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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门新妇-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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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婚

  我坐在榻上,听着外面的喧嚣。
  伶人的吹打,士卒的笑闹,粗放而混杂。隔着行帐传来,更显得周围死寂一片。帐内的一切都很简单,一榻,一案,一席,后面一只漆屏,旁边还立着整套锃亮的甲胄。
  看得出这里住着一个准备随时拔营的主人,只不过将就婚礼的需要,榻上结了五彩新帐,地上铺了丝毯,案上摆了合卺之物。这极尽简单的一切,彰显了他对这个婚礼的全部诚意。
  “主公麾下部将众多,闻得喜讯都来庆贺,将军走不开。”一个圆脸老妇走过来,替我将鬓上珠钗扶稳,和气地说,“夫人稍安勿躁。”
  我将手中纨扇半遮,低头不语。
  老妇似乎很满意,转而吩咐侍婢去备些洗漱用物,一会将军来了好伺候。
  这老妇姓张,据说是我那位新姑氏的心腹,特地从雍都赶来为他们主公的长子操办婚礼。
  没什么可慌的,因为不是第一次。同样的蜜烛,同样的嫁衣,甚至嫁妆还是那些箱笼都不多不少。两次嫁人,前一番是从长安嫁到莱阳,这次,婆家把我嫁给了别人。
  先帝驾崩,争斗从内宫中蔓延开来,天下大乱。各地军阀争相割据,数载之后,河西魏傕雄起,挟天子迁都雍州,声势如日中天。年初,魏傕与割据东方七郡的董匡大战。董匡连连败退,魏傕则乘胜追击。上月,魏傕围莱阳,莱郡太守韩恬闻风,不战请降。
  兵临城下,莱阳城内一片恐慌。韩恬的降书递出去,魏傕没有回应,却以当年同朝之谊为名,在军中设下酒宴,“请”韩恬出城叙旧。
  韩恬不敢不去,战战兢兢地开了城门赴宴。魏傕倒是热情,美酒歌伎,高谈阔论。半酣时,他忽而笑问韩恬,说他听闻先帝司徒傅寔的遗女在莱阳府中,确否?
  一句话点醒韩恬,他唯唯连声,第二天就把傅寔的女儿傅嫤送到了营中。
  没错,我,韩恬的儿媳。哦不,应该说是前任儿媳。
  魏傕把我要来,是要把我嫁给他的长子,魏郯。
  
  我十五岁嫁来莱阳,如今已经二十。对于一个新妇来说,这年龄算是很老了。
  那个素未谋面的夫君魏郯,以前我从没听说过他。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我在长安的时候,魏郯的父亲魏傕在洛阳任北部尉,而他的祖父魏谦虽然曾官至太尉,却已经告老在野。在大小官吏多如牛毛的长安,一个洛阳北部尉的儿子,即便他的出身也算高门,也仍然像牛毛里的一只虱子那样虚无。
  很不幸,虱子也有变成吞人大虫的时候,现在,我就要嫁给这样一只大虫。
  “夫人真美。”一名仆妇替我扶了扶头上的簪子,小声道,“比从前更好看了。”
  “你见过我?”我问。
  仆妇羞赧地抿唇笑笑,道:“见过,我是长安人呢。”她的口音带着长安特有的腔调,很是熟悉。
  我颔首,没有言语。
  张氏正领着几名侍婢东摆摆西放放,外面的声音骤然响亮,一阵凉风入内,烛光摇曳。
  行帐的布帘被撩起,我看到一道身影立在门前,阴影交错,那身影如夜风般清冽,像要带走一室的烛光。
  “将军来了。”张氏喜笑颜开,我身旁一名婢女连忙将我手中的纨扇摆正,把脸遮好。
  眼前只剩下纨扇上洁白的经纬,踏云衔花的雀鸟后面,只能看到金黄的暗光氤氲流淌。
  我听到丝毯上传来脚步声,声音不大,却能感到它的逼近。
  烛光似乎被什么挡住,白底绣花的纨扇上只余阴影。我闻到一股陌生的味道,像青草中混着酒气和汗气,须臾,手上的纨扇被按了下去。
  我抬眼。
  背着光,那是一张全然陌生的脸。
  嗯唇形挺漂亮,不宽不厚,有点薄;脸型也不错,前庭饱满,鼻如悬胆,很有几分长安纨绔引以为豪的那种精致——不过很可惜,他的肤色有些黑,而且眉毛太直太浓,眼睛太黑太深,尤其看着人的时候,眼底像藏着犀利的锐光
  看不多时,我赶紧垂眸。乳母曾经教导,女子面对男人的时候,要永远一副含羞带怯的样子。
  周遭安静极了,我听到外面的军士仍在笑闹,并且能感觉到上方一道目光将自己脸上的每一寸扫过。
  不知道是他喝了酒还是我脸上大红大白的脂粉涂得像个妖怪,他看了我很久,久到我低着头都觉得心底开始忐忑。
  我记得上一次结婚的时候并没有这样的状况。那位夫婿不胜酒力,被人抬进来的时候已经像一滩泥,合卺酒都是第二天才补上的。
  “将军,该合卺了呢。”幸好这时张氏开口,我听到面前的男人应了一声。
  那嗓音低低,似漫不经心。
  一名侍婢过来把我搀起,我眼观鼻鼻观心,缓缓迈步,身上的璎珞环佩撞击出清脆的叮叮声。
  傧者引导她们隔案对坐,摄衽洗漱之后,赞者唱起祝词,二人分食盘中的肉,又饮下各自半边匏瓜中的酒。苦味伴着酒气弥漫在口腔,我的眉头皱也不皱,用力咽了下去。
  “同牢合卺,甘苦不避。”赞者微笑地说。
  整个过程,我一直保持着一个长安高门女子应有的风范,坐姿无可挑剔,没有抬眼。
  正如二兄从前说的,装模作样是我的天性。
  
  当所有人都退了出去,我坐在榻上,真真正正地与魏郯独处一室。
  外面吵闹的军士和伶人似乎都被逐走了,变得悄无声息。我身上琳琅的首饰和衣物都除去,脸上的盛妆也洗褪,身上只穿着轻薄的寝衣。我看到魏郯的脚朝我迈来,阴影覆下,未几,我的下巴被一只手轻轻抬起。
  烛光点点,在他的脸后烂漫汇聚。魏郯看着我,那双眼睛幽深如夜,像一头兽安静地打量着它刚捕获的猎物。
  “傅嫤。”他开口了,声音低而缓慢,“司徒傅寔之女,听说你父兄押往刑场之时,你披麻戴孝,一路丧歌相送,世人皆以为孝烈。”
  他背书一样,罢了,唇角的阴影弯了弯:“我记错否?”
  我的目光定在他的唇边。
  “不错。”我平静地微笑。
  其实,我的心里有些扫兴,甚至感到被惹恼了。这些年来,我少有喜事,本着得过且过之心,二婚都已经不计较了,他还提这些做什么?
  下巴上的手松开,魏郯在我的身旁坐下来。我听到他长长地呼吸一口气,躺倒在了榻上。
  我忍不住回头,视线相触,忽然,他手臂一伸,我须臾已经被他按在了身下。
  “将军”那身体坚硬而沉重,我被压得难受,想把他推开。
  “该唤夫君”他手臂很有力,灼热的呼吸带着酒气。
  那幽暗的眼底近在咫尺,我几乎能看清自己映在其中的脸,心忽然没有预兆地跳了起来。
  他的脸和身体沉沉压下,我不由地紧紧闭上眼睛。
  脑海如同绷紧的弦,我听说过这会很痛,严重的第二天都不能下地
  胡思乱想着,我等了会,却发现四周已然一片寂静。
  咦?
  我愣了愣,睁开眼睛。
  身上,魏郯仍瘫在我身上,脸却歪在一旁,平稳的呼吸中满是酒味。
  这人已经睡得香甜。                        
作者有话要说:鹅的新篇,欢迎跳坑~



☆、离营

  我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天色大亮了。
  身旁空荡荡的,半个人影也没有。我拉开被褥,下地的时候,脚碰到榻旁的铜盆,发出响动。
  立刻有侍婢从帐外走进来。
  “夫人醒了,夫人起身更衣吧。”她们向我行礼,当看到我身上的底衣,不约而同地怔了一下。
  我知道她们想什么,我的底衣很整齐。衣带上的结还是昨夜绑的花式——昨晚这新房里什么也没发生。
  “将军何在?”我向她们问道。
  一名侍婢答道,“将军早起就去了营中,恐怕要夜里才回来。”
  我望了望漆屏边上那个放盔甲的木架,空空如也。
  “如此。”片刻,我若无其事地说,站起身,让她们服侍穿衣。
  忽然记得自己十岁出头的时候,有一回,父亲的好友光禄勋周勃嫁女,我的乳母去看了回来,从嫁妆到门上的结彩絮絮叨叨地数落了一个月。她骄傲地对我说,我们家女君要是出嫁,长安城中恐怕只有公主下降才能相比。
  昨夜,我的新舅氏魏傕正在东边的胶郡忙着收拾苟延残喘的董匡,未曾出席他儿子的婚礼。
  没有六礼,没有母家送嫁,没有舅姑到场受拜,甚至第二日醒来夫君已经不在身边。这个二婚如此简陋,若乳母知道,不知道会怎样难过。
  不过好在她已经去了,不用为这些烦恼。
  当然,我不恨魏氏,因为这婚事我并非不情愿。对于我来说,自从十四岁那年在大街上看着某人迎娶新妇,嫁谁都已经没了所谓。好合好合,能让日子好过些便是一桩好婚姻,不是么?
  
  我没有等到晚上才见魏郯,因为他午时就来了。
  “大军拔营,夫人且返雍都。”他进门之后,对我的行礼只点了点头,开口就来了这么一句。
  “即刻收拾物什,午后启程。”这是第二句。
  不等我出声质疑或展现新妇的温婉体贴,他已经风一样转身出去了,就像来时一样。
  侍婢们面面相觑。
  “愣什么?快拾掇,午后便要启程!”张氏催促道。
  众人这才回过神来,忙分头收拾东西。
  “将军还在征途,夫人当体谅才是。”张氏走过来对我说。
  我淡笑,从容地昂着额头。
  没什么体谅不体谅,因为有歉意才会有体谅。魏郯方才说的话就是命令,没有一点愧疚的意思。
  “丞相还在胶郡?”我问。
  张氏道:“正是。”
  我颔首,不再问话。
  魏傕为何用一整个莱阳换我嫁给他的儿子,我清楚得很。
  淮南傅氏,自高祖起就是一方大族,几百年来,族人出仕者辈出,食禄六百石以上的人能在家谱上占好几页纸。举国之中,像傅氏这样声名显赫的家族,亦屈指可数。
  远的不说,单说我的祖父傅邕。他才学过人,为已故的桓帝所喜,未满四十岁当上司徒,成为本朝之中年纪最轻的三公。而他死后,我的父亲亦继任司徒,一直到先帝受卞后谗言,下令将傅氏灭族。
  傅氏贤名响亮了几百年,又好治学养士,朝野之中人脉无数。树大招风,这是先帝忌惮之所在。可风云难料,傅氏的祸根到这乱世,却成了我改变命路的吉星。
  魏傕以割据起家,虽挟有天子,却为士人诟病。而傅氏虽倒,在天下士人中名声仍噪。魏傕要招贤纳士,要坐稳正统,于是有了我和魏郯的婚姻。
  傅氏只剩我一个人,没有比这更划算的事了。
  
  东西很快收拾好了,整整塞了两辆马车。魏郯派了三百人护送我,领兵的是一名叫程茂的武将。
  上车的时候,我远远望见魏郯正在马上与一些人说话,他身旁一个文士模样的人我觉得眼熟,好一会才想起来,那是昨夜的赞者。
  没多久,魏郯跟他们说完话,转过身来。我能感觉到他目光落到了这边,未几,他策马走来。
  我立在车旁,看着他在两步外下马,走到我面前。
  “夫君。”我行礼。
  我原本想称他“将军”,忽而想起昨夜他说的话,于是临时改了口。
  魏郯对这个称呼似乎还算满意,“收拾好了么?”他问。
  “禀将军,已收拾齐备。”我还没出声,一旁的张氏已经代我答话。
  魏郯颔首,对我说:“夫人,来见过王公。”
  我诧异望去,只见他稍稍让到一边,身后,昨夜那位充任赞者的文士向我一礼,颜色和蔼:“琅琊王据,拜见夫人。”
  那名号落入耳中,我有些愣怔。
  王据,字仲宁,琅琊王氏之后,曾任青州牧。我之所以知道他,是因为父亲同他相交甚好,时常能听到父亲对兄长们提起他。父亲说他有才学,可惜为人不懂变通,否则以其家世,留在京中能做到九卿以上。
  面前这人须发花白,如果父亲还在,亦是相似的年纪
  “原来是王青州。”我还礼道。
  王据笑而摇头,道:“夫人折煞在下,某离任青州久矣,如今不过一介布衣。”
  魏郯微笑,道:“王公在军中任军师祭酒,父亲闻得王公与丈人交好,特请为昨夜赞者。”
  “原来如此。”我莞尔,望向王据,轻叹道,“我犹记得从前,吾父尝与诸兄提起王公,每每盛赞。如今之事,吾父若有知,当是欣慰。”
  不知是我的话说得情深意切还是王据情意充沛,他的眼圈红了。
  “当年某深陷远地,闻得夫人家事之时,已过去久矣。夫人当保重,今后若有难处,某当效犬马。”他长揖一礼,郑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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