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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去的驿站-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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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突然出现使父亲惊动了一下,遂又镇静下来,笑着说:“这是你宛儿姨。”我看见了 一张好看的瓜子脸,接着就找到了那颗美人痣。灯光下的宛儿姨神情娇羞、目光慌乱,在我 脸上了草草地亲了一下,又把我抱起来,放在饭桌一边的罗圈椅上。她让我坐在椅子上的样 子 使我和她都显得可笑。我的脑袋刚刚高出桌子,只能把眼睛贴在桌面上,目光曲里拐弯地绕 过桌子上的盘盏,唆唆地、定定地瞅她。我的眼神一定使她害怕,她望着我犹如望见了一只 小狼。我又改变姿势,跪在罗圈椅上增加了身高,同时也增强了自信,一开口说话就一鸣惊 人:“我爸的书里夹着你!”她吃了一惊,睁圆了杏形的眼睛。我又加重语气说:“一 本很厚的书!”父亲小声说:“是你的照片。”

  宛儿姨苍白的脸颊上顿时泛起了红潮。她慌乱地用筷子把肉丝夹在一张小煎饼上,卷成筒 形送过来,作为我给她通风报信儿的奖赏。我又认出了她的手指,那是我在南阳的防空洞里 看见过的手指,它们总是显得苍白、细瘦而又战战兢兢。她把煎饼送到我的嘴边,好像怕我 会咬着她的手指不放,只用两个指尖捏着煎饼,剩下的三个手指颤颤地翘起来,呈蝴蝶敛翅 一般的兰花指形一如随时准备飞去的蝴蝶。我凶猛地咬了一口煎饼,她就“啊”地缩回了手 指,把一声没有完成的惊叫变成了一声惊慌的叹息。可爱可恼可气可怜的宛儿姨再次鼓起巨 大 的勇气把煎饼送到我的嘴边,我却出奇制胜地伸出舌头,温存地舔去了沾在她手指尖上的一 滴肉汁。她又发出一声感人肺腑的惊叹,手指颤颤地抚摸着我的脑袋如同抚摸着一只可爱的 小狗,十分耐心地喂我吃完了那个永恒地把至高无上的香味留在我记忆之中的卷着肉丝的煎 饼。我在表现着凶猛的时候已经受到了煎饼卷着肉丝的收买。她用温柔得有些哀婉的眼神在 我的脸上轻轻一扫,就彻底瓦解了我对她的全部敌意。

  但是,不多天以后,我就在南阳向母亲出卖了宛儿姨。那一天我闹着要吃煎饼,而且大声 地向母亲发表声明,要吃宛儿姨在新铺卷的那一张煎饼。父亲就不得不为我的出卖付出惨重 的代价。父亲对母亲说,那是怎么怎么一回事呢?你听你听我如实对你说对你讲么!我在张 庵时,宛姑娘利用她父亲外出省亲的机会,为我取出了这位老先生秘不示人的大调曲稿,那 是这位“曲痴”几乎终其一生才采集到手的几十个著名的段子,有的已经绝传了。宛姑娘必 须在她父亲回来以前,用最短的时间最快的速度最高的质量最严密的方式将曲稿誊抄下来再 放回原处。这是她一个人所不能完成的呀,所以,就急忙跑到新铺找我。当然,这是我委托 宛姑娘做的,但我只是希望她能够说服她的父亲向我出示曲稿,没想到她会采用这种最 简捷的方法取得了一次秘密的成功。当然,也正是为了此事,我才给她留下了我在张庵的联 络方式,等等等等。

  父亲所言不谬。我记得宛儿姨出现在新铺以后,客房里的灯光深夜不熄。父亲和宛儿姨都 手忙脚乱地誊抄着什么,还请来一位放假在家的中学生帮助誊抄。父亲好像是为了避嫌,让 中学生住在中间的客厅里,夹在他俩的中间。我至今还记得他们誊抄的那本曲稿,正如父亲 在他自费出版的《鼓子曲存?序》中提到这部曲稿时所说,是“棉纸厚本,桐油油边”、“ 蝇头小楷,朱笔圈点”,只是我没能听见“古声清韵跃然纸上”。父亲曾向母亲拿出这个曲 稿誊抄本,借以说明,他与宛姑娘在新铺会面的全部原因,只是为了这一本大调曲稿。

  我翻开了六十年前的大调曲稿,又看到一行行清瘦、娟秀的字迹一如六十年前的宛儿姨, 婷婷、弱柳拂风,在竖行的方格中来去匆匆,时而沉入低谷,时而攀越峰顶,处处芳草 ,声声莺啼。瞧,这里有一个干涸泛黄的湖泊,不知是宛儿姨额头上滚下的一滴汗珠,还是 她那支花杆儿赛璐珞金笔漏下的墨滴。

  有了三个人誊抄曲稿,大概就有了富余的时间。父亲又请来一位名叫“瞎能娃”的盲艺人 向他请教。父亲对宛儿姨说,瞎能娃聪颖过人,幼年失明后跟随一位唱大调曲的师傅走村串 乡, 操琴演唱,唱红了新野南半个县。他嗓音厚实发沙,热辣奔放,大家送他一个诨号叫“沙瓤 面甜瓜”。但我后来听人说,他以唱“荤曲”见长。一次,他到湖北省襄樊乡下,唱了《赠 绣鞋》和《小大姐儿思春》,直唱得农夫村姑们心旌荡漾,一个躲在门楼上听他唱曲儿的大 闺女就摸黑跟着他跑回了河南,在豫鄂边境差点儿引起一场流血的争斗。后来他年迈失声, 在家赋闲多年。父亲特意让石臼跟着,带上一份厚礼,牵着一头骡子登门拜望。他推托不得 ,才带上三弦,骑上骡子来了。

  正是农历七月,秋苗锄罢了头遍,是农民忙里偷闲“挂锄勾”的时候,“沙瓤面甜瓜”在 杂货行客房的弹唱吸引了新铺周围的农民。杂货行后院大柳树下,人挤得密不透风。父亲惟 恐冷落了乡亲,让石臼在客房门前摆了桌椅,请“沙瓤面甜瓜”坐在门外弹唱。父亲和宛儿 姨 分别坐在桌子两边,一边听,一边忙不迭地做着记录。苍老的“面甜瓜”嗓音嘶哑,缺了一 颗门牙的嘴巴跑风漏气。一双双如饥似渴如电似火的眼睛都唆唆地瞄准了宛儿姨。人群里开 始嘁嘁喳喳,对一个城里来的女子为啥不穿裤子穿裙子以及裙子里穿不穿裤子的问题进行了 没有结果的争论。几个村痞子就挤到人群前边,靠近宛儿姨蹲下来,伺机进行近距离的窥视 。

  宛儿姨和父亲却浑然不觉。“面甜瓜”每曲终了,宛儿姨都要在凉水里涮了毛巾,递给老 人擦汗,还要端上切好的西瓜牙子放到老人手中。人群里的眼睛又一闪一亮,发出了啧啧的 叹息和善意的喧哗,都说从城里来的这个女子心眼儿好,敬重咱乡下人。宛儿姨又看着记录 ,给“面甜瓜”小声哼唱着刚刚记下来的曲谱请他校正。“面甜瓜”鼓着浑浊的眼珠静静听 了,眼眶里忽地溢出泪水,点头说:“对,老对!我唱了一辈子,没想到还值得你们有学问 的人如此操心费神;也没想到我唱了一辈子,也没能跑出这几个‘豆来米’的手心!”

  村痞子忘了宛儿姨的裙子,却偷看了她的书夹子,就心里发怵,缩到人群里说,这女子学 问深着哩,她在纸上画的“蛤蟆蝌蚪”老厉害,是“八音虫”! 有一个老汉说,聪娃有眼,这可是个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女书记”!

  以上议论是石臼在事后给秤砣多嘴时让我听到的。我当时坐在父亲身边的小板凳上,只是 看到宛儿姨一改柔弱、忧郁的样子,手中的铅笔在书夹子上飞速跳跃。她变得聪明、麻利, 平时表现着哀婉的眸子也活泼泼地一闪一亮。父亲也加倍地容光焕发,不时从他的笔记本上 抬起头来,默默地望着宛儿姨,还塞给我一条手绢,让我从桌子后边绕过去递给宛儿姨擦汗 ;还有,她的头发卡子快滑下来了,你快去给你宛儿姨说一声。我十分荣幸地扮演了小跑堂 的角色,宛儿姨说:“啊,多么聪明的孩子!”

  太阳西斜时,父亲在“面甜瓜”的琴袋里暗暗塞了装钱的信封,又拉住他的手触摸了那个 信封,说:“老人家收好,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石臼就站起来对大家说:“都回吧, 天不早了,瞎爷吃了饭还得赶回家哩!”人群正在散去,一个比村痞子厉害一点的街痞子大 声喊叫:“还没听过瘾哩,咋就散场了?老规矩,不唱‘荤段子’不煞戏!”“面甜瓜”不 胜惶恐说:“我老了,唱不得‘荤段子’了。”正在散去的人群又聚合起来,一齐鼓掌,起 哄说:“瞎爷,这辈子也只能听你这一回了!”被尊称为瞎爷的人受到了感动,连忙站起来 ,对大家拱手说:“多谢乡亲们抬举!可是过于荤的段子,我实在唱不出口了, 再送上《西厢记》里一段《夜会》,不荤不素的。”

  父亲和宛儿姨又立即拿起笔,准备记录瞎爷的“绝唱”。

  瞎爷又调了三弦,鼓起余勇唱道: 今日想哥哥,明日想哥哥!

  门前有条大沙河。

  上搭独木桥,实实奴难过,

  实实奴难过!

  脱了红绣鞋,抖了白裹脚。

  水深到肚脐眼,水浅到脚脖,

  不深不浅、不深不浅……

  这里有一个停顿,瞎爷骨碌着浑浊的眼珠,问道:“不深不浅又怎么样啊?”他弹弦接唱: 不深不浅,那就×毛披散着,×毛披散着。

  街痞子齐唱:“哈哈,披散开了往里戳,往里戳!”

  全场大笑。

  瞎爷向大家拱手说:“瞎老汉放肆,罪过罪过!”

  村民尽欢而散。

  父亲和宛儿姨都涨红了脸。宛儿姨用书夹子遮住脸,进了客房。

  只有我不知道脸红,也不知道发笑。若干年后,我看了王实甫的《西厢记》,却没有找到 崔莺莺脱了红绣鞋过沙河与张生相会的情节,因而也没有看到不深不浅的河水在莺莺身上的 任何一个部位造成的任何迹象,便知道民间还有一部《西厢记》,另一个崔莺莺按照农民可 以理解的样子和男性器官的需要,医疗着村民的寂寞。

  那天晚上,是石臼背着我把我送回张庵的。

  一路上,石臼都像赞美英雄一样喋喋不休地赞美那个带头起哄的街痞子。

  他说,你不知道他多有能耐!他能在大街上叫一个正正经经、排排场场的小媳妇高高兴兴 地看他的大鸡巴。你知不知道啥是鸡巴?我说是烧鸡。他大笑说,不对,你的小鸡鸡长大了 就是鸡巴。他说那个小媳妇是新铺街上的一朵花儿,只是整天皱着眉、板着脸,从没有看见 她笑过。街痞子对他的狐朋狗友说,我能叫她笑,她一看见我的鸡巴就笑,不信?明天一早 ,你们躲在十字路口等着瞧。

  第二天一早,小媳妇照例去十字街井上担水,从井台上下来,刚刚进了胡同口,街痞子事 先虚掖着裤腰,一手托着一盘热豆腐,一手托着一盆热豆浆,从胡同里迎面走过来,到了小 媳妇跟前,缩了一下肚子,裤子就“吐噜”一下落到脚脖上,露出了那个黑不溜秋的家伙。 小媳妇立时羞红了脸,想赶紧绕过去,胡同口却被他堵严了,正要张口骂他,又见他两只手 托着东西没办法放下,急得他紧紧夹着腿原地打转,那个东西也随着他直打滴溜。他杀猪样 大声喊叫:“娘啊,谁来帮我提提裤子!”小媳妇就“吃”地笑了。

  石臼忍不住再次大笑,赞不绝口说:“这个赖皮真会赖,全世界数第一!”他发现我对这位 世界冠军有些漠然,就把我从他的背上放在地上,学着街痞子两手托着东西团团打转的样子 ,又用一只手握着拳放在裤裆上摇晃,看我仍旧不笑,就无比伤心地问我:“小爷爷,你咋 不会笑啊?”

  石臼大为扫兴,又拉着我的手向张庵走着,说:“你真憨,我看你爸也念书念憨了。魏相 公哪里是真心抬举你爸!他出面叫伙计们照应你爸,他叔却暗地里给你爷送‘膏子’,一笔 一笔地记在账上,盯住了你家的桑园。人家把你爸卖了,你爸还点着脑袋说,谢谢,谢谢! 我说这,你懂不懂?”我照旧不懂。石臼又摇头叹气说:“书念多了,人就憨了,等你爸明 白过来,就晚了!”

  接着,在爷爷的桑园上空,有一只黑苍蝇嗡嗡叫着,远远地飞过来,近了,才看清是一架 翅膀上贴着“红膏药”的飞机。它在桑园上空绕了一圈,发现我太小、爷爷又太瘦,就飞到 张 庵北边撂下一颗炸弹,炸塌了东汉光武皇帝刘秀后宫娘娘阴皇后老家的“娘娘庙”,又擦着 树梢旋回来,追赶一个卖桃的女孩儿。女孩儿惊叫着,着竹篮儿在田间小路上疯跑。巨大 的黑影从女孩儿头上掠过,小路上冒起一溜土烟儿,田野像罗面的筛子“轰轰”地震动。女 孩 儿忽地飘起来,血红的花瓣儿随着一竹篮桃子飞起来,女孩儿又重重地跌在地上,再也没有 爬起来,只有一条乌黑油亮的大辫子挂在树枝上随风摇摆。

  父亲像舅爷那样发了一回神经,撵着飞机大骂:“野兽、畜生、法西斯,你下来呀,你抱 着炸弹往我头上撂呀!为啥要毁了一个来不及长大的女孩儿?你们有没有姐妹、有没有女儿 ,你们还是人吗?”爷爷说:“你别骂了,他早跑远了,他也听不懂人话!”

  紧接着,从襄樊回来的船民说,鬼子要攻打武汉,正在打襄樊,汉水上飘着尸首,江水也 变红了。帮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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