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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人三部曲 上部-第6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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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能稳若泰山乎?尝忆当年投身社会改造社会之热忱,吾兄现可存一二?“信写在一张戎装照片的背后,大檐帽,宽皮带,明亮的大眼睛,方方的下巴,宽宽的肩膀,笔挺的脊梁。已是两个孩子妈妈的方西冷女士见了嘉平的照片,陷入了沉思,钟摆又摇荡起来了。她的沉思是那么地深,那么地深,以至于雷峰塔倒了,震惊了整个杭州城,也没有把她从沉思中唤醒过来。
 
 
 
 
 
 《茶人三部曲》

 
 
第一部:南方有嘉木
 
 
第三十章
 
 
  1926年7月9日,国民革命军誓师北伐,杭家为嘉平能够回来而着实欢喜一场,不料儿子嘉平没有回来,省长夏超却被孙传芳杀了。

  这个夏超,1926年任浙江省省长时,与孙传芳的不和已经到达顶点。结果,在广东国民政府的秘密参与下,10月16日,他宣布了“浙江独立“,实行地方自治,响应国民革命,就任国民革命军第十八军军长,兼理浙江民政。不料22日,孙传芳的部将宋梅村率军攻入了杭城,夏超因此而被捕枪毙。

  还在夏超星夜从嘉兴逃回杭州,隐匿在宝石山上英国人梅藤根的别墅里时,小撮着在外面听见了风声,便来通报绿爱。急得绿爱直奔花木深房,对天醉说:“听说宋梅村的部下要入杭城,挨家挨户搜查夏超,怎么办?”

  “你说怎么办啊?”

  “找个地方躲一躲吧。”沈绿爱说,“我已经让嘉草收拾了细软。”

  “有什么可收拾的?”杭天醉说,“那么些茶坛搬得走吗?这么个忘忧茶庄可以搬得走吗?一把火烧个精光,不是照样什么也留不下!”

  “那不是还有命吗?”

  “要命干什么?”杭天醉翻翻白眼,“这条命在世上滚来拨去,还没活够啊?”

  把一个绿爱呛得说不出话来。正不知如何是好,门房送了急笺来。原来是杭州商会会长王竹斋的亲笔信,要杭天醉赶快去开会,商量如何制止来梅村洗劫杭城一事。天醉一直在茶漆会馆挂个虚名,多少年也不去开会。但资格摆在那里,商会照样让他做理事。天醉见了信笺,看都不看扔在一边,说:“又来烦我,不过是要钱,有多少钱,绿爱你都给了!大家省心。”

  绿爱晓得,这种事情再跟天醉商量也没有用,便举着信笺去找嘉和,要嘉和替他父亲去一趟。

  嘉和心里想,去迎合来梅村,这种事情,我怎么好去做?便说:“妈,我算什么,商会里会把我看在眼里?这是爹的事情。”

  方西岸手里划着十字,说:“嘉和,你怎么那么说?现在乱糟糟的,谁出来替老百姓说话?还是商会,无党无派,只管做生意,到时候还好出出头。你想想看,万一这些兵痞流氓,真的一把火烧掉了杭州怎么办?这种事情,他们是做得出来的。“

  嘉和一听,立刻穿上褂子,就往外跑,边跑边说:“妈,西岸,你们今晚都不要睡了,等着我回来听消息。”

  等回来的可不是好消息:方西冷盼望的那种出风头的事情倒没有,却摊着让各家出资。

  沈绿爱一听嘉和答应出三千也很吃惊:“别家出钱了吗?”

  “都出了。是借的嘛!商会会还的。“嘉和疲倦地坐在太师椅上,说,“吴升出了五千。”

  “他出五千是他心怀鬼胎。他要用钱买他的名,买他的地位,你出这个钱干什么?”方西冷愤愤不平地说,“又不是给慈善机构!是给军阀;你开的是茶庄,又不是金庄银庄!你到哪里弄钱去?”

  杭嘉和碍着绿爱的面子,也不好发作,便耐着性子解释:“话不能那么说,一城的人,都把希望寄托在我们身上,王竹斋明日就动身去嘉兴作人质,与来梅村谈判。万一谈不好,他自己的命都搭进去了。我们出点钱,又算得了什么?”

  方西冷说:“人家是人家,人家是大户人家,有钱。我们家是破落人家,出手哪里好这样大方?”

  绿爱一听这话就不高兴,她本来就不喜欢这个儿媳,嫌她会来事,此刻就更听不下去了,说:“大媳妇有这样说话的吗?你说我家是破落户,你怎么就硬着头皮要往我们家嫁,要赶也赶不走哇?“

  方西冷一听,如五雷轰顶,她到底是读书人家出身,又是独女,婆婆一直对她敬而远之,她哪里料得到婆婆是不呜则已,一鸣惊人。

  “上帝啊,“她尖叫起来,“上帝,嘉和你听到了没有?你听到她都说了一些什么?“

  “别上帝上帝的假门假事了。”绿爱一上火,索性破罐子破摔,“上帝叫你见死不救了吗?只要杭州城不被烧掉,不要说三千,三万我们也出。”绿爱一橹袖子,摘下她那只和田玉银子,“嘉和,当了,该干啥干啥去!”

  “嘉和,你这没有用的东西,你说话呀!”方西冷大哭起来,闹得嘉草跑了过来,赶紧劝走绿爱。谁知西冷见婆婆走了,更加唤叨个不停:“嘉和,你还有没有骨气?轮得到她来教训我吗?我要挨训,也该是我亲婆婆来训。她算什么东西——”

  话音未落,被嘉和重重地一掌桌:“你给我闭嘴,回屋去!”

  这一下,倒也把方西冷吓住了。但是到底又是任性惯的,嘉和又从来没有给她说过一句重话,便一跺脚说:“好,不用你们杭家赶,我自己就走!”

  这时,杭忆、杭盼一双儿女都吓哭了,只是杭忆哭得收敛一些,杭盼哭得放肆一些罢了。方西冷顺手拴着那个哭得狠的,抱起就走,边走边说:“杭嘉和,你听着,明日把我的东西,一样不少送回我娘家!”

  嘉草急了,拉住方西冷说:“嫂子,嫂子,你可不能这样走哇!有话不能好好地说吗?”

  “干什么?放开!”方西冷大喊一声,声音又亮又响,震了这忘忧楼府,然后便腾腾腾地往外走。

  “大哥,大哥”嘉草急得又来抓嘉和的手,嘉和重重地放下了手里的茶杯,说:“让她走。”

  方西冷抱着杭盼在夹巷里走时,只是气糊涂了,但是她叫门房开门的时候,还是想到再等一等,要是丈夫这时候来叫她,她还是会回去的。方西冷一方面相当神经质,另一方面也是很理智的。

  然而,在从开大门到门房去叫车马的整个过程中,忘忧楼府都不再有声息,它静悄悄的,仿佛对她的发难不屑一顾,又仿佛毫不留情地就把她剔了出去。方西冷打起冷战来,嫁过来六年了,她第一次想到,忘忧茶庄,有时真的是一个寒气逼人的地方。

  数日之后,杭嘉和与商界同仁发动杭州社会各界去车站迎接军阀来梅村,以保杭州免于兵爱。行前,他的丈人方伯平登门,单独会晤了女婿一次。

  翁婿间一向客客气气,像有教养的买卖人在交易市场上。但那丈人心里却是早有了准备的。女儿抱着外孙女儿半夜三更哭回娘家时,当娘的便大吃一惊,和女儿同仇敌代了一番,却又没了主意。见丈夫毫无动静,说:“你怎么一句公道话也不讲?我女儿什么人,被他们卖茶的一家,说气就气出来了?我们这样的人家,嫁到他们卖茶人家家里去,本来就是委屈透了的事情——”

  丈夫喝住老婆说:“这是什么话!是有教养人家说的话吗?我不用问都知道,你看你把这个女儿惯成什么样了?“

  “你就晓得捧姑爷。我倒看不出这个不阴不阳的姑爷有什么好?手指头一松就是三千!好像他还有几个三千好漏。这样下去,我看这幢楼府也迟早要被人家刮了去——”

  “鼠目寸光!女人,就坏在头发长见识短上。”父亲这样说着,理都不理睬女儿,就走了开去,女儿太任性了,女婿教训教训她也好。

  他没想到女婿竟教训个没完了。一连几天,方家都在等着嘉和上门,却一连几天都没踪影。那天上午,方大律师终于忍不住了,亲自上了门,却在门口,被女婿堵了回去,所以,他们的单独会晤,竟是在路途上完成的。

  “你出门啊。”丈人说。

  “出门。”

  “那正好,拐个弯把杭盼就接回来了。”

  “她们什么时候想回来,什么时候自己回来就是。”

  “嘉和。”方律师有些不悦,“差不多了,该让西冷下台阶了。”

  嘉和淡淡地说:“爸爸,这么多年,给她下的台阶还少吗?”

  方伯平愣了一下,脸便热了起来,心中暗暗吃惊,原来这小子心里明白,他一直还记得结婚前后那场风波。他想,他是小看了女婿了。

  “嘉和,我知道西冷任性。”

  “不是任性。”

  “那是什么?”

  “她从来也不真正晓得我们杭家人。”嘉和说,眼睛一直就看着前方,“她把我们杭家人看错了。”

  “言重了吧。”方伯平说。

  “爸爸,我要去火车站,有事,咱们回头再谈吧。”

  “你到火车站?你去迎接军阀?“

  “这和迎接军阀是两码事,我是去接工会长。他被宋梅村扣了作人质,同车从嘉兴回来——”

  方伯平悄悄一跺脚:“嘉和,你好糊涂!北伐军快打过来了。”

  “可北伐军现在还没过来呀。”嘉和道,“那些人杀人放火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总得有人去挡住他们。”

  “那也不该是你啊。”方伯平气得直拉自己的胡子,“国民革命军眼看着要打过来,你不好好卖你的茶,等着他们来,你去凑什么热闹?钱出了也就罢了,光天化日之下去迎接来梅村——你啊,你怎么那么糊涂?“

  “我不是去接来梅村,我是去接王竹斋。”

  “王竹斋我也不准你去接!”方伯平一喊,声音就响了。

  嘉和被他岳父的声音吓了一跳,他从来没有想过,岳父有这样一条嗓子。原来女儿还是酷似乃父。

  嘉和掏出了怀表,看了一看,说:“我得去了。”

  黄包车夫一使劲跑了起来,方伯平被甩在了马路上。这个当岳父的,今天才领教到了女婿的风采。

  嘉和没有想到他一意孤行地要去迎接王竹斋,究竟有着什么说不出来的理由。仿佛命运就是这样地安排:它让你与西岸吵架,让西冷回娘家,让岳父来火上加油,让你本来去不去火车站都可以的心情,变成了非去不可的决心。你去了,你却没有陪着王竹斋回商会。你在火车站见着了一个从未见过的男孩与一个一眼就认出来的女人。

  看来,嘉和真的是变化很大了。也许是他过于衣冠楚楚,也许他神情肃穆,使人不敢认真地仰视。总之,那女人向他深深地鞠下一躬,并用纯正的普通话问他,羊坝头的车路怎么走时,完全没有想到,她所问的人,竟是当年杭天醉老板的大少爷杭嘉和。

  嘉和却一眼把她给认出来了。说不出这是什么原因,他的头皮一下子就紧了起来,他的目光因为害怕触及什么而被压迫了下去。

  但他还是抬起了头,他看着这个年轻女子。她穿着和服,纤手拉着的那个男孩子,看上去也不过四五岁。嘉和看见那个男孩子时,心里强烈地一动,一种感激与亲切又夹带着惆怅与辛酸的东西,猛烈地冲了上来。

  “是要去羊坝头吗?”他轻轻地问。

  “是的,先生。”女人说。

  “是去忘忧茶庄吗?”

  “是的,先生。”女人抬起头来,有些疑惑地看着嘉和。

  嘉和默默地摘下自己的礼帽,摘下自己的金丝眼镜。年轻的日本女人便突然踩着碎步冲了几步,然后又幽雅地停住,深深地朝嘉和鞠了一躬,便把孩子推上去,对儿子说了一串日语。那孩子便大胆地立正,掏出半只黑瓷茶盏,“御“字对着嘉和,用中国话清清脆脆地说:“大伯父,我叫杭汉,我的父亲是杭嘉平,我的母亲叫羽田叶子,我的爷爷住在中国忘忧茶庄,他叫杭天醉。”

  北伐军军官杭嘉平这些年的经历,又坎坷又简单。1920年春一师风潮之后离开故乡杭州,屈指算来,有七年矣。其间先在北京搞工读团,后去法国勤工俭学,再复转道日本东京进武备学堂。在此期间,重与少女叶子相遇。此时。叶子已在父亲所建的家园中,学习里干家茶道数年。两个青梅竹马的青年,重逢也很有意思。那一日,原来是父亲带着叶子去相亲的,叶子低头踩着碎步走着,总觉得有个青年在后面跟着她,她忍不住回头一看,那青年几分面熟几分面生,她一时愣住了。

  青年见她愕然,想了想,从随身的囊中取出一个纸盒,盒内半只茶盏,他把盏底有“御“字的那一面伸向她,两人就打作了一团。”嘉平是你啊!我都认不出你来了。”叶子说。

  “我也真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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