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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乡战-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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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层鼠皮颜色的锈垢,在冬日下显得一无生机。

赵武亦是一无生机地走在村街上,脸上的颜色比鼠皮也差不了多少。街上空荡荡的,不见一个人影儿,甚至连一样会喘气的东西都不见。自日本俘虏押在村里的消息传开(消息扩散得如此快令赵武深为担忧),村子就像是一个人突然间病倒,恹恹地,没了精神。家家户户都有种大祸临头的感觉,惴惴不安。上岁数的人严厉约束住自己的儿孙晚辈,不许他们出去招惹是非,不到万不得已不许出门。大家普遍在心里埋怨赵武,怪他不该将祸种引进村里。既然鬼子没来招惹过石沟村,就算老天保佑了,何苦再没事找事呢?

赵武往村西头走去,他要去万有家。风贴着地面将雪尘吹上半空,雪尘在日光下呈出一条条五彩缤纷的彩带,真是一幅奇异的景象,美不胜收。赵武对此视而不见,只缩着脖梗走路。他心事重重,烦恼无边。那狗杂种小山竟和他较上劲儿,毫不退让。已经两天不吃不喝,躺在磨道的草堆上一动不动,死猪一般,任你怎样喊叫都不应声。这几天昆嵛山方向枪炮声不断,鬼子正在扫荡,抗日队伍的人近期肯定过不来。如这么捱下去,狗日的真会饿死,以后怎样向抗日队伍交待?何况到现在也没问出口供,怎么说都不能让他死。而要留住他的命,就只有给他换饭,弄些真正的粮食给他吃。可这真正的粮食又到哪里去弄呢?那只有借了。这个借字在脑子里一闪,他立马就想到了万有。

万有家门关得很严,他没推开,就敲门,敲了也没人出来,他就仰脖向院里喊:“开门,我是赵武。”赵武这两个字就像一把钥匙,门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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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门的正是一家之主的赵万有,他很客气地把赵武往屋里让。他五十多岁,精瘦,眼小却有神。进了院,赵武就站住,不往屋去。他想在院里和万有单独说说。万有瘫在炕上的老爹是出名的小器鬼,叫他掺和进来准砸锅,避开为上策。万有家的日子一进院就摆在眼前:栏里有牛,圈里有猪,地上有鸡,样样齐全,真不亏他叫个万有。当然,你要说他是大财主也是高抬他了,不实际,可他家的日子在石沟村是上数的。赵武和万有是同辈,叫他哥。

赵武说:“万有哥你这个勤快人咋也在家闷着呢?”

万有脸上始终挂着惶惑,他晓得有句话叫“夜猫子进宅没好事”。这年月村长就是夜猫子。他的亮眼看看赵武,没吱声。

赵武问:“你听说咱村押着一个小鬼子吗?”

万有点点头,说:“听说了,赵武你闹啥玄哩,小鬼子死凶死凶。”

赵武说:“不怕他死凶,我把他挂在磨上,想凶也没辙。再说眼下也只剩下一口气了。”

万有问:“咋?”

赵武说:“狗日的歪,不吃地瓜面杂和饭,闹绝食。”

万有说:“不吃饿死拉倒。”

赵武说:“我也是这么想,可不行,抗日队伍让留活口。”

万有说:“那咋办哩?”

赵武说:“只好给他换饭。”

万有说:“狗杂种。”

万有嘴上在骂,心里已猜到村长这遭是奔着他家的粮囤子来的,心就一下子提到嗓子眼里。

赵武说:“换饭就得有粮食,眼下咱村的情况是出人出力没问题,就是出粮食困难。”

万有说:“今年天旱歉收,谁家会有存粮呢?”

赵武说:“这不就来找你万有哥了吗?”

万有刚要张嘴,让赵武用手势止住,说:“你可别说没有啊,我知道你有,说没有我也不信。”赵武先发制人,是担心万有一口回绝就难回脖了,就硬邦邦地堵了他的嘴。

果然万有张开的嘴就僵住,卡在嗓门里的话把脸都憋红了。看他这副可怜相,赵武暗暗想:唉,都知道这年头借粮比借老婆还难,这么逼人家可不应该啊。

这时从正屋传出万有爹老迈的声音:“是赵武?进屋里吧,外面冷。”

赵武嘴里应声,却不动。万有爹仍一声连一声地吆,底气很足,像吃足喝足的人打出的饱嗝。这种感受就让赵武心里有些不自在了,同时也觉出自己的肚子咕噜咕噜叫起来。他开始烦躁,单刀直入地对万有说:“村里要向你借粮。”

“不借。”

“咋?”赵武问,“是没粮?还是不借?”

“都不是。”

“咋说?”

“粮食不能说是一点儿没有,刚才你说了,我说没有你也不信。要是你赵武自己揭不开锅,我万有不说怂话,没多还有少。可你是闹歪,弄个小鬼子回来供养着。”

赵武说:“这是抗日工作。”

万有说:“我不听这个,反正想从我家弄粮食喂小鬼子没门儿。你这是成心糟践人哩。知道的是你村长从我家借的,不知道的是我赵万有通敌,救小鬼子的命。我落汉奸名声,以后谁给我洗刷?”

赵武被诘住了,他没想到万有会抓住这个理由拒绝借粮,也是够滑头的了。他想万有心眼子也是“万有”啊。但是且慢,粮食不论救谁的命,是通过我这个抗日村长的手,有啥罪名也落不到你万有身上啊。赵武盯着万有那双闪动着狡狯的小眼睛,心想他可真是他爹的种。他克制着心里的火气说:“有罪名我来顶着。”

万有说:“可谁又替你顶着呢?”

赵武说:“我的事不用你管。”

万有说:“话不能这么说,你自己都洗刷不清,又怎能替我洗刷清呢?”

赵武气更大了,直盯着他的眼说:“万有你真的是怕担汉奸干系吗?那你干嘛不赶紧把你家全保从莱阳叫回来呢?他在那儿干啥你心里不清楚吗?”

万有的脸刷地变了颜色,像涂了一层鸡屎。他咋会不清楚呢?他二儿子全保在西面赵保原的队伍里当兵,赵部虽不是正宗挂牌伪军,可干的勾当和挂牌的没两样,勾结日本人,袭击抗日队伍,糟蹋老百姓,五毒俱全。赵保原的队伍在胶东地面臭得像泡狗屎,跟他儿沾了一腚狗屎的万有在村里就有点抬不起头来,赵武的话正戳在他的心窝上。

他辩白说:“全保干的不是伪事。”

赵武说:“你咋知他干的不是伪事?”

万有说:“全保说他们吃的是蒋委员长的饷。”

赵武说:“可恶就可恶在这里,吃中国人的饭给小鬼子效力。吃红肉拉白屎。”

万有又说:“全保干的不是伪事。”

赵武哼了一声说:“是不是伪事不由你说了算,抗日政府会有定论。万有,我可是先把话给你挑明了,以后要是全保摊上事,你可别来找我这个当村长的啊!”

万有害怕了,脸更灰了,嘴唇开始哆嗦。他早就为这事担忧,几次托人捎信叫全保回来,全保不听,说在外头顿顿饽饽猪肉粉条,享福。气得他直骂,可又不能去把全保拴回来。他想,眼下这码事不能为几斤粮食和村里闹拧了,以后没好果子吃。损失点粮食也只当是破财免灾吧,他仰头看看赵武,说:“家里只剩下点苞米。”

这年月,苞米就是好吃食,可鬼子吃不吃苞米,赵武心里没数,要借了苞米狗日的再不吃还是犯难。他想想问:“除了苞米没别的了吗?”

万有说:“还有星儿半点麦子,得留着过年。”

“行啊,就苞米吧。”赵武说。

“借,借多少?”万有哭丧着脸问。

赵武张嘴刚要喊出二十斤这个数,却又突然停住。他眼前浮现出一张黄瘦的小脸,他的心痛了一下。

“借四十斤。”赵武说。

3

赵武驴子样驮着粮袋径直往玉琴家走去。原本阴着的天有些放晴,风也小多了,这是冬日里难得的好天气。只是街上还很清冷,渺无人影。这也正合适了此时的赵武,他驮着粮食颠颠地走着。玉琴家和他家斜对门儿,她男人死了,一个人带着五岁的闺女单过。赵武和她已相好了一年多。一个是光棍,一个是寡妇,又情投意合,按说两家合成一家是没问题的,可是她的公爹阻拦这门亲事。公爹就是国救会长赵五爷。五爷有自己的算盘,他想让媳妇在自家“换马”,转嫁给因腿残一直没说上媳妇的大儿子忠勇,正恋着赵武的玉琴自是不肯答应,事情就僵持着。因了这种关系,赵武就成了玉琴家的常客,不过多在夜晚登门,像今日这般于光天化日之下进门尚属稀罕。

“你咋这会儿来了呢?”开门的玉琴也很感意外,神情惶惶地赶紧把赵武让进去,又关了门。

“有公事。”赵武说。他将粮袋放在院子地上,“扣儿呢?”

“在屋里睡觉。”玉琴说,“不知是咋的,这几天她老是睡不醒,白天黑夜的睡,我怕是病了。”

赵武有些急,说:“去前夼把冯中医请来给她瞧瞧。”

玉琴叹了口气:“请来就得管饭,咱拿得出啥给人家吃呢?”

赵武就用脚碰碰粮袋,说:“苞米不行吗?”

玉琴问:“哪来的苞米?”

赵武就把小鬼子绝食和去万有家借粮的大致过程说给玉琴听,说得玉琴眼瞪得老大。

赵武又说:“明日我就去请冯中医。”

玉琴点点头。

赵武进屋去看看扣儿,玉琴也跟着进去。屋里有日光照进来,很亮。赵武俯身向前,怜爱地看着睡在炕上的扣儿,伸手摸摸她黄瘦的小脸儿,叫了几声扣儿,没见应,就长叹了口气。

再回到院子,赵武就说了他的来意:他家的石磨挂了小鬼子和汉奸,不能用。请玉琴帮他把苞米磨了,赶紧做粑粑给小鬼子吃,把他喂活了。

玉琴说:“要是小鬼子不吃苞米粑粑咋办哩?”

“他敢!那老子就真宰了他!”赵武动气地说。

“杀了他咋向抗日队伍交待呢?”

“嗨,真叫这狗日的治草鸡了。他要不吃苞米粑粑就真的一点办法没有了。”

“玉琴的眼亮了一下,说:“摊煎饼咋样?”

“摊煎饼?就是你娘家那地儿吃的饭食,像纸样的薄饼?

玉琴点点头,说:“煎饼吃起来像锅巴一样香,俺刚过门那时,整天想煎饼吃,就从娘家拿回个鳌子,现在鏊子还在。”

“这准行。”赵武拍手说,“那狗日的没吃过,吃个新鲜准行。就做这吧。”

女人点点头。

赵武松了口气,脸变得开朗了,他伸手摸摸女人的脸。

女人羞涩地后退退:“别,大白天的……”

赵武说:“好多天没靠你啦,真想。”

女人抬头看了他一眼。

这时,从南面传来很沉闷的枪炮声,像春季里在天边滚动的旱雷一样。赵武和玉琴只是侧耳听听,不当回事。战事波及不到他们石沟村,如同旱雷带不来降雨。

“对你说啊玉琴,这粮食一半归小鬼子,另一半归你和扣儿。摊出的第一张煎饼给咱扣儿吃,记住啊!”赵武临出门时向玉琴叮嘱。

玉琴没言语,泪模糊了她的视线,她看不见赵武怎样出门,只听见了门响。

起作用的不知是新摊煎饼的香味儿还是送饭女人柔和的语音,日本俘虏小山万太郎两天来头一次睁开了眼。只觉得眼前模糊,白茫茫一片,如置身于浓雾中。在他的家乡茨城,雾一年四季都笼罩着八沟山以及山下的田野和村庄,使人的视线永远看不出很远。也许正是这局促的视野,导致了人的心性的短浅与偏狭。他的父亲性情暴戾,喜怒无常,整日泡在清酒里。酒醉又使他加倍地狂躁,殴打老婆孩子是他醒酒的良方。十八岁中学毕业时,他对母亲说要走出这讨厌的雾瘴。他走出了,而在若干年后他却又走进另一道更浓厚的雾瘴:侵华战争。

那一时刻,他的神智一如他的视觉,一片迷惘,懵懂中他觉得是置身于日本家中。那香味儿,那女人的话语唤起他遥远的记忆。在父亲偶尔外出或酣睡于酒醉中时,他的家便呈出一种难得的和谐气氛。母亲和她的孩子们围坐在桌边,边吃饭边议论着各种话题。他的大姐吉子总是在大家出现分歧时充当调解人角色,柔声细语地讲述着自己的道理。这种时刻就给他们除父亲之外的一家人带来无限的喜悦。而离家出走后,这一切就成了经常索绕于他梦境中的温馨的记忆了。

“你行了,小山,这遭行了。”周翻译官的声音,蹩脚的日本语。他听见这话的同时,眼前也渐渐显出了形影。他发现这里不是日本茨城的家,是关押他的肮脏不堪的磨房,面前站着那个审讯过他的中国人,他手里提着一个柳条篮,好闻的香气就是从那里冒出来的。

“周,是女人,她是谁?怎么不见了?”

“小山别管那么多,都什么时候了还存那么多心思。”

赵武问:“你们叽哩哇啦个啥?”

周若飞说:“他问是什么饭这么香。”

赵武哼了声,从篮子里拿出一叠黄灿灿的煎饼,递给周若飞,说:“给他,狗日的糟践中国人有功,吃小灶哩。”

“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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