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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人三部曲 上部-第6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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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年见她愕然,想了想,从随身的囊中取出一个纸盒,盒内半只茶盏,他把盏底有“御“字的那一面伸向她,两人就打作了一团。”嘉平是你啊!我都认不出你来了。”叶子说。

  “我也真不敢认你。你竟然出落得如此花容月貌。“

  他们俩热烈地说着话,羽田在一旁淡淡地应付,他对这个曾经拿着三节棍赶他的中国青年有一种提防,但亦有几分尊敬。

  他不想打搅他们。结果等他过去拜见男方家人时,只剩下媒人了。媒人说:“习茶道的女子,竟然和支那人闹得火热,我们都看到了。叫我的脸都没处搁呢!”

  就那么意外地,把这门亲事给搅黄了。

  嘉平和叶子实际上是私奔的。整个过程又传奇又浪漫,不像是发生在日本国。羽田先生觉得丢尽了脸,连茶道师也不愿再做下去。他事先一点也没有想到,叶子竟然会私奔,嘉平只是来向他简单地求了一次婚,甚至连正襟危坐都没有做到。他穿着武备学堂的校服,站在露院里,突然说:“羽田先生,请允许我娶叶子小姐为妻。”

  羽田先生很吃惊,说:“你们中国人,都是这样求婚的吗?”

  嘉平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不是我们中国都这样求婚,是作为中国人的杭嘉平就这样求婚。”

  羽田回去便对叶子说:“以后不要和嘉平来往了,我不会允许你嫁给他的。”

  “为什么?父亲,因为他是中国人?“

  羽田摇头,说:“因为他无所畏惧。”

  “无所畏惧,不好吗?”

  “无所畏惧,会把自己和亲人带到地狱里去的。”

  “父亲,我不明白,干利休不是无所畏惧吗?”

  “所以他切腹自杀了。”

  叶子静静地想了一下,突然说:“父亲,我明白了。你不是真正的茶人。“

  羽田吃惊,又很恼火。叶子不像是一个标准的日本女孩,她在中国呆的日子太长久了。杭家肯定是中国少有的家族。在这个忘忧楼府中,女人很有力地生存着,男人却温文尔雅,不施暴力,但心灵自由,不受约束。也许,他们就是这样,滋长出了在大事物面前的无所畏惧。羽田很爱他的独女,但总为她过于坦率和情感上对中国无意有意的倾斜而伤感。

  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叶子如此神速地便和嘉平私奔了。其实他们就住在一个城市里,但羽田见不到叶子。他也不想见到她。

  嘉平做什么事情都这样胆大妄为、不知害怕。他把叶子安顿了下来,两人快快乐乐地结了婚。那天夜里,叶子羞怯了,不知如何是好,嘉平洗了澡出来,跪在叶子面前,说:“让我看看,让我看看,长成什么样了?”

  他就左边一橹右边一橹,把叶子的衣肩橹了下来,光滑的肩背闪闪的,缎子一样,胸乳像小兔子,白白的,长着红眼睛。

  嘉平禁不住惊叹了一声:“叶子,你长那么大了。”

  叶子本来羞怯着呢,此时也忍不住笑,说:“坏东西!你什么时候看到过的?”

  “你在我们家时看到的呀!你洗澡,窗没关严,我就看见了。小兔子还很小呢。“

  “什么,你真看见了?”叶子跳了起来,又捂住脸,“你骗我!”

  “怎么是骗你?我叫嘉和也来看的。”

  “他也看到了?”

  “当然看到了。”嘉平还很得意,“不过他这个人太复杂,看了一眼就不让我看,关紧了窗,还一本正经地拉钩,不让我说出去呢。”

  “哎呀呀,哎呀呀,你们呀,我怎么办啊。”叶子捂着脸,半裸着身子,便倒在了榻榻米上。

  “还有什么办法呢?除了嫁给我,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嘉平就扑了上来,和叶子闹成了一团。他从来没有做过爱,也不知做爱是怎么一回事,他甚至从来就没碰过女人一个小手指。当然这并不是说他没有握过女人的手。他和方西冷小姐互称同志的日子里,没少握手,有时方西给小姐还冷一阵热一阵地发颤,嘉平很奇怪。嘉平知道方西冷小姐看中他。但他对她却一点感觉也没有。不像是对叶子,他见着叶子,就想把她一口吞下去。

  两个不会做爱的纯洁的年轻人,又笑又闹又紧张地折腾了一夜,总算把男人和女人是怎么回事弄明白了。他们交颈而睡,像两只天鹅,他们不管明天还会发生什么事。

  杭汉一岁的时候,嘉平回国去了广州,临行前说:“叶子,你等着,我会来接你的。”

  叶子跪在榻榻米上,不说话。嘉平已经了解她了,她的不说就是说,想了想,摸出那“御“字爿,说:“见物如见人。”

  杭汉四岁的时候,叶子收到了嘉平的来信,原来北伐就要开始了,原来嘉平还活着。

  叶子是在离别日本的前三天,才抱着自己的孩子,去看望父亲的。她步人露院的时候,父亲身着和服,正往胸前搭着一块温布,在鹅卵石铺成的地上,走来走去,拿那块湿布,来吸空气中的灰尘。这动作叶子看得很熟悉。

  羽田看到女儿,站住了说:“回来了?”

  女儿把孩子推到膝前,紧张地说:“这是我儿子。”

  “我知道这是你儿子。”羽田身上搭着的那块湿布掉了下来。他走过去,就一把抱住了杭汉。

  “叫外公。”他说。

  “外公。”杭汉说。

  “像他的父亲,“羽田对女儿说,“胆子大。”

  女儿又说:“我要回杭州去。”

  父亲又怔住了,捡起了湿布,贴在胸前,在院子里走来走去,也不说一句话。

  “京都的远亲,要来会一会呢。”他说,“我想搬到京都去了。”

  女儿沉默了片刻,说:“去那里也好,有人照顾你啊。”

  羽田叹了口气,问:“一定要去杭州吗?”

  “一定的。”

  “你喜欢这个中国人什么呢?”

  “无所畏惧吧。”女儿说。

  羽田想了一想,说:“他可能会使他的儿子成为孤儿。”

  叶子也想了一想,抬起头来,说:“是的,可能的。”

  “那么,我就没什么要交代了。”

  父女俩就在龛室前跪了下来。案上一大盆清水,盛在一只瓦蓝色大浅洗盆中,里面盛了一底的鹅卵石,看不见一点绿色。

  他们行了一次茶道。父亲把茶盏双手捧给女儿时,女儿在父亲嚼过的地方贴住了唇,然后,又叫过她的儿子,在她吸过的地方,贴住了唇。

  1927年,无论如何都可以说是一个特殊的年份。甚至那一年的自然界也受到了来自社会的暗示,作为一种相辅相成的呈现,它给了那一年心火如潮的杭州人一个意外温暖的春天。杭州郊外的茶山茶蓬铁绿的老叶上,提前绽了芽,吞吞吐吐地终究张开了雀一般的舌头,一夜春风,便密密麻麻浅绿了一片,一朵一朵地连成了波浪,在十里琅挡岭上,铺泻开一条绵延壮阔的巨长茶带,绿袖长舞,直抵远方。
 
 
 
 
 
 《茶人三部曲》

 
 
第一部:南方有嘉木
 
 
第三十一章
 
 
  那一年2月,从表面上看,是杭家大媳妇方西岸情绪最高昂、社交活动最频繁的岁月;从内里看也是她心乱如麻佯作镇静的难捱时光。她忙于组织着女青年会的姑娘们制作标语和彩旗什么的,忙得像一个女社会活动家。但还是没有忘记回家来,拉住叶子的手,心情复杂地问:“你就是嘉平的妻子?”

  叶子很羞怯地低下了头,她已经长成了一个标准的日本妇人。中国虽然没有榻榻米,使她无法去按照传统的日本茶道礼仪来向家人献茶,但她还是一本正经地用中国的盖碗茶盏点了一杯茶,举案齐眉地捧给了方西岸。方西冷这几年品茶也品出水平来了,问:“这么绿糊糊的,什么茶?”

  “是日本带来的蒸青茶末。嫂子,你尝一尝讷不成敬意了“

  方西冷喝着,便想,这个叶子是乖巧,瞧她说的话,婆婆一定喜欢,还有嘉平。虽然青梅竹马,但跑到日本去寻真理,竟然娶一个不知真理为何物的东洋女子做老婆,也是绝了。方西冷想到嘉平便有些心酸,放下碗盏说:“我走了。”

  叶子看着那剩下的半碗茶,什么也没说,便默默地弯下半个身子去,说:“走好。”

  方西冷走到了门口,回头一看,见那日本女人还弯着腰,低着头。她的心又一酸,想,她就是靠这样把男人弄到手的呢,她那英雄般的丈夫,可是要凯旋了。

  她间都不愿问自己的丈夫干什么去了,不是在茶庄卖茶,便是又到哪里张罗着送钱去了,总之是唱配角的料。心气倒是高,自她回娘家后,竟然一次也不来叫,弄得方西岸没办法,只好自己把杭盼又送回去。送回去也好,有那东洋女人看着呢,杭忆、杭盼,加上一个杭汉,杭家也算是热闹了。方西冷就杭家住几天,娘家住几天,两头跑。杭家的人也不管她,嘉和对她爱理不理,去书房搭了一张铺,这也是一件叫方西冷难以理解的事情。他们过去并无大的争执,磕磕碰碰之时,嘉和不说话,事情也就过去了。不料一旦放下脸,就那么执拗,事情越僵,彼此倒越客气生分。幸亏他们两人,现在都很忙。只是方西冷虽忙,却是忙得很失落。她是女人,一刻少不了男人的关怀,她不理解一向温和的嘉和,怎么在对她的态度上那么不通融?她那么聪明一个女人,却不懂嘉和,也是命里不让她懂了。她不知道像嘉和这样的男人,在感情上十分苛刻,一道裂缝也不允许产生的,嘉和又是一个心里面很记事的男人。那三朵花和一朵花的事件,在方西冷看来,不过显示自己的待价而沽;而在嘉和看来,则是无爱情的象征了。方西岸小姐很聪明很有能力,但她的心机很大众化,她在本质上,也不是个很特别的人。

  所以她只可能平庸地想了开去。她想,男人的原因总是出在女人身上。但她没有想自己也是个女人,她却想到叶子头上去了。从前她听杭家的人经常说到这个日本女孩,现在见了,才明白,她没见她之前就防她了。她越美好,她也就越防她。因此她想,嘉和是因为有了叶子,便不再想着把她接回来的了。

  嘉和究竟是怎样想的呢?除了他自己,谁也不知道。

  老摄着那一天跑进忘忧楼府,只见到婉罗带着几个孩子在后院中玩。叶子文静,杭汉却皮得像猴子;西冷厉害,杭忆却纤弱得像株风中的草。几个孩子在假山上爬上爬下,全是杭汉带的头,气得婉罗直骂:“汉儿,你这个小日本,你要累死亲妈了。”

  “小日本,小日本!”杭忆和杭盼就叫。

  “我不是小日本,我是中国人!我叫杭汉,汉族的汉!听见了没有?”他一把就抓住杭忆的小胳膊说。

  “听见了,听见了!”杭忆就吓得直叫。

  “忆儿,你也真没用,给你汉弟那么拧一把,你就跑了?”婉罗就怂恿。

  “我打不过他的。”杭忆一边从假山上往下爬一边说:“他很凶@!”

  正说着,老撮着气急败坏地跑进了后花园,叫着;“人呢,人呢,人都上哪里去了?”

  婉罗急得直摆手:“轻一点,老撮着,老爷在房里坐禅呢,要保佑二少爷平安回家,今日能够见着。你要是搅了老爷的经

  “哎呀,你不要给我说三道四了,你倒告诉我,人都到哪里去了?”

  “家里除了老爷和这几个小爷,全都进城,说是寻二少爷去了 呢!”

   老撮着更急了,摊着手说:“怎么办呢?怎么办呢?火烧眉毛 的事情叫我怎么去和东家交代呢?”

   婉罗看老撮着急得眼泪水都流了出来,不免奇怪,说:“老撮着,你哭什么?有话慢慢说嘛。”

   老撮着一听,也算是触着了痛处,蹲下身子,捂住面孔,呜呜地哭了起来,说:“婉罗,你不晓得啦,如今的世道儿女自养啦。辛辛苦苦拉扯大,儿女要造爷娘的反啦!小撮着要打倒我呢!把我从店堂里赶出来了。”

  婉罗一听也大吃一惊,说:“这是怎么说的,你管的店堂,他在茶行,哪里有他来赶你的道理?”

  “你一墙门关进,晓得什么?小撮着现在是茶叶工会主席了。”

  “是个官吧。”

  “官不官的我倒也不在乎他,千不该万不该,他说我是资本家的走狗,要打倒我呢!”

  一你算个什么资本家?”婉罗撇撇嘴,“你一没钞票二没田产,你当资本家,我也好当资本家了。”

  “我原来也不算资方,算在劳方的。难为了这两天大少爷实在是忙不过来,店堂里的事情,要我多多操心。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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