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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进城-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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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真切地认出了桔梗,他知道这不是梦。父亲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脸孔一阵白一阵红。他背着手绕着桔梗和权一圈圈地走。这时父亲周围聚了许多干部战士,他们一时不明白眼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父亲似头磨道驴似的转了几圈,终于清醒了过来。他停止了转圈,立在权的面前,异常冷峻地说:抬起头来!

权不明真相地就抬起了头。这一抬头不要紧,权真真实实地吓了父亲一跳,父亲又看到了二十岁的自己。周围的人顺着父亲的目光望去,他们也同样看到了师长的青春年少时代。他们确信眼前这个小伙子就是师长的儿子,下属们一时不知该为父亲高兴,还是悲哀,他们一律都茫然地望着父亲。

父亲在惊愕之后越发地清醒了,他知道跟前的一切不是三言两语能将问题解决的。他心里一时很乱,什么滋味都有。他抬起头冲周围的人挥一下手道:都撤回去!

师长这么说了,没有一个人再敢驻足。他们向后转,然后跑步离开了。小伍子跑了几步又立住了。他是首长的警卫员,不管是什么时候,没有首长命令他都不应该离开首长左右。他停住了,但又不敢靠前,就那么不远不近地立在那里,随时听候师长的调动。

父亲望着桔梗和权无可奈何地说:有啥话屋里说吧。

哎——桔梗爽快地应了。

权不失时机地从地上爬起来,搀着母亲随父亲向新房走去。

父亲的宿舍早已装扮成了新房。其实也没什么,一张并不新的双人床上铺上了新床单,窗子上贴上了杜军医亲手铰出的双喜字。屋子里里外外都是打扫过的,一角放着父亲在战场上缴获的两只牛皮箱,那里面装着他的全部家当。一张桌子,一把椅子,还有一只脸盆架,上面放着两条白毛巾,那是杜军医亲手置办的。父亲带着桔梗和权向新房里走,小伍子早就看出了师长的意图,风风火火地跑过去把门打开。

桔梗远远地见了新房,早已生了皱纹的脸上出现了少有的红晕。她和父亲圆房之夜也没有过这样的礼遇,于是她羞涩起来,一双小脚越发迈得轻飘摇晃起来。这就给权带来了极大的不便,一路上权就是这么半拖半搀地带着娘,一路打探着来到沈阳城的。

桔梗此时的心里洋溢着汪洋似的快乐,这一瞬间,二十年的苦楚和艰辛就这么一扫而光了。她半嗔半喜地冲父亲道:小石头哇,咱们都这么大岁数了,还整这个干啥呢。

桔梗一进屋似乎再也支撑不住了,她一屁股坐在父亲的新床上,便絮絮叨叨地说开了:石头哇,你让俺娘俩找得好苦哇。都好几年了,一来队伍俺就带着权来找你。别人都说你早就不在了,可俺不信,俺知道你一准还活着。咋的,这不就让俺娘俩找着了。

桔梗似乎很高兴又似乎很伤心,说到这竟抹开了眼泪。权偷偷地看了眼父亲,他发现父亲的脸色很难看,便叫了声娘——桔梗就止住了哭,吁口长气,硬着声音道:这下好了,俺苦等了二十年,终于盼到了团聚的日子。

父亲突然蹲在了地上,他点燃一支纸烟,一口口地吸。这时他想起了杜军医,杜军医的一双目光一直在他心里闪着,那双目光里饱含了期待、执着和爱情,他不能辜负那双女人的目光。父亲这时抬起头冲桔梗叫了声:桔梗,你回去吧。

桔梗就怔住了,她瞅着父亲的表情,发觉了异样,她仍不解地问:咋,石头,你是让俺娘俩回去?俺娘俩好不容易才找到你。靠山屯也没啥亲人了,爹娘两年前就去了,你让俺娘俩回去?

父亲把一个烟头踩了,硬下心肠说:你们回去吧,日后俺会养活你们娘俩。

桔梗就傻在那里。过了半晌,她打量着新房,左一眼,右一眼。她这才知道,原来这新房并不是为自己准备的。她堆在心间的幸福感轰然倒塌了。女人的直觉告诉她,除她以外,父亲还有一个女人。桔梗在这时苏醒过来,她在床上一点点地挪下身子,早已走得肿胀的一双小脚让她倒抽了一口冷气,她突然带着哭音说:石头哇,你可对不住俺娘俩呀。桔梗悲切地大哭了起来,她一边哭一边接着诉说着这二十年的含辛茹苦:父亲从家里走了,她拖着身孕帮助爷爷种地、收割。爷爷病了,家里没了进款,她又带着三岁的权去讨饭。雪花那个飘,北风那个吹,富人家的狗追出来好远,咬破了她的裤子。爹娘双双故去,她和权跪在二老的坟前一声声哭,一声声唤,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他们怕部队又盼部队,不管来了什么部队,他们都要来找父亲。她知道父亲是被队伍抓走的,她一声声喊着父亲的名字……桔梗一边哭一边说,她哭肿了眼睛,哭哑了嗓子,字字血,声声泪。权也在一旁不失时机地抹着眼泪,娘的悲伤使他不可能不想起那些艰辛的日子,他有许多理由流泪。他的眼泪流下了,但他不知冲父亲说什么好,他便一遍遍地冲父亲说:爹,你就别让俺娘走了。

父亲是个坚强的男人,二十年的血雨腥风练就了他的铁石心肠。每次战斗都会有许多熟悉的面孔在他眼前消失,还没等他来得及悲伤又一次战斗又打响了,有的战士他还没有来得及记住名字便永远地在他的视野里消失了。父亲在这生生死死中,练硬了自己的情感。再坚强的男人也有自己最软弱的地方,那就是亲情。桔梗的哭诉击中了父亲最柔弱的地方。在早些年,父亲一直都在思念着家乡的父母和桔梗。十六岁的父亲,虽说和桔梗在一起圆房还不到三个月,也没有精通男女情事,一切都在糊里糊涂中过去的,但桔梗毕竟进了他家门已经三年多了,他在心里早把桔梗当成一家人看了。那时他无法和家里通消息,天南地北,音信皆无,家里发生的一切他自然不会知道。他更不知道仅圆房三个月,桔梗会怀上孩子,那时他不知,桔梗也不懂。后来时间长了,他便认为父母也许不在了,或许桔梗早就另嫁他人了。

部队进驻沈阳后,他曾想过回老家靠山屯去看一看,即便父母不在,哪怕在坟头烧回纸也算了却他多年的思念和牵挂。就在这时,他万万没想到的是,桔梗会找上门来,还带着他做梦也没想到的权。

父亲的眼角滚下两滴又圆又大的泪珠,他望着桔梗和权。在这种时刻,感情的天平已经发生了倾斜,他不知道在自己的人生面前,应该选择爱情呢还是道义。他清楚,他和杜军医是有爱情的,桔梗这边,更多的是道义。他没有爱过桔梗,命运如此,他只能如此。如果他现在仍生活在老家靠山屯,他也许会有许多孩子,他也许会感到日子就是日子,这一切也没有什么。可他现在是师长了,又有了如花似玉的杜军医,他已经放不下杜军医了。父亲在心里哀叫一声:老天爷呀——

杜军医正在自己的宿舍里,和几个女友比试一套新婚礼服。那是几位要好的女友从沈阳城内的中街上凑钱为杜军医买来的。战友们既羡慕又嫉妒地瞧着杜军医在试穿那套结婚礼服。杜军医的脸上洋溢着空前的幸福感,这套衣服是她有生以来穿过的最昂贵最漂亮的。她做梦也不会想到,她和父亲期待已久的婚礼已经成为泡影。这时小伍子慌慌张张地推开门,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喘息着,目光复杂地望着杜军医,一时不知说什么好。父亲并没有让他来向杜军医通报什么,但他觉得有责任和义务把这一变故告诉杜军医。

杜军医不明真相的战友取笑小伍子道:是不是石师长等不及了,让你来抢新娘?

小伍子此时的眼泪差点没流下来,从心里他是希望杜军医和父亲结婚。小伍子崇拜父亲,他觉得只有杜军医这么漂亮的女人才能配得上父亲。当看到那位又老又丑的小脚母亲时,他宁愿相信她是父亲的母亲。小伍子左右为难不知如何是好,他摘下帽子,一下子蹲在了地上。人们这才发现了小伍子神情的异样。杜军医问:小伍子,出什么事啦?

小伍子终于说:师长他……他有老婆。

什么?众人都不敢相信小伍子的话,以为自己听错了。

小伍子又重复了一遍刚才说过的话,并简单地把刚发生的一幕说了。

杜军医听了这话,如五雷轰顶,一时竟不知自己在哪。以前父亲从来也没有提过老家还有妻子的话,她一直觉得自己是父亲的唯一,父亲也是她的唯一。怎么又突然冒出了另外一个女人?她不愿相信小伍子的话,但又不能不信,但她还是说:小伍子,你说的可是真的?

小伍子便道:要不你自己去看看吧。

杜军医此时什么也顾不上了,她都没有来得及脱掉刚穿在身上的那套新衣。她疯了似的向父亲的住处狂奔而去。

杜军医闯进父亲住处的一瞬间,她看到了仍蹲在地上的父亲。父亲的面前一地的烟头,母亲仍坐在新床的一角字字血、声声泪地叙述这二十年的艰辛和不易。权立在一旁证人似的一边不住地点头,一边抹眼泪。

杜军医突然闯了进来,父亲条件反射似的站了起来,他痛苦而又绝望地望着杜军医。杜军医在父亲的目光中验证了所有的一切。杜军医脸色苍白,嘴唇颤抖,她不知说什么,也不知该干什么,茫然地望着眼前这一幕。

小脚母亲凭着女人的直觉,在杜军医进来的那一刻,她就知道这个女人和父亲的关系了。她暗自庆幸自己早来了一步,要是晚来几天,生米做成熟饭,那她就啥都没有了。此时她坐在父亲和杜军医共同准备的婚床上,突然涌上来一种优越感。起初她还是小心翼翼地坐在床沿上,现在她已经很踏实地坐了下去,并把一双三寸金莲脱在一旁,一双因长途跋涉而走得发烂的小脚也挪到床上去。她做这一切时,动作连贯,心安理得,仿佛坐在自家的炕上,招呼着客人或坐或站。许多年以后,母亲仍为当时一连串的举动感到骄傲。

母亲做完这一切之后,心突然踏实了下来,仿佛一个落水的人突然站在了岸上,用一种过来人的目光望看仍在河水里挣扎的杜军医说:闺女,站着干啥。来,炕上坐。

在以后的岁月里,母亲一直把床称为炕。母亲俨然摆出了一副主人公的架势。

杜军医当然没有动,她愤怒、羞辱的眼泪夺眶而出。她把目光落在父亲的身上,很文气地说:这,这是怎么一回事?

父亲想解释点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母亲却不失时机地说:

这闺女长得真俊,水灵灵的,跟小葱似的。快来炕上坐。

父亲的家乡对漂亮女人的形容一直和葱联系在一起,所以,母亲当时表扬杜军医一点挖苦的意思也没有,她是由衷地夸杜军医长得漂亮。

杜军医没有理会母亲这一套,自然她也没听清自己会和葱扯到一块,不知她听清了会有何感想。她一直在注视着父亲。

父亲终于说:杜梅,以后你再听俺解释。

我不听!杜军医扔下这句话,又跟来似的疯跑出去。

父亲犹豫一下,看了眼母亲,又看了眼权,最后还是义无反顾地追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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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就在屋里一惊一乍地说:小石头你跑啥,别摔了。

母亲比父亲大三岁,自从进了石家的门,她在父亲面前一直以姐姐的形象出现。小时候,她怕父亲摔着、饿着、冻着。

杜军医头也不回,径直跑回自己的宿舍。那些女伴早就散了,她们到处打探着这突然变故的来龙去脉。杜军医跑回到宿舍便把门反插上了,追到的父亲怎么也叫不开杜军医的门。父亲靠在杜军医的门上,无力地缓缓蹲下身子。此时父亲的大脑空茫一片,他似乎想了许多,又似乎什么也没想。他机械地敲着杜军医的门,一边敲一边说:开门呐,你听俺两句吧。

杜军医自然不予理会,趴在床上很悲切地哭。父亲听着杜军医的哭声,他的心仿佛在流血,柔肠寸断。父亲受伤时也从没有这么难受过。

父亲就在杜军医的门前那么无力地蹲着,他真实地听着杜军医的哭声。他还从来没有听到杜军医哭过,以前他的耳畔全是杜军医的笑声。父亲的心情不管多么灰暗,只要一听到杜军医的笑声,便会晴空万里。

父亲蹲在那里,蹲得地久天长。父亲一下子就老了,他似乎听见脸上的胡子疯长的声音,听见了自己的骨头在呻吟。父亲蹲在杜军医门前的形象被全师的官兵瞻仰着,他们还是第一次看见父亲的另一面,以前留在他们脑海里的是位叱咤风云说一不二的师长。在那一瞬他们觉得师长有那么一丝可亲,也有那么一点可怜。

父亲不知在杜军医门前蹲了有多久,他的耳畔似乎又响起桔梗姐的一声声呼唤:小石头,回家了。

父亲恍惚地站起来。父亲似乎又回到了十三岁,他听见了桔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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