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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当他要回转身来取第五锹的时候,割风不动声色地望着他,对他说:
“喂,初出茅庐的小伙子,您有那卡片吗?”
埋葬工人停下来说:
“什么卡片?”
“太阳快下去了。”
“让它下去好了,请它戴上它的睡帽。”
“公墓的铁栏门快关上了。”
“关了又怎样?”
“您有那卡片吗?”
“啊,我的卡片!”埋葬工人说。
同时他搜着自己的衣袋。
搜了一个,又搜另一个。他转到背心口袋上去了,检查了第一个,翻转了第二个。
“没有,”他说,“我没有带我的卡片,我忘了。”
“十五法郎的罚金。”割风说。
埋葬工人的脸变青了。青就是铁青面孔的没有血色。
“啊耶稣——我的——瘸腿——天主——蹲下了——屁股!十五法郎的罚金!”
“三枚一百个苏的钱。”割风说。
埋葬工人丢下了他的锹。
割风的机会到了。
“不用慌,”割风说,“小伙子,不用悲观失望。不值得为了这就想寻短见,就想利用这坑坑。十五法郎,就是十五法郎,并且您有办法可以不付。我是老手,您是新手。我有许多办法、方法、巧法、妙法。作为朋友我替您出个主意。有件事很明显,太阳下去了,它已到了那圆屋顶的尖上,不出五分钟,公墓大门就关上了。”
“这是真话。”那埋葬工人回答说。
“五分钟里您来不及填满这个坑,它深到和鬼门关一样,这坟坑,您一定来不及在关铁栏门以前赶到门口钻出去。”
“这是对的。”
“既是这样,就免不了十五法郎的罚金。”
“十五法郎……”
“不过您还来得及……您住在什么地方?”
“离便门才两步路。打这里走去,一刻钟。伏吉拉尔街,八十七号。”
“您还有时间,拔腿飞奔,立刻跑出大门。”
“一点不错。”
“出了大门,您赶快奔回家,取了卡片再回来,公墓的门房替您开开门。您有了卡片,就不会罚款。您再埋好您的死人。
我呢,我替您在这里守住,免得他开了小差。”
“您救了我的命,乡下佬。”
“你快滚蛋。”割风说。
那埋葬工人,感激到了心花怒放,握着他的手一抖再抖,飕的一声跑了。
埋葬工人消失在树丛里以后,割风又倾耳细听,直到听不到他的脚步声了,他这才朝着那坟坑,弯下腰去,轻轻喊道:
“马德兰爷爷!”
没有回答的声音。
割风浑身一阵寒战。他爬了下去,不,应当说他滚了下去,跳到棺材头上,喊着说:
“您在里面吗?”
棺材里毫无动静。
割风抖到呼吸也停了,连忙取出他的钝口凿和铁锤,撬开了盖板。冉阿让的脸,在那暮色里显得惨白,眼睛也闭上了。
割风的头发直竖起来,他立起,靠着坟坑的内壁,几乎坍倒在棺材上。他望着冉阿让。
冉阿让直躺着,面色青灰,一动也不动。
割风轻轻地,象微风吹过似的说道:
“他死了!”
他又站起来,狠狠地叉起两条胳膊,用力之猛,使他两个捏紧了的拳头碰到了两肩,他喊着说:
“我是这样搭救他的,我!”
这时,那可怜的老人痛哭失声。一面自言自语,有些人认为天地间不会有独语的人,那是一种错误。强烈的激动是常会通过语言高声表达出来的。
“这是梅斯千爷爷的过失。他为什么要死呢,这蠢材?他有什么必要,一定要在别人料不到的时候上路呢?是他把马德兰先生害死的。马德兰爷爷!他躺在棺材里了。他算是归天了。全完了。所以,这种事,有什么道理好讲?啊!我的天主!他死了!好啊,他那小姑娘,我拿她怎么办?那卖水果的婆娘会说什么呢?这样一个人就这样死了,会有这样的鬼事!当我想起他从前爬到我的车子底下来的时候!马德兰爷爷!马德兰爷爷!天老爷,他被闷死了,我早就说过的。他硬不听我的话。好呀,这傻事干得真棒!他死了,这老好人,慈悲天主的慈悲人中的最最慈悲的人!还有他那小姑娘!啊!无论如何,我不回到那里去了,我。我就待在这里好了。干出了这种事!我们俩,都活到这把年纪了,还象两个老疯子似的,真不值得。不过,他究竟是怎样钻进那修院的呢?那起头就不对。那种事是干不得的。马德兰爷爷!马德兰爷爷!马德兰爷爷!马德兰!马德兰先生!市长先生!他听不见我的声音。请你赶快爬出来吧。”
他揪自己的头发。
远处树林里传来一阵尖锐的嘎嘎声。公墓的铁栏门关上了。
割风低下头去看冉阿让,又突然猛跳起来,直退到坑壁。
冉阿让的眼睛睁开了,并且望着他。
看见一个死人,是可怕的事;看见一个死而复活的人,几乎是同样可怕的。割风好象变成了一块石头,面如死灰,慌张失措,完全被惊愕激动的心情压倒了,他不知道要应付的是个活人呢还是个死人,他望着冉阿让,冉阿让也望着他。
“我睡着了。”冉阿让说。
他坐了起来。
割风跪了下去。
“公正慈悲的圣母!您吓得我好惨!”
随后他又立起来,大声说:
“谢谢,马德兰爷爷!”
冉阿让先头只是昏过去了一阵。新鲜空气继又使他苏醒。
欢乐是恐怖的回击。割风几乎要象冉阿让那样费了大劲才能苏醒过来。
“这样说,您并没有死!呵!您多么会闹着玩,您!要我千叫万叫,您才醒过来。我看见您眼睛闭上时,我说:‘好!他闷死了。’我几乎变成了一个恶疯子,一个非穿绳子背心不可的恶疯子。我也许会被人送进比塞特。要是您死了的话,您叫我怎么办?还有您那小姑娘!那水果铺的老板娘也会感到莫名其妙!我把孩子推到她的怀里,回过头来却说公公死了!好古怪的事!我天堂里的先圣先贤,好古怪的事!啊!您还活着,这是最精彩的。”
“我冷。”冉阿让说。
这句话把割风完全带回了现实,当时情况是紧迫的。这两个人,虽然都已苏醒过来,但都没有感到自己的神智还是昏沉的,他们的心里还都有着一种奇怪的现象,那就是对当时险恶的处境还不能充分意识到。
“让我们赶快离开这地方。”割风大声说。
他从衣袋里摸出一个葫芦瓶,那是他早准备好的。
“先喝一口。”他说。
葫芦瓶完成了由新鲜空气开始的效果,冉阿让喝了一大口烧酒,他这才完全感到恢复了。
他从棺材里爬出来,帮着割风再把盖子钉好。
三分钟过后他们已到了坟坑的外面。
割风这就放心了。他不慌不忙。公墓大门已经关上。不用顾虑那埋葬工人格利比埃的突然来到。那“小伙子”正在家里找他的卡片,他决不能从他屋子里找到,因为卡片在割风的衣袋里。没有卡片,他便进不了坟场。
割风拿着锹,冉阿让拿着镐,一同埋了那口空棺材。
坑填满时,割风对冉阿让说:
“我们走吧。我带着锹,您带着镐。”
天已经黑下来了。
冉阿让走起路来,行动还不大灵便。他在那棺材里睡僵了,已经有点变成僵尸了。在那四块木板里,关节已和死人一样硬化了。他必须在某种程度上先让自己从那冰坑的冷气里恢复过来。
“您冻僵了,”割风说,“可惜我是瘸子,不然的话,我们可以痛痛快快跑一程。”
“不要紧!”冉阿让回答说,“走上四步路,我的腿劲又回来了。”
他们沿着先头灵车走过的那些小路走。到了那关了的铁栏门和门房的亭子跟前,割风捏着埋葬工人的卡片,把它丢在匣子里,门房拉动绳子,门一开,他们便出来了。
“这真是方便!”割风说,“您的主意多么好,马德兰爷爷!”
他们轻易地越过了伏吉拉尔便门,没有遇到丝毫困难。在公墓附近一带,一把锹和一把镐等于是两张通行证。
伏吉拉尔街上一个人也没有。
“马德兰爷爷,”割风一面抬起眼睛望着街旁的房屋,一面走着说,“您眼睛比我的好。请告诉我八十七号在什么地方。”
“巧得很,就是这儿。”冉阿让说。
“街上没有人,”割风接着说,“您把镐给我,等我两分钟。”
割风走进八十七号,受到那种时时都把穷人引向最上层的本能作用所驱使,他一直往上走,在黑暗中,敲着一间顶楼的门。有个人的声音回答:
“请进来。”
那正是格利比埃的声音。
割风推开了门。那埋葬工人的屋子,正和所有穷苦人的住处一样,是一个既无家具而又堆满东西的破窠。一只装运货物的木箱——也许是口棺材——代替橱柜,一个奶油钵代替水盆’草荐代替床,方砖地代替椅子和桌子。在一个屋角里铺着一条破垫子,是一条破烂地毯的残存部分,在那上面,有个瘦妇人和许多孩子,大家挤作一堆。这穷苦家庭里的一切,都还留着一阵东翻西找的痕迹。几乎可以说,在那里发生过一场“个人”的地震。许多东西的盖子都没有盖好,破衣烂衫散乱在四处,瓦罐被打破了,母亲哭过了,孩子们也许还挨了打,那就是一阵顽强愤懑的搜查所留下的痕迹。显然,那埋葬工人曾疯狂地寻找他那张卡片,并且他把遗失的责任推到那破窝里的一切东西和人的身上,从瓦罐一直到他的妻子。他正在愁苦失望。
可是割风,因为他急于要结束当时的险境,完全没有注意到他的胜利的不幸的这一面。
他走进去,说道:
“我把您的镐和锹带来了。”
格利比埃满脸惊慌,望着他说:
“是您,乡下佬?”
“明天早晨您可以到坟场的门房那里去取您的卡片。”
同时他把锹和镐放在方砖地上。
“这是怎么说?”格利比埃问。
“这就是说:您让您的卡片从衣袋里掉了出来,您走了以后,我从地上把它拾起来了,我把那死人埋好了,我把坑填满了,我替您干完了活,门房会把您的卡片还给您,您不用付十五法郎了。就这样,小伙子。”
“谢谢,村老倌!”格利比埃眉飞色舞地喊道,“下次喝酒,归我付账。”
八 答问成功
一个钟头过后,在黑夜里,有两个男人和一个孩子走到比克布斯小街六十二号的大门口。年纪较老的那个男人提起门锤来敲了几下。
那就是割风,冉阿让和珂赛特。
两个老人已去过绿径街,到了昨天割风托付珂赛特的那个水果店老板娘家里,把她领来了。珂赛特度过了那二十四个小时,什么也没有懂,只是一声不响地发着抖。她抖到连哭也没有哭一下。她没有吃东西,也没有睡。那位老板娘真是名不虚传,问了她百十来个问题,所得的回答只是一双毫无神采的眼睛,始终是那个样子。珂赛特对两天以来的所见所闻全没有丝毫泄露。她领会到他们正在过一个难关。她深深感到她“应当听话”。谁没有感受过人对着一个饱受惊吓的幼童的耳朵,用某种声调说出“什么都不能讲啊!”这样一句话时的无比威力,恐怖是个哑子。况且,任何人也不能象孩子那样能保守秘密。
不过,当她经历了那悲惨的二十四个小时又会见冉阿让时,所发出的那样一种欢乐的呼声,善于思考的人听了,会深深感到那种呼声所表达的对脱离苦境的惊喜。
割风原是修院里的人,他知道那里的各种口语暗号。所有的门全开了。
于是那个令人心悸的双重困难问题:出去和进来的问题,得到了解决。
门房,早已有了指示,他开了那道由院子通往园里去的便门,那道门是开在院子底里的墙上的,正对着大车门,二十年前,人们还可以从街上望见。门房领着他们三人一同由那道门进去,从那里,他们便到了院内那间特备接待室,也就是割风在前一天接受院长命令的那间屋子。
院长,手里拿着念珠,正在等候他们。一个参议嬷嬷,放下了面罩,立在她的旁边。一支惨淡的细白烛照着,几乎可以说,仿佛照的是那接待室。
院长审视了冉阿让。再没有什么比低垂着的眼睛更看得清楚的了。
接着她问道:
“您就是那兄弟吗?”
“是的,崇高的嬷嬷。”割风回答。
“您叫什么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