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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采女色_雍容-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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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此自学画起来,那些特意从省外购来的宣纸惨遭大劫,妈妈擦抽油烟机专用这。还别说,一个月之后,我看到他随手搁着的一张小品,葫芦上立的一只小鸟,居然颇有笔墨趣味;废纸堆里抄出一只猫,形态比例满不是那么回事,可是那狡黠的神态,几乎可以说是——像他,也像我。我笑得直不起腰,拿回自己房间,准备裱糊起来,后来忽然不见了,妈妈说,他嘀咕道:“那简直是败坏我的名声……”大约是他偷走撕掉了。现在又非那时可比了。他没有经过正规的训练,画出来难免随心所欲,可我敢担保,有些有很高技巧的人,未必有这样的活泼机趣。

    父亲脾气极孤傲倔强,文革时好似有点小传奇,我听他们谈笑,总没弄清楚就是。然而自幼所见,所谓狷者有所不为,一肚皮不合时宜,大约就是他这样。起码我是很以他的品格为傲的。朋友圈里,他是最受欢迎的人物,只要有他在,抚掌谈笑,满座风生,那些伯伯叔叔们的男孩子,自小就很崇拜他,围着听他神侃,甚至长辈,比如一位患老年痴呆的婆婆,只要一见他来,就开心得不行。

    然而在家里,他却不是这样的。他绝对是个大男子沙文主义的猪。他高兴的时候,会把妈妈逗得喷饭,但也会眨眼间开始破口大骂,要是开始没由来的沉着脸,无论你对他说什么,连眼皮都不会动一下。他骄狂到吃饭的时候敲敲碗表示该给他添饭了(他有喝酒后吃饭的习惯),妈妈就忙不迭的跑去厨房。哪怕有时锅就放在他手边,他还是敲碗示意,让妈妈绕一个圈子去给他添,吃过饭之后就看电视,等我们收拾好桌子,他又敲敲桌子表示该为他沏好茶送过来了,妈妈偶而没听见,这边已经咆哮起来了。种种可恶,不一而足。可怜我妈妈,年轻时何等勇毅,婚后居然被他收拾得服服帖帖,毫无怨尤。不是他的家人,自然是看不到这一幕的,我对他的怨恨,是自小就开始了。

    记忆中不是没有温馨的画面的,极幼时绝无仅有的一次,他趴下去给我当马骑,我快乐得尖叫,妈妈说那时他常把我托在肩膀上带我出去玩,我却非常诧异,因为印象里只有爷爷常常这样做,真的一点都不记得了。然而我是很怕他的,妈妈的亲吻柔软芳香,我渴恋得不行,可他靠进我,一股烟味就传过来,随即脸上被胡子狠狠扎了一下,我就大哭逃避,也不知道他是否曾经尴尬气恼。早先在德化住平房,只得一间屋子,后面靠着山搭了一间小的,做厨房,也放一张小床,大抵是放杂物的。至今我依然留恋那种大而无当三面围绕上有顶棚的大床,偎依着妈妈沉沉睡去的感觉真好,然而那时我不肯睡中间,一定要妈妈把我和他隔开。有时我喜欢的阿姨来家里,我就很热情的邀请人家住下。阿姨就开玩笑:“那你父亲怎么办呀?”我毫不犹豫地说:“把他赶到厨房去。”成了众口相传的一个笑料。小孩子是口无遮拦的,大约也伤了他的心吧。

    这些记忆都零碎得很,而且完全不能确定时间。稍大时又有一个笑话。孩子好像都喜欢问自己从哪来,和一般人无二致的,妈妈回答我,垃圾堆里捡来的。我知道那是欺骗,奇怪的是后来不知怎的就懂得了,很自然的接受了,除了对那么大的婴儿如何取出来稍有困惑之外。并且知道这个过程妈妈必须吃苦。有一次又有人问我:“更爱爸爸,还是更爱妈妈?”(孩子毫无例外都接受过这类其实是非常阴险的盘问),我毫不犹豫的说:“更爱妈妈。”那人还接着追问:“为什么?”我说:“因为我是妈妈生的。”这时父亲冲了过来:“你就不是我生的?”我非常害怕,舌头却坚持说:“当然不是。”父亲气歪了鼻子,冷笑道:“好,好,你不是我生的。”我急的又要哭了,那时语言能力太有限,实在无法解释清楚此“生”非彼“生”,我坚决要维护妈妈的“地位”,又为着自己亲口说不是父亲生的而内疚,那时隐约懂得这话会伤害人的,但又真的委屈莫名,终于是嚎啕。现在想起来,这些事情有的很难用情理解释的,或许父母子女间,也有缘分在内?虽然都是无知,却真的一点一点种下了隔阂吧。

    他总是公开表示对女孩的厌恶和对男孩子的喜爱。我忘不了有一次生日,他有了几分酒意,指着我对客人说:“她是中秋出生的,倒霉是个女的,要不我一定大大请客。”我当时愤怒的冲上去,结结巴巴的喊:“什—么?什么!”他乜了我一眼,说:“就是,就是!”那大约是我第一次比较深的“心灵受伤”印记。

    他自己喜欢逗弄小动物,却对我和小猫小狗亲近深恶痛绝。有次好像是爷爷奶奶都出门了,家里只剩我和他。他命令我不许给那只小猫喂饭,任我哭求也不答应。小猫被饿了两天,偷偷从桌上叼走了一小块鱼,他立即顺手抄起拖把砸了过去,小猫惨叫一声逃走了,我追下去,发现小猫蹲在楼梯口,鼻子流了很多血,黄绿色的眼睛里闪烁着不能置信的神情,我一把抱着她惊恐万状的坐在楼梯上哭。这一幕,直到现在还如在目前,我和那时一样不能明白为什么。

    我被爷爷娇宠,是全家人的骄傲,独有父亲对我,百般不顺眼,只要我做的事,必然为他所不喜。八岁那年离开爷爷到父母身边,爷爷不舍,每周都要打一个电话——那时医院只有传达室有一部手摇电话,每次都要分做两次打,先让人去叫父亲,再打来一次通话——千叮万嘱,不可打我吓我。我知道这些已经是爷爷去世多年以后了。然而父亲对此阳奉阴违,他觉得应该磨去我的娇气。(好像极小就被他用皮鞭打过,可能真的受了很大惊吓,手臂上种痘留下的疤痕,我固执的以为是皮鞭留下的印记,无论妈妈多少次斥责我胡说也不能修正我的看法)。

    我确实是娇气的。爷爷对我要求很高,但他一直在游戏中教我学习,所以从不以为苦。我入学早,还记得一年级时,老师布置写生字,其实那些字我早就认得了,要求密密麻麻抄满两张五百格的作文纸,我既觉没必要,又感害怕,才开始念书,就这样?抄着抄着,又开始失声痛哭。爷爷安抚我,说陪着我,然后他把那个没有灯罩的壁灯扭过来一些,让桌子更亮堂,他坐在藤椅上看书,我渐渐安定下来,一边抄,偶尔抬头看他,他也正慈爱的看着我……多年以后,想起这一幕,仍然鼻酸。很快的,双科成绩总是一百,当班长,六一节上台发言,一年级暑假去北京参加夏令营,等等,假如不是入学原本就改了户口簿,爷爷原希望我再跳级的,我猜想他那时一定也矛盾,他知道我有余力,但也知道“天才”儿童的苦恼,不愿意我有超出年龄的负担。我后来一直后悔那个可能改变了我一生的决定——我太爱妈妈了,想在她身边生活,这件事末了所有人都让我自己选择,奇怪那时我怎么这样有主见。爷爷是很伤心的,然而他说:“孩子总是依恋妈妈的。”他送我的那一天的情形,我永远永远也忘不了。我想,如果我一直在爷爷身边,爷爷或许更长寿,我的性格光明的一面或许会更多,和父亲的关系或许也不会那么僵。

    我想,父亲把我接去,是担心我变成那类在祖父母身边被溺爱得无法无天的小东西。可是他却没有想到,以他的方式,我的娇气非但没有戒除,我们之间的感情却走样了。



 散文第39节 一无是处

    我自小就练字,爷爷自己写自然没有父亲的水平,他教我也不过是描红,但入学之前,我就可以悬腕写一手虽说不上水准但已经相当端正的楷书了。父亲却不屑于教我,唯一有一次,兴之所至,忽然走过来看,我战战兢兢的写了几笔,头上已经挨了若干爆栗,总之得出结论,我根本一无是处。他把笔往桌上一拍,就走了。我从此兴致大坏,再也没有坚持下去。

    那时我已上三年级,除了远方的爷爷,每周一个电话,没有人关注忽然换了个环境的我是否适应。妈妈总不忘在橱子里给我备一袋橘子,可从没有问过我是否开心。在她眼里,小孩子是不应有心事的。我的成绩还是很好,但不再有成就感,因为万一不上95分,铁定挨打,妈妈的鸡毛掸子是毫不留情的。而喜滋滋的回去签名的时候,父亲总是扫一眼卷子,冷笑道:“这样简单,难怪混了满分,满脸都是骄傲。我看你这次考好了,下次就未必。”我就懒懒的到一边去了。我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那样优秀,好像真的很笨,什么也做不好,又怀疑无论我怎样做,都不能使他满意。这想法令我极为沮丧。

    吃饭的时候,他永远不笑。我贪吃多夹了一筷子菜,他就斥责我自私;妈妈煎一尾喷香的小鱼放在我面前,他就大骂妈妈宠坏我;所有的不是都要在饭桌上来清算,比如考卷签字,从此吃饭成了我最难捱的时间。

    “他的脸,活像在冰库里的一块黑铁”,我对最好的朋友抱怨到,并且为自己的幽默大笑。“我的胃病,就是那时候种下的。”妈妈埋怨我饮食不规律自找苦吃,我振振有词。不过那都是后来的事了。

    最可怕的辰光到来了。我渐渐的不怎么怕打,丢了钢笔呀,考坏了呀,难免挨打,之前怕得要死,真被妈妈狠狠揍过一顿了,痛虽痛,却知道这件事算是揭过去了,倒有如释重负之感。父亲似乎敏感的发现了这一点,从此他几乎不再打我(其实他原本就较少打我,只是打起来必定比妈妈打印像深刻得多而已)。只要我做错了事,他就不和我说话(斥骂和命令除外),直到我做了一件可以稍加弥补的事,才有几天霁色。然而我让他总是失望比满意多,所以他不和我说话的时间,从两三天渐渐的变为一两月。我陷入了极度的恐惧之中,因为那时我们从妈妈工作的厂区搬到了医院宿舍,妈妈很忙,很多时候家里只有我和他对着。小时候是活泼到近乎顽劣的,这样沉寂真是从不能想象。

    我开始小心翼翼的讨好他,同时更加的自弃。我想不出亲生父亲如此不喜欢我的理由,一发觉得自己一无是处。

    破天荒的,有一次我考出了前所未有的74分,我趴在教室里哭了一中午,最后同学把我送回家,理所应当的捱了一顿揍,父亲阴沉了脸告诉我:下次没有95,不要进家门。放学时分我沿着熟悉的河边小路走着,想着自己的命运。我对自己已然全无信心,我还是不能相信总拿两个一百的我会考出这种成绩。脑子里回荡着父亲的那句话:“不上95就不要再进家门!”我想,再考砸了,大约只好从这跳下去了,心里有点悲壮的感觉,似乎隐约知道这可以叫他们痛心懊恼,可心里到底是怕的,就想最好的办法是妈妈刚好经过这把我救起来,但又知道怎会有这样凑巧的事。

    可巧的是,爷爷来了,这一住就是很久。他的到来使我前所未有的欢快。我知道父亲唯一怕的人就是爷爷,把我赶出家门,在爷爷眼皮底下,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不久后的考试,我又拿了两个一百,不,一百二,还有附加题。我喜滋滋拿回去给爷爷看,示威似的拿给父亲签名,他又是一声冷笑:“你这种人,不逼一逼你,就拿不出一点好样来。”

    那时爷爷曾经几次因高血压中风而住院,写这篇文章时我忽然领悟到,很久不爱出门的爷爷颠簸这一趟是有深意的。

    爷爷又像小时候一样,黄昏时分,带我出去散步。这次他对我讲了很多话,中心意思是好好努力。他对我说:“爷爷或许只能看到你念完初中了,以后……”后半句话没讲出来。那是我人生里第一次知道了生离死别的恐慌,我紧紧揪着爷爷的袖子,说爷爷你要看着我上高中,上大学(那时我想不出比大学更遥远的是什么),像要与遥远而未知的力量无力的争夺。爷爷不再说话。没想到,爷爷连我初中毕业也没有能够看到。

    爷爷走后,我的生活还是那样。所有讨好他的努力并无效果,缄默的时间越来越长。有一次妈妈出差,我们一句话也不说在一个屋檐下呆了三天。

    后来我转学回泉州,已经是初一下学期了。我已经成了一个孤僻的孩子。爷爷不久后离世,我受到了极大打击,多年来指引我生命的灯塔(姑且让我借用这俗气说法吧)一时熄灭了,我更觉得生命统统没有价值。我哭得太厉害,谁见了都恻然说她爷爷没有白疼她,然而谁也没有听到我抽咽的是:“爷爷,和我回去吧,要不,带我走吧。”爷爷出现在我梦里,我欢喜的跟上去,说的也是这句话:“爷爷,带我走吧,我不想呆下去了。”爷爷似乎叹了口气,我就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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