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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触即发-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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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吗?你太不了解阿初,你也不了解我!真的非常遗憾。”荣升“腾”地站起来。“我们完了。”

“为什么?”雅淑惊慌失措,完全失去了应有的仪态。“为什么?你告诉我,阿初他到底跟你讲了些什么?他的话,你不能相信,他造谣。你告诉我,告诉我他说了我什么,我可以做出必要的解释。”

“他一个字也没说。”荣升突然发现雅淑很可怜。“所有的话都是你一个人说的。”

和雅淑茫然无助地看着荣升,凄恻逼人地说:“你居然要抛弃我?”

“爱情需要真诚,投机的人往往与'真爱'失之交臂。为什么当你生命之火即将熄灭的瞬间,你是如此的美丽动人?为什么当所有的困难都逐渐克服,乃至消失的时候,你却变得如此俗不可耐。我原以为,你会从我所有的幻像中脱颖而出,我错了。雅淑,人生苦短,浮云朝露而已,善待自己,保重自己。”

当雅淑看到荣升决然而去的瞬间,她晕倒了。

仿佛只是一瞬之间,一瞬之间自己所营造出来得美丽新世界,化做了五彩缤纷的泡沫。荣升和雅淑的希望都彻底幻灭了。

夕阳灿烂,美丽光华的色彩均匀洒在“墨菊斋”的书桌上。杏儿、蝉儿、红儿、云儿等丫鬟们聚集在“墨菊斋”,吵着要阿初教国画,阿初说自己都是个门外汉,跟少爷学了点中国画的皮毛而已,不敢胜任“老师”一职。但是,双拳难抵四手,终究拗不过丫鬟们的热情怂恿,于是,他从国画的“散点取景、平面造型”讲起,一直谈到荣升的画中的贤愚冷暖,以及荣升心中的幽怨累积。他说:“少爷做事,中规中矩,以至于构图僵硬;他胸中大千世界,过于黯淡忧郁,所以他画的瘦石寒山冷得没有生气。”

“阿初少爷,反正少爷的画我们都看不懂,你画几张我们一眼就能看懂的画好吗?”蝉儿说。

“好啊,我就画你们。就画一样,看看,你们认不认得?”阿初从笔架上取下一支短而细的羊毫,笔尖饱蘸了红色的染料,滴在雪白的宣纸上,勾画出一张微微上翘,“桀骜不驯”的红色嘴唇。

“这是杏儿。”丫鬟们异口同声地指认。

“嗬,这样都看得出来啊。”阿初笑盈盈地把宣纸递给杏儿。“送给你。”

“谢谢阿初少爷。”杏儿乐滋滋地接了过来。

阿初又画了一双灵巧活泼的手。问:“这是谁?”没等丫鬟们讲话,蝉儿满脸绯红地抢了画,说:“阿初少爷,你什么时候盯着人家的手看,没正经。”

丫鬟们哄笑起来。

“再画一个。”阿初画上了瘾,他换了支又长又粗的毛笔,画了一条油松松的麻花辫子,在辫梢上,系了一条蝴蝶丝带。

“这是谁啊?”丫鬟们开始猜。

阿初笑而不答。

“是谁啊?”杏儿不依,要阿初说出来。

“是不是阿初少爷的相好啊?”红儿促狭地问。

阿初说:“猜不到吧,再添几样。”他又画了红色的指甲、涂了金粉的唇、蓝色的眼睫等等,各具姿态,异常招摇。

“到底是谁啊?”丫鬟们的好奇心全被勾上来,一起逼阿初讲出来。阿初忍着笑说:“这是大光明电影院门口招揽生意的姑娘。”一句话出口,险遭丫鬟们“群殴”。大家不依不饶,要他再正正经经画一张。

“画什么呢?”阿初广泛征求丫鬟们的意见,一副礼贤下士的诚恳样子。

“画一下那位和小姐吧。”蝉儿说。“我们都还没见过这位未来得少奶奶呢。”

“是呀。”杏儿附和。“人家说,看看眉眼就知道人怎么样了。”

阿初说,服从各位姐姐的命令,不过要保密,少爷最不喜欢别人谈论自己的私生活。他拿起笔,画了雅淑的眉毛和僵硬的鼻子、苍白无力的嘴唇。

“为什么没有眼睛啊?”杏儿问。

“因为眼睛是心灵的窗户,没有读懂她心灵的人,是画不出她的眼睛的。”

“少爷呢?”蝉儿说。“少爷应该读得懂她的心,应该留给少爷画。”

大家一致叫好。

只有阿初淡然一笑,说:“那也未必。不识庐山真面目,只因身在此山中。”话音未落,“墨菊斋”书房的门被重重地撞开了。

他们看见了冷脸寒颜的荣升。空气一下沉静了。

“少爷,您怎么回来了?我正打算九点钟去接你。”阿初替他接过礼帽。

“不必了。”荣升脱了外套,走到书桌前,看了看画。说:“画得不错。拿我的精神世界做故事背景,不错啊……不过,选题不佳!”他把宣纸抓起来揉成团,顺手丢进废纸篓。回头对丫鬟们说:“都出去。”

丫鬟们屏声敛气纷纷退下。

阿初察言观色,觉得少爷情绪异常。他想把话题岔开,故而他对少爷的冷漠,有意“视而不见”。

“您吃晚饭了吗?”阿初问。“要不要我通知厨房……”

“不必了,我今天吃得很饱,估计一个星期都不想再吃。”

“你和雅淑小姐,没什么吧?”

“我们会有什么?哦,我们去看了一部电影,故事很精彩,大家都看得很投入。”荣升说。

“什么电影?”

“片名不记得了。不过,都是一些看客和记者们'喜闻乐见'的场面,富有创意的台词,自作多情的表演。爱情、阴谋、中伤、谣言。”荣升一口气说下来,显然有些力不从心,他长舒了一口憋在胸中的闷气。说:“她真是太傻了,傻得令人难过,不,不是难过,是好笑,真好笑。一个恋爱中的女人傻到要把自己的灵魂、内心深处的隐私,都全部裸露在一个历尽沧桑的男人眼里。这个男人虚伪、自私、阴险,这个男人其实不爱她,只是想解脱,想用她的'爱'解脱自己的'痛'。所以这个男人注定得不到女人的'爱',不过,这个女人不仅傻、而且蠢,她依然想留住这个男人的眷恋。”

阿初很紧张,很久没有看到荣升这样狂躁了。

“结局呢?”

“结局通常都是悲剧。往往只有悲剧才能打动人的心灵,引发人们的共鸣。'但愿墓门旁边,活跃青春的生命。'”荣升喃喃吟诵着普希金的名句。“本来以为自己找到了一根救命稻草……”

“少爷,你?你和雅淑小姐到底怎么了?”阿初问。

“你问我们怎么了?谢幕了。”荣升笑起来,笑得有几许无奈和苍凉。“我很投入地演出,是因为我原以为自己是一个大主角,一个多情才子。演到中途,突然发现自己是一个与剧情毫不相关的小配角,一个跳梁小丑。我这个人不喜欢做配角,不喜欢被别人嘲笑,所以,我提前谢幕了。”

“雅淑小姐一定很难过。”阿初可以想像到雅淑的失望和伤心,当然,不是为了“爱情”,只是为了“生计”。

“你好像很同情这位小姐?”荣升终于开始进攻主题了。

“没有。”阿初答。

“没有?那么,你是很讨厌这位小姐?”

“我跟她没有任何关系。”阿初觉得自己必须分辩一句了。

“没有任何关系?她的镯子怎么会出现在我的书房?”荣升问。

“这无关紧要。”

“对我很重要。”

“和小姐怎么说?”

“我想听你怎么说?”

“我没话说。”阿初不想在继续这种无谓的话题。“她怎么说怎么是。”

“她说你偷的。”

“如果她是这样认为的,我就承认。”阿初终于知道荣升为什么火药味十足了。

“你很喜欢替女孩子背黑锅吗?”

“我以为少爷会对这只镯子感兴趣……”

“你为什么总是让我生活在谎言里?”荣升的气势咄咄逼人。“为什么?你看不起雅淑,对不对?你也看不起我。”

“少爷?”

“我们这些所谓的社会名流、绅士淑女,在你眼里一钱不值。俗不可耐?”

“少爷,感情是不能勉强的,遭受失恋痛苦的不止你一人,也许雅淑小姐比您更痛苦。”

“你指责我?明知道是一场游戏,还要大惊小怪?”

“不是一场游戏。”阿初说。“您爱上她了,少爷。不然,何必生气呢?你起初只是想捞一根救命稻草,可是,你不知道,感情是在不知不觉中培养起来得,你为此付出了时间、精力。爱情,不是游戏,在里面做游戏的人,很可能被游戏束缚。雅淑小姐很聪明,很实际,她知道一个女人应该怎样去面对残酷的生活。她无非是想多一些选择而已。无可厚非。”

“你很得意是吧?他选择了你,而不是我。”

“她谁也没有选。少爷。你已经剥夺了她选择的权利。你有浓烈的怀旧情结,你允许你自己的心灵同时拥有两个女人的精神世界。但是,你不允许雅淑小姐的行为有任何偏差,这本身也是不公平的。”

“你暗示我歧视女性?”荣升忍无可忍地往前逼近了一步。

阿初不自觉地往后退却,他低下头,说:“我对事不对人。”

“你教训我?”荣升冷笑。“我已经放弃了做一个寂寞的智者,选择做一个平凡的庸人。你却轻而易举地把我美好的梦想给打破了,当我变成一个歧路徘徊的懦夫时,你就来振振有词地教训我。你以为你是谁?荣家的主人?”荣升狂怒地砸翻了砚台和笔架,满地狼藉。

荣升最后一句话严重的伤害到阿初的自尊。阿初很难过,他在不断克制自己的心绪,调整自己的心态,因为“争论”不能升级,他要顾及到荣家的颜面。

他选择“沉默”。“沉默”代表无声的抗议。

殊不知这种简单而又直接的防御手段,像一根尖锐的刺扎在荣升眼睛里,有一种不除不快的感觉。

“你怎么不说话了?你应该继续发表你的高论啊。你不是字玑句珠吗?你的浅德幽光足可以照亮整个荣家大院了。你不屑跟我讲话是吧?巧得很,我也不想再聆听你的'教诲'。”荣升转过头去,指了指自己的心口,突然又指向阿初说:“掌嘴。”

荣升发难了。

“少爷?”阿初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要跟我讲平等、自由是吧?我不跟你讲。我跟你讲专制、讲身份。”荣升的话异常刻薄起来。“我歧视雅淑这类女人,我讨厌你虚伪的宽容和忍让,我憎恨情感,厌恶你这种看上去委屈,实际上张狂的眼光。你无非就是用'沉默'来告诉我……你很阳光,我很阴暗。”

阿初对荣升如此大的情绪波动,始料不及。

“我叫你掌嘴!你没听见吗?打呀!”荣升像一头受了伤的猎豹,他想撕裂一切他可以撕裂的面具。

不是第一次,忍受“家法”;但是,阿初第一次感到难过和难堪。他们之间永远不可能有平等。一个是高高在上施恩的人,一个是感激涕零受人恩丛惠的人,怎么可能平等?平等只是偶然的,不平等是必然的。

阿初仿佛回到了一个自己完全陌生的国度。荣升的面庞此刻变得十分陌生,不,不是陌生,而是逐渐清晰,逐渐熟悉。这八年来,荣升并没有丝毫的改变。改变的是自己!自己的思维和心灵已经改变,这种改变促使他不愿意回到从前。像少爷手中的标尺一样,任意由人调整刻度、拉伸卷曲。

如果大家不能安然共处,那么,夺门而去,拂袖就走,并非难事。

可是,四太太怎么办呢?自己走得爽快,要回头也就难了。四太太的家庭地位,二十年来得殷殷期盼,化为乌有。自己在大太太面前不是信誓旦旦的要报荣家的栽培之恩吗?怎么能出尔反尔呢?

荣升的居高临下,是因为他坚实的家长地位。就算他自己放弃荣氏家族的权利,他也不会丧失家人的尊重。他的只言片语,也同样可以撼动荣氏家族的地基。而自己只是一个赝品,就算自己拥有了社会地位、金钱、名誉,在荣家他依然没有自我。表面上自己是驶在海上的一艘豪华游艇,实际上这只是从水中看到的“倒影”罢了,自己的人生犹如水中一叶浮萍。阿初强迫自己用现实地位和感恩的情感去遮蔽住自由的思想,平等的观念,尽量减低自己内心所承受的被奴役的痛苦感觉。

想着雅淑的眼泪、四太太的恩情……他扬起手狠狠地打了自己。压抑已久的情绪,却在近乎自虐中释放出来。他打的极重,没有停手,他想着自己平生的际遇,犹似萍飘,眼前甚至出现父母双亲的幻影,这来自天外的模糊幻影,不断地重叠放映。他流泪了,血从嘴角处缓缓渗出。

阿初听见了哭声。不是幻觉,真的有人在哭泣。是为我哭吗?阿初想。

的确不是阿初的幻觉,荣升也听见了哭声。

“呜呜咽咽”的声音是从窗外传来得,是杏儿和蝉儿等人在用她们特殊的方式为阿初抱屈,她们觉得大少爷太过无情,“量刑过重”了。

她们的哭声削弱了荣升强硬的态度和“病态”的心理。同时,也减轻了阿初心中的愤怨,他感到了人与人之间平等的关怀,所谓贤愚冷暖,尽在这哭声中融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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