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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语堂-朱门-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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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不眨眼的统帅,竟会在一个女人面前发抖。而且大家都知道他太太曾经当着部下的面叱骂他,他却丝毫不敢违背她的意思。

  杨主席想要尽一切可能来招待这位满洲将军,他把自己的私人厨师派到这里来,并且每天早上亲自到花园官邸里请安。有一次将军俨然说道,他住过唐代杨贵妃沐浴的华清池所在地,可是却从未尝过一道传说中杨贵妃吃过的奇怪菜肴。第二天晚上,他看到餐桌上摆了一大碗的清炖驼峰肉。这位满洲客尝了一口说:“真可口,吃起来像是满洲熊掌,没那么油腻,但是略带腥味。你从哪里弄来的驼峰?”

  “杀一只骆驼还不简单?只要你喜欢,每天都可以吃呀!”杨主席回答。

  年轻将军被这种友谊的表示所感动。他喜欢跳舞,尤其喜欢玩女人,这是出了名的癖好。杨主席并没有忽略这一点。再者,主席自己也找到一个打不倒的借口,可以稍稍躲避太太严厉的监视。官员的太太都认为,能和这位满洲客同桌是一大荣幸。四周都是主席的书记官从官员太太中精挑出来的美人,面前桌上又摆着多汁美馔的驼峰肉。年轻将军频频扬杯,喝得醉烂如泥,口口声声矢志“收复满洲”!

  光就这位满洲客本身来说,他是个迷人的青年。他受过良好的教育,有新潮的思想,喜欢骑马、运动,还是个跳舞的好手呢。他任性,但是能干、彬彬有礼,学习能力也强。人人都知道,他在满洲的时候和手下官员的太太们随便惯了。很多官员的太太被这个年轻的独裁者迷住了,心甘情愿任他玩弄。很多丈夫晋升了,只为了舞池里、麻将桌上,或是照闲话的说法,卧床上的一句应允。他一手慷慨地赏赐礼物,另一手则接收奉献礼物。如果他看上了哪个女伶或名媛,只需要请她到家里小住几天就成了。有些女人出来后说,她们不过是玩玩麻将而已,有的则大吹大擂着欢乐时光,也有些人连一句话都不提。

  如今杨主席正玩得痛快呢。他很少这么快乐地玩女人。他的头脑太简单,所以重要的决定都必须仰仗太太。他喜欢作战、名驹、美酒和女人。这四项嗜好中有三项被剥夺走了。太太禁止他喝酒,不准他接近年轻的女人,她自己的年纪也快步入中年了。他居住的地方又没有战事发生。他默默地忍受一切的屈辱,听命于妻子。当他在自己的卧室里理头发的时候,四个卫兵手举刺刀从四边墙角对着理发师,当然,也是对着他自己。

  “你的意思是说,我连一个理发师也对付不了?”

  “你脖子一伸出去,当然无法自卫。我可不愿意冒这个险。”他太太回答说。

  他叹了一口气,回想自己还是个班长的时候,盘桓各省,参加过多少战役,还在河边洗过伤口呢。那仿佛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而现在剃个头,居然还要四把刺刀指向我!”

  他太太会赞成这几天的狂欢,因为这对丈夫的权力颇具重要性。她丈夫如果能和这位满洲司令结成拜把兄弟,那么他就可以借重他的部分军队,增加自己的军力。所以杨太太容忍年轻女人在他的花园官邸进进出出,甚至加以鼓励。杨主席觉得好像是从牢里释放出来似的,尽管发誓要守规矩,但是这和婚前还没当主席的时候一样,要有多自由就有多自由。

  主席思索着下一步应该怎样招待客人。

  “城里有一个说书的姑娘很漂亮。您想不想听听?”

  “如果她真的不错,那就听听吧。”满洲客说。

  “她又年轻又漂亮。全西安都为她轰动呢。”

  “你怎么知道她漂亮?”杨太太问道。

  “他们这么说的嘛。”她丈夫望望四面的人,想找人支持他的撒谎。

  “是啊,她很不错。”副官的太太说道。她是将军的熟朋友,她丈夫在满洲军队任职。

  “那我们该去听听。她在哪儿表演呀?”

  “就在笛笙楼里。不过用不着咱们去。把她叫到这儿来好了。”

  “我喜欢去。美国人有句俗话说,宁为骆驼走一里。我倒愿意为一个年轻漂亮的娘们儿走一里呢。”

  “真的不用去,将军。”

  “那就拿我的名片去,邀她到我的官邸来做客。她只不过是个茶楼上说书的卖艺姑娘。我会派兵去带她来。”

  副官的太太笑笑:“将军,我想,这回您又有一张新菜单喽!”她狡猾地格格笑着。

  “别胡扯。”将军温和地说道。

  主席把副官召来,耳语了几句话,最后用响亮声音的命令:“快去,别让我们等着!你。”那句脏话只骂到一半,并非他想在太太以及客人面前表示懂得社会礼节,而是因为人都有省略常用语的习惯。临时吞回去的脏话比说出来的还有分量。用屏息吞回来来取代咒骂那个副官的“娘”,这可是具有军令般的影响力呢。

  我们已经提到过,主席喜欢动不动就骂一句“干你娘!”有一次一位将军应邀来参观他的军队,他特地举行了一次阅兵大典。他邀请客人发号施令。不过他是广东人,用广东方言喊口令,士兵都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他下令“走。”听起来好像“早。”士兵们以为他要发表一篇爱国的演说,所以都站着不动。杨主席气疯了。

  他一脚跨上前去。

  “走哇!干你娘!”

  这句脏话终于发生效果了,瞧,部队不是在移动了嘛。主席笑着转向客人,居然两人开始聊起来了。

  “这只是证明我的部下多精良。”

  “好极了!”广东客说。

  但是这个部队像是一座机器,士兵们的双脚一动,就像个爬行的电动玩具,非遇到障碍才会停下来。主席只是在向客人炫耀如何发动这部电动玩具。士兵们直挺挺地前进,有如一支朝敌人开去而难敌的罗马方阵,距离省主席和客人说话的地方只有二十尺了。

  “真了不起!这么精良的部队!”广东客恭维地说。

  “咦,你不叫他们停吗?”

  “不,我以为——”

  “快叫停呀!”

  “你说什么?”

  大军只离他们五尺了,像一股大浪冲过来。省主席的面色发红。在他发现一切以前,部队像巨浪般地袭扫他们,把他和他的朋友卷入其中。两位候补军官撞到他,可是他们仍然本着军人本色,紧随着队伍继续前进。

  主席的脸色涨红,他回头一看,部队还在他背后继续前进,向二十码外的一条小溪开去。

  “就让他们去喝个饱!”他咆哮着。

  第一个到达河边的一位中士,因为没有新的命令,他已经走进水深及膝的河里,几位候补军官犹豫不决,在岸上踏着步伐。

  省主席双手紧抓头发,大声吼道:

  “立正!向后转!你们这些猴崽子!我是叫你们前进,可是叫你们去喝水吗?”

  ***

  遏云刚表演完毕,省主席派来的士兵就到了。她表演完到后台去,三个士兵迎面而来。

  “跟我走。”队长说道。

  老崔一进去,吓了一跳。

  “你不能逮她。她又没做什么坏事。”

  “别怕,我是奉命带她到省主席官邸去的。”队长说。

  “做什么?”她吼道。

  “主席请你到他家去,总不会是坏事——又不是去坐牢。”

  他转过来对老崔说:“你是谁?”

  “我是她爹,替她弹三弦。我可不可以一块儿去?”

  “不行,我们奉命只带你女儿去。走,快点。”

  “你不用这么粗鲁,如果省主席要我到他家去唱大鼓,他应该会事先通知我。我怎么知道你是谁?”遏云说。

  队长很不耐烦地指指他的徽章,一块镶着红边的方布,上面写着“陕西省政府宪兵队”。

  “汽车在等着呢。”

  遏云走出去,他爹和几个士兵跟在后面。观众惊讶地看着他们。范文博正好这时候不在 ,他的手下人静静地观看这一切。其中有几个人跟到门口,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小型的黑色轿车挂着市政府的牌照。她爹想要上车,队长坚决地说:“抱歉,我奉的命令里,没有说要带你去。”

  老崔把手里的小鼓和鼓棒交给女儿,望望车里,对他女儿说:“尽量快点回来,我会等着你。”

  “别担心,我们会护送你女儿回家。”

  汽车很快地发动了,红色的车尾灯在远方消失了。

  “她被捕了!”范文博手下的一个兄弟问道。

  老崔看着他,那个人很友善地说:“范大叔今天晚上不在这儿。”他用大拇指做了一个暗号,可是老崔看不懂。

  “您是范老爷的朋友?”

  “是的。看起来大概崔姑娘被请去表演给省主席和那个满洲客看。那是省政府的汽车。”

  老崔晃晃头:“从来没听说过,带走一个女孩像抓贼似的!在北平就不会有这种事。”

  “您回去吧。我们会报告范大叔。”

  老崔转身,抬起那双无力的腿,由门口走回他自己房间。虽然队长和那个弟兄说一些话,但是他仍然感到局促不安。他点着烟斗,尽量地把事情往好的方面去想。他总是在表演完之后吃些点心,于是走到那间他们常去的小馆子。店小二没看到遏云跟他一块来,于是问及她,他茫然含糊地说:“有人请她出去。”可是他觉得很不安心,吃完点心就到自己房里去了。

  他干这一行很久了,他知道那些事情。干这一行的女孩子必须忍受。遏云一向很独立,所以他也一直看护着她,他希望有一天她能离开这个圈子,嫁到好人家去。很多卖艺的女子被请到有钱人家里去,被金屋藏娇了。遏云不同,她有自己的主张。才不过两天前,提到她的婚事,蓝如水注视她的时候,那种神情……但是希望不很大,如水是个斯文的读书人,又曾经出国留学,性情独立自主,老崔实在不敢抱太大的希望。所以张开的嘴巴只好又合上了,只好勉强地把遏云的婚事当成一般问题来讨论。遏云在舞台上说过太多缠绵绯恻的故事;然而她却从来没有看上任何一个男人。

  他们住在沈阳的时候,这位满洲军阀与女伶、名媛之间的韵事早就家喻户晓了。一想到满洲军阀会做出什么事,以及遏云会做出什么事,就令老崔担心不已。他抽着烟斗望着墙上的钟滴答滴答响,小小的铜摆左右摇摆,跳动的指针显示着时间一分一秒地逝去。一点钟了,他女儿还没有回来,弹动的指针仿佛在嘲笑他似的。太晚了,不好意思去打扰范文博。

  焦虑和不安之下,他打了一个盹儿。

  第二天早上他被敲门声吵醒了。老崔睡觉时总是把百叶窗合起来,房里很暗,他看不出是什么时辰。

  门外有人叫道:“崔大叔,遏云回来了没有?”他听出是范文博的声音。

  这么一问,他突然记起了昨夜发生的事。遏云还没有回来!他一面走上去推开百叶窗,一面问道。“是您哪,范老爷?”

  开了门,看到范文博一脸的阴霾。

  “那么遏云昨晚没有回来喽!飞鞭告诉我,遏云被士兵用汽车载走了。”

  老崔匆匆地穿上长袍。他诉说事情的经过,和范文博听到的差不多。如今他了解女儿整夜被留在省主席的官邸里,看起来更困窘、更心烦。

  “简直可恶!他们把我女儿看做什么人?妓女呀?”他气得急速地讲,“人家会怎么说呢?叫遏云怎样面对观众呢?”

  “当飞鞭告诉我,她被带去哪里的时候,我就觉得他们不会放她回来。”

  “架走人家的女儿,难道法律不管了吗?”

  “你是更清楚的呀!东三省的将军弄丢了他的地盘,西北地方的女孩子就倒霉了,日本鬼子侵占满洲,满洲军阀为了出这口气,就糟蹋中国女孩子。这是个狗咬狗的世界。”范文博讽刺地说。

  范文博的眼珠左右转动着,带着很冷静的声音。

  “我可不可以问您一个私人问题,是关于遏云的?”

  “当然。她是您的干女儿呀!”

  “她是不是一个好女孩——我是说,她有没有过男人?”

  “范老爷,您帮过咱们那么多忙。我告诉您实话。别的女孩到了她这个年纪,也许早有了男人。我女儿可不会。她没有上过学堂,书也念得不多。可是就算干我们这一行,女孩子也都很重视贞操的。我们卖艺;我们不卖身。我们是穷人家,可是我们很保守。”

  “这么一来更糟了。”范文博说。

  “您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是来问您,遏云她是不是个闺女,以及她对这种事情的态度如何。如果她是个随随便便的女孩,那么她就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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