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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乡战-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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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武问:“你们叽哩哇啦个啥?”

周若飞说:“他问是什么饭这么香。”

赵武哼了声,从篮子里拿出一叠黄灿灿的煎饼,递给周若飞,说:“给他,狗日的糟践中国人有功,吃小灶哩。”

“纸?”小山以惊疑的目光盯着从赵武手里传递到周若飞手里的纸样东西。

“不是纸,是饭,叫煎饼,你吃吧。”周若飞把煎饼递在小山手中,小山像捧刺猬似地怔怔盯着这怪异的会发出香味的纸,没吃的意思。

赵武有些紧张,他担心的事情正在酝酿着。他忍不住朝周若飞吼:“告诉他,这样的饭大财主都不得顿顿吃,他个日本俘虏还挑拣个啥!”

周若飞一边翻译给小山听,一边盯着他手里的煎饼不放,他听见自己的肚子在咕咕叫。虽说这两天他一直吃那种难以下咽的地瓜杂和饭,不敢绝食,也不敢言声。可他吃得很少,基本是处于饥饿状态。眼下闻着这香喷喷的粮米味儿,从身体到精神都倍受煎熬。他可怜巴巴地看了赵武一眼,说:“这个日本人从未吃过煎饼,不认,我吃给他看咋样?”

赵武一开始没听明白,明白过来就觉得又好气又好笑。教鬼子吃煎饼,亏你龟儿子能想出这等的好差事。就是有这种好差事也轮不到你啊!这念头在脑袋里一闪,他就觉得自己的肚子不可遏止地翻搅起来,十分难受。他压抑住自己的欲念,朝周若飞点了下头,周若飞心领神会,如同得了圣旨般飞速从小山手里揭了一张煎饼往嘴里塞,边嚼边对小山说:好吃,真好吃。他一连吃了三张才识趣地罢手。

“好吃的纸?”小山仍将信将疑。

周若飞教导他说:“告诉过你这不是纸,是煎饼。煎饼是御膳之一种,御膳就是中国皇帝吃的饭,这个就是黄金饼儿。连中国皇帝都能吃的饭还委屈了你?吃吧吃吧,你不吃我就全吃光。”

小山又踌躇片刻,就吃了。开始吃得很小心,像尝药似的,可等吃出了滋味儿,就大咬大嚼起来,犹如饿狼嗟食。赵武看了,气又不打一处来。可气归气,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他就离开了厢房。

小山吃完煎饼又喝了一大碗水,“完”事大吉,脸上渐渐现出得意之色。“周,我胜利了,胜利了,他们失败了。皇军是战无不胜的。”

周若飞不由打个寒噤,他一下子想到那则著名的《农人和蛇》的寓言,小山就是那蛇,不知好歹忘恩负义的蛇。他断定这个家伙往后还会死硬到底,那就把他连累惨了。想当初自己给日本人做事本不情愿,这遭被俘他希望能借机顺坡滚驴,弃恶从善,可小山一味地胡闹,会在很大程度上影响自己的命运。按中国人的说法,他和小山是一根绳上挂的俩蚂蚱,他心想不能让小山由着性子来,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得制止他的不轨行为,警告他,对他晓以利害。他想想说:“小山君,我问你一句话。往后你有什么打算?是想活着回日本老家,还是死在这中国小村庄?”

小山间:“这话是什么意思?”

周若飞说:“意思很清楚,是死是活到了需要选择的时刻了。”

“大日本帝国军人没有自己个人的选择。”小山说。刚吃饱饭的小山,似乎增添了力气,话音铿锵有力。“如果要有选择的话,那唯有服从天皇的意旨。”

周若飞问:“那么此时此刻,天皇的意旨是什么呢?”

·14·

尤凤伟作品

生存

3

小山诘住,瞪了周若飞一眼。

周若飞继续说:“谁都知道天皇对他的将士们的要求是要么凯旋,要么战死。你呢?被俘仍然活着,这实际上已经背叛了天皇。”

“胡说!”小山吼起来、“我没有背叛天皇,我想死,可我做不到,我没有背叛天皇,我想死,可我做不到,我没有武器,我被捆着,没有自由,无法自杀!周,你帮我,把我结果,行吗?”

周若飞说:“行,我可以帮你。”

小山两眼直直地瞪着,眼光透出惶恐。他再问一句:“周,你愿意帮我?”

“我愿意,”周若飞说,“但怎样帮得按我的意志行事。我们中国人有句话叫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还有好死不如赖活着,意思都一样,把人的生命存在视为至高无上,所以我不仅不能帮你死,相反,我要让你活着回日本。”

“不可能,”小山说,“我必须死,懂吗,必须死。”

周若飞哼了声,说:“既然你死的决心如此大,就死好了。人真想死是用不着别人帮忙的,没枪没刀也有办法。”小山说你教我。周若飞说:“行,我教你。人活一口气,没这口气就完蛋。你停止呼吸,憋住,再憋住,直至心脏停止跳动。”

“这不行。”小山说,“任何人都无法抑制住呼吸而死亡。做不到。完全做不到。”

周若飞问:“你知道为什么做不到吗?”小山摇摇头,周若飞说下去:“这是因为人的意志归根结蒂是脆弱的,有一定的限度。对于死亡,在最后的一刻,人的求生欲望是不可阻挡的,包括你们的天皇。”

“我不许你亵渎天皇!”小山暴跳如雷,“我不许你亵渎天皇!”

周若飞说:“你们天皇将自己做不到或不想做的事强加于他的子民,这有悻于天道。”

“天皇高高在上。”小山说:“他的意志就是神的意志,子民自应惟命是从。”

“你死吧,小山君。”周若飞说,“你死了,天皇才会称心如意,吃得香睡得甜,你死吧。”

“我会死的。”小山说,“你不帮忙会有人帮忙的。”

“没人会帮你的忙。”

“我自有办法。”小山想想说,“我会叫村里的人杀死我。用激将法,骂他们,侮辱他们,他们就会把我杀了。”

周若飞冷笑笑:“这一招不灵,你的话他们听不懂,你再吼再骂他们也只当是野兽嚎叫,不会理睬。”

小山一怔,随之说:“周,我要你教我中国话。”

周若飞问:“教你辱骂中国人的混帐话?”

小山点点头。

周若飞说:“我不会教你的。”

“我要你教。”小山说,“你身为皇军的翻译官,这是你的职责。”

“被俘以前我是你们的翻译官,可现在不是了。”

“不,现在你仍然是的。”小山说,“我是军需官,你已从我手里领了这个月的饷。按规则,这个月以内你还是皇军管辖下的人,皇军的命令你必须执行。”

周若飞十分气愤,也觉得好笑。心想你个小鬼子也欺人太甚,当了俘虏还想朝我发号施令,让我听从你的摆布,真是骑在人头上拉屎。这股火在心里窝着出不去,很难受。最后终于忍不住骂了句:“我操你小鼻子八辈子祖宗啦!”

操八辈子祖宗这话,是当地人愤怒时最解气最顶尖的一句骂了,如果逢上有血性的对手,会以死相拚的。小山自是听不懂什么,眨巴眨巴眼问:“周,你讲的是什么呢?”

周若飞还想再骂,可这时脑子里忽然闪现出一个念头。他想何不将计就计,捉弄一下这混帐的鬼子小山呢,一是出出心里的恶气,另外,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化解村干部对他和小山的怒气,得以宽大处理,保住性命。他看看小山倒挂葫芦样的脑瓜,说:“我是说我答应教你中国话啦。”

“你答应教吗?”小山问。

“我答应。”

小山向周若飞竖竖拇指:“周,你讲规则,是可以信任的人。”

周若飞说:“我只是服从你的命令。不过中国话是很难学的,你能行吗?”

“我行。”小山说,“我的记忆力很好。再说我也不需要学得太多,你教个十句八句就够了。”

周若飞说:“中国的语言如同汪洋大海般广阔无边,我不知道该怎样从中选择。”

小山说,“周,我已对你讲过,我学中国话的目的是将关押我们的人激怒,让他们杀我。为此,你必须选择最恶劣最污秽最不妥协的言词,其邪恶其力量张口若枪弹出膛一般,你懂了吗?”

周若飞说:“你可以对我讲一两个例句吗?我是说你先从日语中选择出能与之对应的几句话。”

“那好吧,你听着。”小山说:“头一句话,首先要表现大日本帝国皇军效忠天皇的武士道精神:杀了我也不会向中国人投降。再就是表明我们的大东亚圣战必胜无疑,和大日本帝国皇军作对没有好下场。还有,也是最重要的是侮辱他们的人格,用最肮脏最下流的话谩骂他们,诅咒他们,比如……”

“行啦。”周若飞止住道,“你已经把意思表达得很清楚了。我明白,就是你要在中国人眼里完全成为一个恶棍无赖混蛋卑鄙无耻可杀不可留的魔鬼法西斯,是不是?让他们一刀将你结果,是不是?你就成了一个以死殉节的英武之士,是不是?”

“是的是的。”小山说,“那就仰仗周君啦,请多多关照。”

“我教你。”周若飞说。

他略作思谋便对小山教授起来。他说一句,小山鹦鹉学舌地学一句。小山也算个伶俐学生,一句话念上三遍,也就记住了。到晚霞从西厢房房顶照到东厢房窗上时,小山已学会许多句了。他有些沾沾自喜,当老师周若飞让他将学会的从头朗诵一遍时,他便像小学生背诵课本那般拖腔拉调地朗读起来:

我有罪——

我投降——

饶命啊——

别杀我——

杀我如杀狗——

我怕死,好死不如赖活着——

我是你们的儿,是你们的孙、晚辈小山万太郎——

听着鬼子小山磕磕巴巴的认罪告饶声,周若飞先是觉得解气好笑,尔后陡地打个颤栗,感到身上冷得厉害,阵阵发抖,就像浸泡在冰水中。他深深意识到自己不可饶恕的罪愆。晚霞在他的眼前一下子变暗变黑,他觉得身子跌进了万丈深渊……

4

为请冯中医的事,赵武一早就去了玉琴家。进门就看见扣儿在院子里逗一只小猫玩,笑得咯咯地。赵武见了十分惊讶,问:“扣儿好了吗?”玉琴说:“扣儿已经醒过来了,不用再请冯中医了。”赵武朝扣儿走过去,把她抱在怀里问道:“扣儿,你咋老是睡觉呢?”扣儿晃晃头,说她不是在睡觉,是在一片大野地里走,一个大人领她往河边去,可老是走不到。

玉琴说:“这事真是怪,扣儿硬说有个男人把她往河边领,告诉她河那边怎么怎么好。说那边有白面饽饽吃,有猪肉粉条吃,还有洋梨海棠果吃,样样都管够。我问扣儿那人是不是咱村里人,扣儿说不是。我又问她那人长得是啥模样,老天爷,扣儿说的那人的长相和她爹一模一样。可她爹死那年她才两岁,哪会记事儿?你说这事怪不怪呢?”

赵武沉吟半晌说:“咋会有这种事?”

玉琴眼圈红了,说:“我知道我没把扣儿养活好,让她受罪,她爹就来领他的孩子。”

赵武说:“别瞎想,人死如灯灭,哪有啥鬼呀神呀的。再说孩子有病也怪不了你呀。”

玉琴说:“孩子不是病。”

越武问:“不是病是咋?”

玉琴说:“是饿昏了。”玉琴流下泪。

赵武问:“你咋知扣儿是饿昏的?”

玉琴抽泣说:“我知道,是你送来的粮食救了扣儿的命。昨天摊出了煎饼,我叫扣儿起来吃,叫不醒,动了动又呼呼地睡。我就嚼了煎饼往她嘴里喂,她睡着觉还能往下咽,一气吃了五张煎饼。今早鸡叫头通她就醒了,就说她跟一个大人往河边走,怎样怎样。”玉琴说着已泣不成声。赵武摸摸扣儿的小脸儿,心里酸酸的。他问玉琴家里是不是断顿了。玉琴说:“还有点白面得留着过年,这些天扣儿就和我吃一样的,我知道她吃不进去,可真没想到……”

扣儿从赵武怀里下来,又去找她的小猫了。玉琴领赵武进了屋,赵武伸手擦擦玉琴脸上的泪,说:“都怪我,我没想到你和扣儿已断了顿。这么小的孩子,吃糠菜怎么能行呢?”

玉琴说:“怎么能怪你。这年头谁家有宽裕的粮食?”

赵武说:“再难也不能坏了孩子啊!”

玉琴问:“你家留根儿在他姥姥家好吗?”

“还行。”赵武说:“那村比咱村富庶些,他姥姥姥爷也拿他金贵。”

玉琴说:“留根儿是有福的孩子。”

赵武叹口气说:“有啥个福,要有福,他妈就死不了。”

“咳,也是的。”玉琴说,“就要过年了,你该去把留根儿接回来了。”

赵武摇摇头,说:“不接了。”

玉琴说:“不接不好,按老辈子的规矩……”

赵武打断说:“这兵荒马乱的年月,还讲啥规矩不规矩的,能活着就不错了。再说家里还关着两个俘虏,到现在还不知下文,接回孩子咋办呢?”

玉琴说:“放我这儿吧,让扣儿和他做伴儿。等抗日队伍把小鬼子弄走了,你再接回家过年。”

赵武说:“要是年前抗日队伍不来人咋办?”

玉琴说:“你不是说他们讲定是半个月的期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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