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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在草间_耿立-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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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捆成一捆一捆,全弄到了地排车上。“快起来,要起风了。”父亲对我说,不知何时,西边黑色的云彩已到了头顶。

  “回家吗?爹。”

  “有大风,要快走哩。”

  我跳到车箱里,帮父亲压车,一会儿麦捆整整齐齐码上了车,像山一样也如一个霸道的刺猬。然后父亲在车辕子旁拴上一根绳子,说:

  “拉个偏套。”在父子俩对话的时候,天似穹庐,也似头上覆盖了一块浊黄的幕布,空气中混杂的是鱼腥味,河流不见了,太阳不见了,鸟儿恐惧而尖利地聒叫。我突然感到天大极了,人小极了,天地间,一种父子被造化抛弃的恐惧,回头看父亲,父亲的脸,是那样的木然,也许是茫然的不知所措。

  “爹,你看!”我惊叫一声。

  在我们割过的麦地的上方,突现了一个巨大旋转的圆柱,呼啸着拔地而起,直贯天地,黑色混合着黄色,黄色里杂着草叶、土块,尖叫着旋转,旋转着尖叫,直逼着我们收获的麦垛车而来,有树枝的断裂声,有野兔的仆地声。

  “我们走,这是黄风。”

  父亲架起车,弯下了腰。我把身子尽量前倾,双脚如动物的利爪抓地,把偏套绳拽得直直的,父子俩钻进了风里。两个耳朵像塞了棉花絮子,听不到外面的声音,眼睛也如磨道的驴子被遮上了黑布,望不到外面的事物,只感到有两个大嘴巴对着耳朵呼喊,脑袋急遽地涨大,如蜂箱嗡嗡炸响。风像要把我的腿托起来,也像有只手揪住我的头发,把我提起来抛到半空。

  “爹——”我在风里狂喊着。其实那只是给自己壮胆,人的声音在自然面前接近于虚无,我感到肩上的绳子还是那样紧紧地勒着,在我的身边有车辕,这使我真实地感到父亲还在。

  然而,砰地一声,那声音出奇地大,大到我不能相信,刚才还哆嗦的车,一下子失去控制。父亲本在车辕里驾车,由于风的扭扯,挂在父亲肩头的车袢突然断裂,我感到父亲的踉跄,咚地一下,父亲重重地跌在地上,接着是风中的我趴在父亲的身上,父子叠加在一起,我们的麦垛车,麦垛车上的麦子被风扬起翻滚,我感到肩头的绳子像刀子一样划过我的脖子,然后绳子断开。

  不知是过去多少时间,风减弱了,我看到了最不愿看到的一幕:父亲满脸是血,额头、面颊、嘴唇,不知是哪个地方出血,我吓得哇哇大哭,紧紧地贴着父亲。

  “爹,麦子。”

  车翻在路旁的沟里,车轮在转,麦子像饥饿的蝗虫扑过一样,连一片叶子也是多余,大地上不见一穗麦子,空旷得让人不知如何面对。

  风过去了,父亲把车子弄出来。

  风过后,天地间一派宁静。父亲脸上的血也凝固了。这时夕阳也出来了,斜的光线照射着父亲,父亲手里握着断了的车袢,我扯着父亲的手,父子像一尊青铜。

  那次大风把我家三分地里的麦子全部吹走,这一茬的庄稼归于荒芜,父亲播种、除草、浇水,最后种子都没留下一粒。

  父亲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医生一不在,他就悄悄下了床,一只手扶着墙壁,一只手随意甩着,在长长的走廊下艰难地练习走路。父亲听到医生给我说话,血压正常、心脏正常,也能吃能喝,也没检查出什么毛病。平原的人把心里没病,能吃能喝看成是健康。父亲一直闹着早日出院,家里的麦子虽然收获,但还没有在日头下把潮气晒出把虫卵晒死。在老年,父亲还是执意留下三分地自己种,他说庄稼人一看到土地,一看到庄稼,有点小病小灾也会立马就好,如果一天不看到土地庄稼,那他心里就憋得慌。他说,庄稼人,就是人是庄稼,庄稼是人,只要人朝庄稼地里一蹲,见一见风,手里握一把土,那土染黄了双手,那一节一节的地气就接通了人的血脉,那还会有什么病不会好呢。

  父亲说犯人还让放风呢,他躺在医院里不见风,不见光,看不见泥土,那要不了几天,就会死去。用机动三轮车把父亲接到家里,在路过自家三分地时,父亲问我,还知不知道,多年前的一场风把我们三分地的麦子刮得一干二净?父亲还记得,我当然记得,父亲执意让侄子把机动三轮车停下来,他要亲自踩着用脚接接地气,用手感受一下泥土的体温,父亲吃力地蹲在地里,然后用手插进泥土,然后拿起一块土,对着太阳看一下,说再种最后一茬。不知那些草是否听到了父亲的私语,这也是他们交流的一种方式啊。

  我痴痴地望着父亲,心里倏然一动,接着又是一下。我想,这最后一茬是他与土地的约定吧,庄稼人就是与土地签订了一辈子的生死契约,一辈子不离不弃,在土里刨食在土里埋葬,等到那一天来临的时候,就如风把庄稼吹走,但当人下葬的时候,总有灵魂对早已播种在地下的种子说,挤一挤身子吧,给我留一点空,这样暖和。

  等第二年春风吹起的时候,种子会绿,菜园四周扎起的篱笆也会吹绿,但人再也不会发芽。

  父亲又种了一茬麦子,但没等到收获,连大风刮的机遇也没碰到。

  在接近年关的时候,父亲又一次走着走着,在街头倒下了,这一次,走得安详。但我不相信父亲无病无灾,就一再追问父亲的病,医生答不出,最后,我要过父亲的病例,在那上面,医生用歪歪扭扭的字写道:人被风刮歪,无疾无患。我知道“歪”,在平原就是倒的意思,这是一个方言词汇,在这方圆五十里通行。

  是的,风把父亲刮歪了,先是刮歪了他的头发,后是他的牙齿,后来一天在路上走时,把他整个的人刮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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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一地月光


  只有乡村的夜才显出厚实的浓黑来,那些脚趾就像舒适的排排小猪躺在黑夜的被子深处,觉出安眠,而乡下的月光呢,才称得起月光。

  等晚饭时辰,把涮碗筷的脏水朝猪圈的石槽泼去,做姐的或是做母亲的把湿濡的手往衣裳上靠近,常是一声的惊恐:“呀,哪里这样明啊?”

  (乡下人不懂得王维的诗句,但月亮出来的时候,总是有鸟儿磔磔地扇动翅膀,遽乱下飞去。)于是惊恐间,大家疑惑地抬起头,抑或从房门或窗里探出半个身子,不注意的时分,那月光默然地删简了黑夜,刷新了古旧,像如掌大的雪那般纷纷地洒落下来。

  院子里的柴垛隐没了,如一堆的霜,银银地亮。房瓦呢,也是银银地亮,从空中到地下,兼之村巷胡同,整个被月光濡湿了,融成了一片白。

  对于月光我却是满布着遗憾,那时我只十岁,麦天的假期里,学校的一只羊轮流放养,那天就牵到我的家里。在秫秸苫顶的厨房里,一个木橛和一段绳索把这个生灵拴住,给它喂草喂水。羊,一副谦逊的模样,不挑剔,也不讲话,到了黝黑的晚上,隐隐听得远处有狗叫,声如远豹。我就想着羊是否也闭着眼睛睡觉,但最终也没考究出所以。其时,前院土一样黑实的得宝来拍门,得宝是在四川大山褶皱里当兵退役的军人,按辈分排序,应该是唤我爷的,但只因年龄的悬殊,得宝把我当成一个刚醒事读书的孩子。

  得宝一脸的兴奋,明天他要娶亲,偏僻黄壤的鲁西平原深处的风俗,讲究娶亲的前一夜,男方家庭要喊一个孩子“压床”。娶亲前一夜的床是不能空掉的,那床的底下还需放上枣和花生一类的东西,一般压床要找属相为龙的孩子,须是男孩。我便从家里的床上转换到了得宝的新房,睡在了他的床上,那床上全是新的被褥,一叠一叠的粗布被子里,透着新弹制棉花的香气和雨水与青草的味道。

  是西屋,刚好,月亮的光已经从天上溢出来了,从窗棂中透过。莫名地睡不着,就看月光,想我的羊是闭着眼睛还是睁着眼睛,抑或睁着眼睛抑或闭着眼睛。得宝的鼻翼哼哼地翕动,在夜里,像是吸取新制棉被里的那些香气。得宝不和我说话,覆盖在同一被子里,只是他的脚不时触动我的下巴,而我的脚只能蹬到他的肩胛,这是一个极美丽的月夜,乡下里的月亮。四周静静的,窗棂上的那个“喜”字在月光下,迷迷蒙蒙的一片中浮动着微红……

  得宝媳妇第二天月亮下去太阳未出的时候就娶过来,那女子有着姣好的秀韵,就记着了她进洞房时粲然的一笑,绽出着一颗虎牙,幼小的我立时便感到了童年的温热和朦胧的美丽。在鞭炮声里,我从送嫁人手里得到一个麦面与糖做就的“火烧”,火烧的中心处,是一红红的朱砂印记,圆圆的。那女子非常勤谨,婚后的翌日,就踏着鞭炮的纸屑和月光到了生产队的麦田里。

  麦天。夏天。接着是秋天。正是农历的八月十五,好像能闻到月光的味道了,我和母亲到生产队的场院里分取谷物。

  秋天的场院毕竟最像场院,谷子,玉米,大豆,都堆码在那里,牛、驴和碌碡或站或卧,队长指挥着人翻动场院里的稼穑。春耕、夏耘、秋收、冬藏。劳碌的人们盼着领取冬季的口粮,像要冬眠的动物一样能蜷缩在寒冷的日子里过活。

  生产队里用磅秤分取谷物,得宝的媳妇站在谷堆上,谷子,黄灿灿的,饱满,圆润。得宝媳妇负责用簸箕从谷堆里量取,然后再一家一家往磅上的口袋里倾倒谷子。劳作中,那女子的面目还是异样的姣好、沉静,一下一下,那么专注。

  一簸箕有几十斤,那女子就立在高处,她双手举着簸箕,谷子如水流从簸箕里奔赴口袋,一家一家,在机械中显得利索。谷子们从簸箕口散开,就像竹子做成的帘幕,谷子倒进口袋的时候,那女子的上身和胸脯有规律地耸动,一颗虎牙还是那么粲然地绽着,沉静静的。谷子散出尘土般的雾气,有点呛人,阳光透过雾气照在那女子有着异样油彩的脸上,感觉毛茸茸,简直不是一个在劳作的模样,像一尊塑像,显得在旷野上有点高远。倏地,那女子再次向口袋里倾进谷子时,就收腹,就高举,那簸箕就达到头顶处,上身与胸部还是有规律耸动,这时抑许腰带太松,抑许腰肢太细,总之,一下,就是一下,下身的衣裤便从臀部尴尬地滑落,委顿在谷子里,农村女人一般是不穿短裤的,那女子也不穿,于是她那两条白白的大腿,银银地直戳在灿然的谷子里,只是那一刻,想必人们惊呆了,队长发痴。那女子只宛如一尊塑像,一幅剪影:在谷子扬起呛人尘土的雾中,她的丝丝黑发,她的下肢月光一样耀人,于是就有了那刹那永恒的静,呆呆木木的,人们好像在梦境中永没有醒转过来。

  一切都是那么猝不及防。

  那女子手中的簸箕从头顶滑落了,谷子从她的黑发,脸部,腹部滚落,只是一刹,她的衣裤便忧伤地回复到本然,她从谷堆上逸下,那样怨诉,那样哀婉,端庄姣好的脸上有泪溢出,一路泣哭着遁走了。

  碌碡还是在那里转着,吱呀吱呀,直到黄昏从西天漫出,才将那吱呀吱呀的声音完整覆住。

  真的,那个黄昏使人尴尬。

  到了燃灯吃夜饭时,家家熬了舂去谷壳的米做成的米饭,在馨香浓浓扑鼻中,我还想着得宝的那个女人。乡下的八月十五啊,等待着父亲能把月饼分给我,那年家里就买了一斤月饼,“一家都在秋风里”,我想着学校的羊,明天就要轮流到我家吃草。

  天已经黑透了,乡村的有线广播中“国际歌”那雄浑的声音还在空中未能散尽,月亮已是在东屋的房脊爬得有一尺高,月光把房屋和树木都画在空无依傍里,十分清晰,好像一根根对生活敏感的神经。

  “秀秀,秀秀……”

  外面有嘈杂的人声。

  这是我姐姐从外面回来,她说得宝媳妇上吊了,正喊人抢救。

  我到了前院得宝的新房,人还没有多少,得宝不在,人们说他去喊医生了。那女子吊在新房的房梁上,像一个倒悬着的感叹号,哀哀的,但她的双手似乎努力地争取着滑落的衣物,裤子一如在场院里一样,因为收缩吧,衣物已经滑落在脚踝的地方,月光从窗棂里透过,八月十五的月亮,像一方方手掌的月光,照在那女子的身上,就像执著的追光一样,那时我开始诅咒月光,开始替月光遗憾,它该迷茫些,或者在今晚索性不出来,人们看着她那双月光下的大腿,白的和黑的。

  两天后,她在土里埋掉了,是夜里,还有月光,医生说,得宝媳妇怀孕已两个月,我一直替那女子遗憾,它吊死在有月光的夜里。

  好白的月光呵,一地的月光,能盈尺盈丈地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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