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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乡战-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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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他们从青岛坐汽艇来,半夜在栗子湾登陆。”

栗子湾是离村最近的海边儿,那个天然的小港湾风平浪静,适合船只停靠,匪徒从那里登陆后只需一个钟头就能扑进村子。与一个月前该死的黄大麻子奔赴小黄庄杀场相比,路程近在咫尺,何况谁也不曾想到会有匪徒渡海过来。吕福良逃跑后,大家曾猜想到他会去青岛找李裕川,也想到李裕川听到他报告的情况后会充满仇恨,但没料到他会带还乡团回来。因为他无法越过昆洛山,而从北面绕又需几天时间,难以成功。然而他们忘记了那辽阔无边的大海,忘记了还有一条可怕的海路……

易远方无限后怕地感到李朵带给他的消息是何等地惊心动魄。它将使李家庄免却一场残酷的血洗,包括他自己的生命。

他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又问李朵:“你,是怎么知道这消息的?是谁告诉你的?”

“福良叔……”

“吕福良?!”他大吃一惊,“他……”

“他先是带着小灯逃到青岛,把小灯寄养在恤养院里,又去找到我爸爸,爸爸听了妈妈和我的情况,就决定带人回来,他要来把我接走。福良叔先搭一条渔船回来,等着接应爸爸的队伍。那天晚上,福良叔偷偷找到了我,叫我做好准备跟爸爸走。我问他队伍来了杀不杀人,他光笑不说话。我心里害怕,又对他说不要叫队伍杀人放火,他不叫我管这些事,只叫我别走了风声。我知道事关重大,一旦走了消息,爸爸和福良叔他们全都性命难保……”

“吕福良进村找你是哪一天呢?”他问。

“就是殿后村的人抓我去的头天晚上。”

“哦。”他突然想到那天李朵劝他离开李家庄回部队的那些话来。当时他大惑不解,原来那时她已得知了还乡团要来的消息,显然她希望自己离村免却这场灾祸。后来她就把这消息一直装在心里,到今天终于告诉了他。此时,他心里充满着一种巨大而深沉的感激之情,他又知道这种感激是无法对李朵言喻的。

“李朵,时间紧迫,不能再耽搁,你告诉我,要我答应你的条件是什么?你说吧。”

李朵稍稍一停顿,然后说下去:“你们赶紧撤出村子,隐蔽起来,让爸爸的队伍扑个空,找不到人就知道有变,会立即向海边撤退。当然你们不要开火,放我们走,让爸爸带我平安返回青岛……”

易远方久久没有出声。

“易队长,你——”李朵惊愕地看着他,声音又厉害地颤抖着,她也许意识到事情变得严峻,“你,你答应过我的呀!我的要求不合理吗?我不希望村里人被杀害,也不希望爸爸他们被杀害,你说这不合理吗?你说呀!”

易队长依旧没吱声,两眼定定地望着漆黑的原野。磨声似的炮响隐隐在神秘的黑暗中滚动。

李朵绝望地带着哭声:“易队长,你……”

“我答应你,李朵,我答应你的要求,”易远方深沉地说,“请你放心,我不会违背我的诺言,不会……”他没再说下去,只觉胸中有一团火在烧,火不停地向喉咙蹿跳。

“谢谢你!”李朵声音哽咽,“我知道你会答应的,你知道吗,因为你,才使我作出这样选择的。易队长,我……信任你……”她又开始抽泣起来。

易远方没说什么,黑暗中他抓住李朵的手,紧紧握住,说道:“再见吧,李朵,到了青岛,把这里的事情忘掉吧,人需要忘记些什么,你说是吗?”

“嗯。”李朵低声啜泣着,“我一定记住你的话,易队长……”

易远方猛地松开她的手,转身向村子狂奔起来,他知道,剩下的时间不多,需一分一秒来使用……

11

十点钟村子已成空村。一阵人喊畜叫的骚乱过后,村子又复于平静。这是李家庄旷古未有的大撤退,大迁徙。上岁数的人还记得清末年间的那场大水灾:洪水退后腐尸遍野,百里不毛,村人携儿拖女闯关东山福地,然而,走有走者,留有留者,过些时候又是个好端端的李家庄;抗战时候也一度撤退过,那是跑东洋小鬼,不过跑的多是干部、抗属、民兵和年青女人,一般群众百姓好像自知性命不值什么,敢站在街上瞪眼看怪物似地看日本兵,听日本兵叽哩咕噜说话……易远方带领所能凑集起来的全部武装埋伏在村东通往海边的路途中,这条路在离村三里处向北拐向胭脂河,傍河稍一逗留,又向海边去,于是长满高高白杨和矮矮柳棵的河堤便成了天然埋伏地。队伍隐蔽在连绵的柳丛间,岗哨爬上一棵白杨树,紧盯海边方向。

按照部署:席立江、王留花和申富贵带领群众躲藏在村南的一座林子里,这座叫着鸦雀窝的林子无论从位置还是地形都是块安全之地。如果不是李裕川把他的金银财宝埋在这里,他是绝不会钻到这儿来的。席立江和两位村干部的任务是确保群众的安全,使群众保持肃静,不得走动和出声,直到来人通知他们回村为止。工作队员陈努力和卜正举负责看管村里的地富及他们的子女,他们的位置在村西的一条狭沟里。卜正举一直留在村子里,承受着村人的白眼和冷言冷语,他住在村头的一间碾房里,其状十分凄凉。易远方曾去看望过他,劝他早回家乡,但他执意不肯。他不遗余力地寻找与小婉接近的机会,谋求把她的神志唤醒。村子撤退时易远方派人通知他与群众一起撤离,他听到消息后立刻找到易远方要求参加战斗,说他对党有愧,要在对敌斗争中立功赎罪,洗刷自己。易远方见他态度诚恳,就满足了他的愿望,只是让他担当看管任务,因为小婉也在其中,他也就应允去了。再就是派李恩宽骑马去邻村通报情况,到区里报告已来不及,接受小黄庄的教训,防备匪徒扑空后再杀向别村。李恩宽开始不愿接受这个任务,说要留下亲手杀了他的东家。但他的大青马别人无法驾驭,他终于还是去了。

一切都静静的,易远方卧在埋伏队伍的右翼,藏身于两丛带苦味清香的柳树间。他的左侧依次埋伏着李茂生、贾金余、袁升火及另外七八名民兵,这就是他的全部兵力。当然,对于完成他的承诺范围内的任务,这些兵力也足够用了。事实上在他向李朵许下承诺时也考虑到这一点,他的现有兵力无法对匪徒开展一场歼灭战。夜已不那么寒冷了,毕竟到了季节。只是天黑得厉害,从树林望出去到处都黑黢黢一片。他记得可怖的小黄庄惨案就发生在这样一个漆黑的夜晚,他们穿越烟潍公路时月亮从东方升起。月亮并没给人带来吉祥,李区长以身谢罪,那圆睁不闭的双目就像怒视着河滩上空那杀人尖刀似的月亮。那情景至今让他惊心。而现在,他静卧在苦涩的河堤上,他难料后果是凶还是吉。在行动前的紧急干部会上,他给大家讲了敌情,却没讲情报来源,更没讲李朵的交换条件和他已作出的承诺。他只是对李茂生一人讲过敌情是李朵提供的,别的没讲出来,也许他应该讲出来,却终于没有讲出。那是一种他自己都理不清的思绪。会上他极力强调了在敌众我寡的情况下,行动的最高准则是保证群众的生命安全,而不是与敌人拼杀,争个你死我活。他又再三申明纪律:没有他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擅自行动,违者严惩不贷。他知道严明的纪律会保证实现他作出的承诺。他始终凝望着大海的方向,尽管什么也看不见,仍渐渐感到空气中加重了水气,而水气又增加了夜的寒冷。他准备履行自己的承诺,尽管是十分痛苦的承诺。他听到身后河床里潺潺的水声,水声与昼夜不息的炮声掺揉一起,宛如大海的涛声。这里离海七八里距离,静夜里能够听到真正的涛声。此刻李裕川的汽艇已靠上栗子湾了吧?他想,或许已向这边奔来。可是他还得把这些人原路放回去,不加任何阻拦地放回去,真有点儿古怪,可他得这么做。不应该欺骗李朵,她使李家庄的人包括他们工作队免遭杀身之祸。他得让她跟李裕川平安返回青岛。他现在最担心的是席立江那里,全村四五百口挤在一起,难免生出事端——席立江遇事急躁,缺少应变能力。还有古怪的申富贵,这人真叫他琢磨不透,他想不出到了紧要关头他会不会再现富农面孔。他后悔没派李茂生过去。他不由侧身向鸦雀窝方向瞭望,夜色漫漫,连那座威武的昆洛山也没了踪影。忽而从村里传来几声驴叫,驴叫又引出马、牛呼应。牲口留在村里,也似乎感到不安。

这时他察觉到有人向他爬过来,从左侧的树丛里。他不看便知是李茂生,那瘦长的身子像一条柔软的蛇贴着堤坡滑了过来,一直滑到他的身旁。

“李裕川像出殡!”李茂生压低声音说。

他没吱声。

“快半夜了吧,易队长?”

“嗯。”他看看夜光表。

“操他妈,穷磨蹭!”

“陆地上没风,海里就有风。”

“不是说他们坐汽艇吗?”

“小汽艇也经不住风,再说离岸很远就得关机器,靠着潮水往岸上漂。”

“情报对头吗?”

“嗯。”

“我老担心,李朵把消息告诉了我们,可她又不见了,会不会……”李茂生没说下去,可意思很明白。撤退时民兵没有找到李朵,这引起大家的不安,但易远方知道她已藏匿,等待她的父亲。

“她不会欺骗我们。”他安慰李茂生,“她如欺骗我们,倒不如不告诉我们。”

“是这祥,”李茂生赞同,却接着又提出疑问,“可她为啥要告诉我们?使人想不通,这等于杀死她父亲,她为啥要加害她父亲?”

易远方没吱声,他无法回答,不说出事情真相就无法回答。他忽然觉得不妨把真相告诉李茂生,他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告诉他或许对自己有帮助,是的,应该告诉他。

他向李茂生身边挪了挪。

然而没等他开口,便听到一阵哗哗啦啦的声音,像急促的降雨声——这是岗哨发现敌人的信号。易远方和李茂生浑身一震,埋伏在堤后的所有人也一齐紧张起来。

树枝停止摇晃。夜死去一般。

开始并没见到什么,黑幕还是黑幕,星光还是星光。稍停,便听到传来一种声音,这声音似乎响在天空,开始像一头老牛在缓缓耕地,均匀的沙沙声时而夹杂短促的喀喀声,如同行进的犁头不时切断几条芦根。声音迅速急促、加重,又犹如无数匹驴马在啃嚼草料。随之,匪徒穿过夜幕在堤前道路上出现,像一堵黑浪迎面扑来。易远方屏住呼吸,感到周身如同被寒流紧裹,又如同被烈火灼烧。辛苦庄、黑夜、沟壕、匪徒,眼前完全是那时情景的再现。他紧紧咬着牙齿。这时“黑浪”碰到了河堤,没有越过,擦堤向南拐了过去,很快消失在黑夜中,整条河堤冻结了,寂无声息。

不知过了多久,从村子方向传来牲口、家禽狂乱的嘶叫声,敌人进村了,开始了既定的大搜捕。

正这时,黑暗的旷野深处传来一声女人的尖叫,一声,又是一声,声音遥远、模糊不清,但此时此刻却是那么刺耳,让人心惊肉跳。糟糕!易远方几乎叫出声来。

“是小婉。这该死的!”李茂生咬牙切齿地低骂。他躬着身子,双手深深地插进地面,紧紧抓着,好像抓的是小婉的喉头。

叫声却停止了。

人们透出一口气,却惊魂未定。

易远方辨别出刚才的叫声来自村子的西方,那里正是陈努力和卜正举看管危险人物的地方。为什么敌人刚刚进村小婉就发了疯劲?究竟出现了什么事情?村里的敌人是否听见?易远方心里忐忑不安。

小婉的叫声没再出现。

这时半轮月亮终于升出来,照得原野现出层次依稀的轮廓。南面的昆洛山归位了,像一只伸向空中的巨掌。

易远方和李茂生定定地凝望着村子,村子在月光下浮现出来,只是很模糊,没有光泽。估计匪徒不会在村里呆久,他们会很快撤向海边。堤上的人静静地等待着。

“我们不应放李裕川进村!”沉寂中李茂生突然这么说,“应该在这里截击!”

易远方没回答。他知道李茂生说得很对,不仅应该在这里截击,还应该派人潜入海湾炸船,炸了敌船便一了百了。然而这却不是他希望得到的结局,他要把李朵送上那条船。他又想利用此时的间隙把事情的始末告诉这位村长。他的承诺是一种道义,更是一种痛苦——铭心刻骨的痛苦。他希望李茂生能帮他分担,虽然他们相处才一个多月,却建立起相互的信任和友谊。他要告诉李茂生。

他却没有能够,因为听到一阵清脆的马蹄声。马蹄声使堤上的人又一阵心紧,又听到蹄声间杂有众多的脚步声。是匪徒转回来了么?在村里劫了马么?不会那么快。而且声音的方向也不对。惊疑间,马和人的轮廓就浮现在月光中,起起伏伏地向这边跃进。

李恩宽,是李恩宽。

人们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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