹙动着,呼应着他诡秘的眼神。老姨夫无目的中的目的,这时也就显露出来了。他希望从我的眼睛里,看到事情危急的程度。他知道此事的主动权在吕作平那里,而我又是深入虎穴的人。我的表情向他透露了什么样的信息,我不知道。有老姨和二姐夫在场,我想我准确不到哪儿去,没准相差十万八千里。我是说,我其实看到老姨夫时的感觉很不好,仿佛有一块脏东西挂在了他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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