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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乡战-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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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远方按了手印。

“行了行了,”杜主席接过字据仔细叠好,揣进怀里,“把人交给你了。”

易远方点点头,把马往堤边拉拉,让出路径。这时他又想到《苏三起解》中的崇公道。公道不公道,只有天知道。他觉得这个“杜公道”还算是有些公道吧,否则事情会不堪设想。

“前面不远是庄子,易队长不进庄喝点儿水?咱夼里的水甜哪。”杜主席说。

“谢谢,我不渴。”他把马又往堤下拉拉,他心里希望他们快走,怕再生出变故。

这支衣衫褴褛的队伍从他和马的旁边走过去,耳边有亮疤的汉子又回头看看,一副甚不情愿的神情。

堤上只剩下孤零零的李朵。

易远方又把马拉上堤顶。这时太阳已靠近山顶,山的巨大阴影如同一排黑潮向原野奔涌而去,似乎能听到它淹没明亮大地时的咆哮声,给人一种恐怖感。

“咱们走吧。”他对李朵说。

李朵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她慢慢走到一棵树下,把身体倚在树干上,眼怔怔地望着河中的水流。胭脂河上游并不宽阔,水流被山影覆盖住,显得很黑,很阴冷。

“你累了,骑到马上来吧。”他说,把马向树下拉过去。

“我不会骑马。”

“你骑上,我牵着。”

“不,你走吧,易队长,我谢谢你,从心里谢谢你。”李朵声音有些发抖。她看了易远方一眼,又转向河面去。

易远方着急地望望已靠近山顶的夕阳,又说:“山里黑天早,咱们还是走吧,早些回家。”

“回家?”

“是啊,回李家庄。”

“那里只有妈妈的坟墓。”李朵自语地说。

易远方打个寒战。

沉默,听得见河床里的水声。

“你应该离开村子,李朵。”易远方直直盯着李朵,声音坚决,“你走吧,早点儿离开吧!”

“我是得走了,易队长。”李朵说,忽然她的神色变得异样起来,转目紧紧地盯着易远方。

“你也走吧,易队长。”李朵说,目光带着乞求,“你回部队去吧,回去吧……”

易远方摇摇头:“我怎么可以走呢?我是个革命者,李家庄是我的岗位,我不能擅离职守啊!”

“不,你走吧,你走吧!”李朵再次要求。

“为什么呢?”易远方不解地看着她。

李朵不吱声了,紧紧地咬着嘴唇。

“哦,李朵,我忽然想到,你可以去参军呀。”易远方兴奋地说,“你可以到部队去,这是一条最好的出路。”

李朵无动于衷地又把目光投向河水,不吱声。

“我可以给你写封介绍信,我所在的部队在青岛外围,按番号找得到,他们一定会收下你的。”

“我不去。”

“为什么呢?”

“……”

“你不是说在学校时就向往革命军队吗?”

“那时,是这样。”

易远方默然不语了。

山的阴影愈来愈浓重了,夕阳刚刚沉下去。向北方望去,那平展的地平线还铺满着橘红色的光芒。山雀在空中啾啁着,急速地返回栖身的山林,飞得高的,羽毛上还染着灿烂的阳光。

“我们走吧。”易远方催促着,“要是走得快,还能够看见今天的太阳。”

“今天的太阳?”李朵凄然一笑。

易远方看见她眼里满含两泓泪水。

“易队长,我想向你问一个问题,行吗?”李朵声音颤抖地说下去,“我不是把你当着一个工作队长,而是当着一个高年级同学……”

“是的,我也是这种感觉,我们可以随便谈,就像同学之间那样。”易远方诚恳地说。

“你说,什么叫革命呢?”

“革命?”易远方惊诧地望着她。

“以前,我曾以革命者自居过,那时倒不在意这个字眼儿本身的意义,可现在当我清楚自己不会再走这条路时,我倒很想把它弄清楚……”

“我们走吧,李朵。”易远方没有回答她,只是再次催促着上路,因为时候确实不早了,连地平线那道光亮也渐渐开始暗淡。

9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李家庄被一种愈来愈浓的神秘怪异的气氛笼罩着,以致使人感到村子像一只大船漂离了人们世代生活着的一角世界,而到底已经漂到什么地方以至还将漂到什么地方都让人无从知晓。由于使用了桃枝和纸钱,有效地阻拦住李金鞭等人的鬼魂,使其不得再来,可别的让人心神不定的怪事又一件件接踵而至。头一件还得从使用李金鞭交出的首饰、银元买来的牲口说起。在分配这些牲口时,全村大人孩子都发现有一匹大青马与李金鞭有着惊人的相像。有人说不仅大青马的面相、眼睛、肤色,甚至它的喘息、咳嗽、喷嚏都酷似李金鞭。李金鞭平日好唱几口京戏,有人从大青马的嘶鸣声中竟听出京戏的音韵。这就又使人推测到它的暴烈的性情、凶狠劲儿也一准与李金鞭无二,因此叫人在心里老大地不舒畅。分配时没人愿意把它牵走,大家远远地站着,用当初瞄着会场上只穿条裤子的李金鞭的眼光瞄着这个不祥之物。直到场地上连条瘦小的毛驴都不剩时,这个体魄雄健的家伙仍无人问津,悠然自得地甩着长尾驱赶蝇虫。看看太阳渐渐西下,有人提议说不妨叫李金鞭的老婆牵回去罢,他们毕竟是两口子,看夫妻情分这牲畜也不至于把她怎么地。可又有人觉得这么未免太便宜了那个地主婆。正争执时李恩宽大摇大摆向大青马走去,嘴里念咕着:“看样儿这狗日的还得交我啦。”说着伸手去解系在桩上的马缰,谁料到没等手碰马缰大青马就脾气大作,长嘶一声,蹬起前蹄向李恩宽扑去,又踢又咬,李恩宽急速后退才得以脱身。他瞅了大青马一眼,说了句:“看把你娘能的。”就扭身走了。众人惊骇不已,更加确信连李恩宽都对它无可奈何,别人就更是异想天开了。因此宁可拉犁耕地也不能指望这畜生帮忙了。可没过多久大伙又见李恩宽转回,这番他一改装束,穿上了他的那件花花达达的工作服,手握棒子,一路走还一路念叨着:“看把你娘能的!”不紧不慢朝大青马走过去。一会儿,众人惊奇地眼睁睁看着大青马蔫下去了,像酥软了骨头,一滩泥似地趴在了地上,灰眼睛怕冷般使劲向脑壳里缩进去。李恩宽见状倒抿嘴笑了,骂了句:“我日你奶奶的本事哪去啦?”出人意外的是他竟没揍它,只是把棒子在马头前晃了几晃,然后向地上一戳,坚硬的地上立时出现一个足有半尺深的洞眼儿。后来他就把棒子夹在腋下,解开马缰绳,大青马乖乖跟他走了。人们看得目瞪口呆。有人说李恩宽真是名不虚传,又有人说这民兵队长得永远叫他当下去,有他就能镇妖压怪,叫世事太平。然而事情并没由此了结,后来大伙又见到这种情景:大青马并不完全驯服,只要李恩宽穿平常衣裳,不携棍棒,它就出其不意地向他进攻,凶狠异常,害得李恩宽只要使唤它干活就得更衣携棒,连黑下去栏里喂草料也不能例外。这就使李恩宽深感麻烦。

再一件奇怪事更牵连着家家户户。几乎在同一个早上,村里人的肠胃普遍坏了起来,大人孩子一齐腹疼拉稀,一家人不断为争抢茅坑发生口角,后来也就不再顾及脸面,茅坑之外的地方也使用起来。天气渐渐炎热,村子上空就经常挥发着一股不洁的气味。追查原因,人们一致怀疑是地富分子往水井里投了毒药。这种怀疑不能说没有根据,不过数算起来,村中剩下的地富已为数不多,只有孙永安两口子及李金鞭的老婆。然而,带出来盘问半天也没问出破绽,只得放回。接着又有人怀疑是何桔枝死在井里没打捞出来,尸体腐烂后污染了水源。但这种说法又似乎根据不足,因为那口井隔村子很远,更不会有人从那井里挑水吃。可那人证实说地下水本是相通着的,就像地上的路径。他还详细讲述了他曾做过的一个实验:把一只做了记号的青蛙从一口井里放下去,几天后又见它从另一口井里浮出来。既然证据是这样充足有力,就不由人们不肯相信了。于是当即决定去打捞尸体。队伍浩浩荡荡向村东走去,这情景会使人回忆到押解何桔枝去挖找浮财的那很热闹的一天。很快来到那口井所在的地里时,所有人都惊恐失色了,地里的井不见了,却多出一丘新坟。再仔细一看,坟前还烧了纸钱,风刮过来,纸灰围着坟堆团团打转,看了叫人毛骨悚然。井到哪里去了?坟又从何处而来?都是让人百思不解的谜。

整个村子陷入一种惶惶不安的气氛中,人们除了白天下地干活,对其他事都懈怠起来。妇女会没再提斗争李朵,贫农会也没再提斗争孙永安。易远方和他的工作队员抓紧做两件事:一是派人去镇上买来医治肠胃病的药物,挨家挨户分送;再就是继续发动生产高潮,工作队以身作则,每日早出晚归。

然而易远方却时时感到一种巨大的恐惧向他袭来,似乎就要大祸临头了。他并不迷神,只是弄不清当一件重大事情降临之前会不会首先给人以预感,迷惘中他感到一场灾难正悄然迫近。

这预感很快便被证实。

·9·

尤凤伟作品

诺言

10

这天从地里回来比平常晚,吃过派饭,村子已完全隐没于夜色中。易远方拖着疲惫的双腿向李家祠堂走去,今晚没安排会议,看会儿书就可以早睡。贫穷的农村没有夜生活,黑天不久街上便沉寂无声,不见人影,只有断续升起的牲口叫声才使人想到这里还有生命存在。易远方缓缓走在空荡荡的村街上,到街中心白果树下时,突然有个人影从树后闪出,拦在他面前,吓了他一跳,但他立刻辨认出是李朵。没等他说活李朵便急促地对他说:“易队长,跟我来!”说完转身便走。他心想一定出了什么事情,跟在李朵后面,边走边猜测着。他首先想到李恩宽身上,是不是又遭到他的纠缠?那天从殿后村回来的路上他向李朵询问了李恩宽告发她的那件事,他这才知道是李恩宽在深夜拨开李朵草房的门。那时李朵已躺下,却没睡,在灯下看书,门开后见李恩宽撞了进来,吓得她张嘴叫不出声来。李恩宽向炕上扑来,后来却突然停住,盯着李朵“扑通”跪在了地上,哀告求欢。这时李朵方清醒过来,跳下炕逃出门去,呼叫不停。当巡夜民兵闻声赶来时李恩宽也出了屋子,就说了那番李朵勾引他的话。他问李朵为什么在询问时闭口不言,她说讲出事实真相也没人相信她,谁会相信鬼神也畏的李恩宽会给一个地主闺女下跪?再说人们并不需要她的真话,而需要她的罪恶。他听了她的话没再多说什么。他一直想找李恩宽谈谈,希望他能讲出真相,撤回诬告,为李朵挽回名声,但他没找到谈话的合适时机。莫非现在又生出事端?这时李朵已带他走出村子,又继续向河堤走去,一直走到堤下的一座小林子里,他疑惑不定地跟着进去,这时李朵转身定定地看着他。村外星光明亮些了,李朵的两眼在暗中闪亮,他看到她双肩微微发着抖。他赶紧问道:“李朵,出了什么事情?”这时李朵方开口,说:“易队长,我有重要事情告诉你!”她的声音同样抖。“什么事?你快说。”“不,我不能马上告诉你。”“为什么?”“因为事情太重大,我不能随便说出来,你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我才能告诉你。”“条件?什么条件?”“我把事情告诉你,你得按我的意见做,一定要按我的意见做!”他更感狐疑了,问:“你的意见是什么呢?”“这我现在还不能说,在你答应了我的条件之后才能说。”他不由感到为难,他还不知道要有什么样的事情发生,又怎能答应按她的意见去做呢?他想了想问:“李朵,你要说的这件事很严重吗?能告诉我吗?”“很严重,”李朵说,“这关系到许多人的生命,而我说出来又关系到另一些人的生命,这些天我非常矛盾,不知该怎么做……”李朵忽然捂着脸抽泣起来,但很快又止住,说下去,“可我最后还是决定告诉你,只求你答应我的条件……”易远方的心一阵一阵地收缩,充满了恐惧,他几乎已经意识到预感中的那场灾难来到了,尽管还不清晰,但是已来到眼前了。他压抑着心中的激动,对又开始轻轻抽泣的李朵说:“别哭,我对你说,只要能使村里的群众不遭杀害,我答应你的条件!”“你保证?”李朵抬眼直直地盯着他。“我保证,绝不欺骗你!”他说,“你快告诉我究竟出了什么事?”

“我爸爸和福良叔带兵回来了……”

“什么时候?”他的头一炸,尽管有思想准备,这消息仍使他胆战心惊。

“就在今晚上。”

“他们现在在哪儿?”

“海上。”

“海上?!”易远方倒抽一口冷气,打个哆嗦。

“爸爸他们从青岛坐汽艇来,半夜在栗子湾登陆。”

栗子湾是离村最近的海边儿,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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