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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水千山走遍_三毛-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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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千古不灭的灵魂,在我专注的呼唤里复活再生。神秘安静布满青苔的雨林里,一时鬼影幢幢。 

    我捡了一枝树枝,一面打草一面由废墟进入丛林,惊见满地青苔掩盖的散石,竟都是刻好的人脸,枕头般大的一块又一块。艳绿色的脸啊! 

    一直走到“哥庞河”才停了脚步,河水千年不停的流着,看去亦是寂寞。 

    米夏没有进入树林,在石阶上坐着,说林里有蛇。竟不知还有其他或许更令他惊怕的东西根本就绕着他,只是他看不见而已。 

    当我们由“哥庞”到了工业城“圣彼得稣拉”时,我的耐力几乎已快丧失尽了。 

    路面是平滑而大部分铺了柏油的,问题是小巴士车垫的弹簧一只只破垫而出,坐在它们上面,两个位子挤了三个人,我的身上又抱了一个五六岁的女孩子,脚下一只花鸡扭来扭去,怕它软软的身体,拚命缩着腿。这一路,两百四十多公里结结实实的体力考验。 

    下车路人指了一家近处的旅馆,没有再选就进去了——又是没有热水的,收费十几美金。 

    米夏捉了一只跳蚤来,说是他房间的。 

    本想叫他快走开,他手一松,跳蚤一蹦,到我身上来了,再找不到它。 

    自从初来宏都拉斯那日得了一场肠炎之后,每日午后都有微烧,上唇也因发烧而溃烂化浓了,十多日来一直不肯收口结疤。 

    为了怕冷水冲凉又得一场高烧,便又忍住不洗澡,想等到次日去了北部加勒比海边的小城“得拉”再洗。仔细把脸洗干净,牙也刷了,又将头发梳梳好,辫子结得光光的,这样别人看不出我的秘密。虽然如此,怎么比都觉自己仍是街上最清洁的人。 

    那一晚,放纵了自己一趟,没有要当地人的食物,去了一家中国饭店,好好吃了一顿。 

    也是那一晚,做了一个梦,梦中,大巴士——那种叫做青鸟的干净巴士,载了我去了一个棕榈满布的热带海滩,清洁无比的我,在沙上用枯枝划一个人的名字。划着划着,那人从海里升出来了,我狂叫着向海内跑去,他握住了我的双手,真的感到还是湿湿的,不像在梦中。 

    由“圣彼得稣拉”又转了两趟车,是大型的巴士,也是两个人的座位三个人挤了坐,也是载了货。它不是梦中的“青鸟”。 

    “得拉”到了,下车看不到海。车站的人群和小贩也不同于山区小村的居民,他们高瘦而轻佻,不戴大帽子,不骑马,肤色不再是美丽的棕色,大半黑人。房子不再有瓦和泥,一幢幢英国殖民地似的大木头房子占满了城。过去宏都拉斯的北部是英国人,荷兰人,甚而十九世纪末期美国水果公司移来的黑人和文化。西班牙人去了内陆,另外的人只是沿海扩张。 

    一个同样的小国家,那么不同的文化、人种和风景。甚而宗教吧,此地基督教徒也多于天主教了。那片海滩极窄,海边一家家暗到有如电影院似的餐馆就只放红绿色的小灯,狂叫的美国流行歌曲污染了大自然的宁静,海浪凶恶而来,天下着微雨。 

    城里一片垃圾,脏不忍睹,可惜了那么多幢美丽的建筑。十几家大规模的弹子房比赛似的放着震耳欲聋的噪音。唉,我快神经衰弱了。 

    菜单那么贵,食物是粗糙的。旅馆的人当然说没有热水。这都不成问题了,只求整个的城镇不要那么拚命吵闹,便是一切满足了。 

    夜间的海滩上,我捡了一只垃圾堆里的椰子壳,将它放到海里去。海浪冲了几次,椰子壳总是去了又漂回来。酒吧里放着那首i love you more than i can say,中文改成“爱你在心口难开”的老歌。海潮里,星空下,恰是往事如烟——。 

    我在海边走了长长的路,心里一直在想墨西哥那位小神,想到没有释放自己的其他办法,跑进旅馆冰冷的水龙头下,将自己冲了透湿透湿。 

    这个哀愁的国家啊!才进入你十多天,你的忧伤怎么重重的感染到了我? 

    回到首都“得古西加巴”来的车程上,一直对自己说,如果去住观光大饭店,付它一次昂贵的价格,交换一两日浴缸和热水的享受,该不是羞耻的事情吧! 

    可是这不过是行程中的第二个国家,一开始便如此娇弱,那么以后的长程又如何对自己交代呢?毕竟这种平民旅行的生涯,仍是有收获而值得的。 

    经过路旁边的水果摊,葡萄要三块五毛连比拉一磅,气起来也不肯买。看中一幅好油画,画的就是山区的小泥房和居民,要价四千美金。我对着那个价钱一直笑一直笑,穷人的生活真是那么景色如画吗? 

    米夏看我又回到原先那家没有热水的旅舍去住,他抗议了,理由是我太自苦。 

    我没理他,哗哗的打开了公用浴室的冷水,狠狠的冲洗起这一千四百多公里的尘埃和疲倦来。 

    旅舍内关了三整日,写不出一个字。房间换了一间靠里面的,没有窗,再也找不到桌子,坐在地上,稿纸铺在床上写,撕了七八千字,一直怔怔的在回想那一座座鬼域似凄凉的村庄。家徒四壁的泥屋,门上挂着一块牌子,“写着“神就是爱”,想起来令人只是文字形容不出的辛酸。可是不敢积功课,不能积功课。写作环境太差,亮度也不够。不肯搬去大旅馆住,也实在太固执。这儿三日观光饭店连三餐的消费,可能便是山区一贫如洗的居民一年的收入了。 

    虽说一路分给孩子们的小钱有限,报社经费也丰丰足足,可是一想那些哀愁的脸,仍是不忍在这儿做如此的浪费。窗外的孩子饿着肚子,我又何忍隔着他们坐在大玻璃内吃牛排?当然,这是妇人之仁,可是我是一个妇人啊!最后一日要离去宏都拉斯的那个黄昏,我坐在乞儿满街的广场上轻轻的吹口琴。那把小口琴,是在一个赶集的印地安人的山谷里买的,捷克制的,算做此行的纪念吧!便在那时候,一辆青鸟巴士缓缓的由上街开了过来。米夏喊着:“快看!一只从来没有搭上的青鸟,奔上去给你拍一张照片吧!” 

    我苦笑了一下,仍然吹着我的歌。 

    什么青鸟?这是个青鸟不到的地方! 

    没有看见什么青鸟呢! 

    后记 

    宏都拉斯是一个景色壮丽,人民有礼,安静而有希望的国家。他们也有水准极高的工业,城镇和住宅区。这篇文字,只是个人旅行的纪录,只因所去的地方都是穷乡僻地,所处的亦是我所爱好最基层的大众。因此这只代表了部分的宏都拉斯所闻所见,并不能一概而论,特此声明。



 中美洲的花园

    这一路来,常常想起西班牙大文豪塞万提斯笔下的唐·吉珂德和他的跟随者桑却的故事。 

    吉珂德在书本中是一位充满幻想,富于正义感,好打抱不平,不向恶势力低头的高贵骑士。他游走四方,凭着自己的意志力,天天与幻想出来的敌人打斗——所谓梦幻骑士也。桑却没有马骑,坐在一匹驴子上,饿一顿饱一餐的紧紧跟从着他的主人。他照顾主人的一切生活起居,主人面对妖魔时,也不逃跑,甚至参加战斗,永远不背叛他衷心崇拜的唐·吉珂德。 

    当然,以上的所谓骑士精神与桑却的忠心护主,都是客气的说法而已。 

    从另一个角度去看这两个人,一个是疯子,另一个是痴人。 

    此次的旅行小组的成员也只有两个人——米夏与我,因此难免对上面的故事人物产生了联想。 

    起初将自己派来演吉珂德,将米夏分去扮桑却,就这样上路了。 

    一个半月的旅程过去了,赫然惊觉,故事人物身分移位,原来做桑却的竟是自己。 

    米夏语文不通,做桑却的必需助他处理,不能使主人挨饿受冻,三次酒吧中有什么纠缠,尚得想法赶人走开——小事不可惊动主人。 

    在这场戏剧中,米夏才是主人吉珂德——只是他不打斗,性情和顺。 

    只要一想到自己的身分,沿途便是笑个不休。当我深夜里在哥斯达黎加的机场向人要钱打公用电话时,米夏坐在行李旁边悠然看杂志。 

    生平第一次伸手向人乞讨,只因飞机抵达时夜已深了,兑换钱币的地方已经关门,身上只有旅行支票和大额的美金现钞。不得已开口讨零钱,意外的得到一枚铜板,心中非常快乐。 

    宏都拉斯已经过去了,住在哥国首都圣荷西有热水的旅舍里,反觉忧如梦中。 

    在宏国时奔波太烈,走断一双凉鞋,走出脚上的水泡和紫血,而心中压着那份属于宏都拉斯的叹息,却不因为换了国家而消失。 

    写稿吧!练练笔吧!如果懒散休息,那么旅行终了时,功课积成山高,便是后悔不及了。 

    一个月来,第一次跟米夏做了工作上的检讨,请他由现在开始,无论是找旅馆、机票、签证或买胶卷、换钱、搭车、看书、游览……都当慢慢接手分担,不可全由我来安排,他的日常西语,也当要加紧念书了。 

    说完这些话,强迫米夏独自进城办事,自己安静下来,对着稿纸,专心写起沿途的生活记录来。 

    这一闭关,除了吃饭出去外,摒除万念,什么地方都不去,工作告一段落时,已是在哥斯达黎加整整一周了。七日中,语文不通的米夏如何在生活,全不干我的事情。据说圣荷西的女孩子,是世界上最美的,米夏却没有什么友谊上的收获。只有一次,被个女疯子穷追不舍,逃回旅馆来求救,被我骂了一顿——不去追美女,反被疯子吓,吓了不知开脱,又给疯子知道了住的地方,不是太老实了吗!中美洲的花园 

    哥斯达黎加号称中美洲的瑞士,首都圣荷西的城中心虽然不能算太繁华,可是市场物资丰富,街道比起宏国来另一番水准,便是街上走的人吧,气质便又不同了。这个西邻尼加拉瓜,东接巴拿马,面积五万一千一百平方公里的和平小国,至今的人口方才两百万人左右。这儿的教师多于军队,是个有趣的比例。一九四八年时,哥斯达黎加宣布中立,除了一种所谓“国家民防队”的组织维持国内秩序之外,他们没有军防。 

    据说,当西班牙人在十六世纪进占这片土地的时候,当地的印地安人因为欧洲带过来的传染病,绝大多数都已死亡,因此混血不多,是一个白人成份极高的国家。东部加勒比海边的里蒙海港地区,因为十九世纪末期“美国联合水果公司”引进了大批牙买加的黑人来种植香蕉,因此留下了黑人劳工的后裔,占数却是不多。哥斯达黎加在一八○五年由古巴引进了咖啡,政府免费供地,鼓励咖啡的种植。四十年后,它的咖啡已经供应海外市场。又四十年以后,国内铁路贯穿了加勒比海与太平洋的两个海港,咖啡的外销,至今成了世上几个大量出口国之一。在建筑哥国的铁路时,来自中国的苦力,因为黄热病、极极坏的待遇和辛苦的工作,死掉了四千人。那是一八九○年。那条由圣荷西通到里蒙港的铁路,我至今没有想去一试。一节一节铁轨被压过的是我们中国人付出的血泪和生命。当年的中国劳工,好似永远是苦难的象征,想起他们,心里总是充满了流泪的冲动。 

    哥斯达黎加实是一个美丽的国家,在这儿,因为不会计划深入全国去旅行,因此便算它是一个休息站,没有跑远。去了两个距首都圣荷西不远的小城和一座火山。沿途一幢幢美丽清洁的独院小平房在碧绿的山坡上怡然安静的林立着,看上去如同卡通片里那些不很实在的乐园,美得如梦。这儿不是宏都拉斯,打造的大巴士车厢一样叫“青鸟”,而我,很容易就上了一辆。 

    中美洲躲着的幸福之鸟,原来在这儿。 

    中国的农夫 

    在哥国,好友的妹妹陈碧瑶和她的先生徐寞已经来了好几年了。 

    离开台北时,女友细心,将妹夫公司的地址及家中的电话全都写给了我,临行再三叮咛,到了哥国一定要去找这一家亲戚。 

    只因我的性情很怕见生人,同时又担心加重别人的负担,又为了自己拚命写稿,到了圣荷西一周之后,徐寞夫妇家的电话仍是没有挂过去。 

    其实自己心里也相当矛盾,徐寞是中兴大学学农的,进过农技队。而今不但是此地一家美国农技公司的大豆推广专家,同时也与好友合作经营自己的农场。他当是一个与自己本性十分相近的人才是。 

    碧瑶是好友的亲妹妹,十几年前她尚是个小娃娃时便见过的,当然应该拜望。 

    眼看再过三日便要离此去巴拿马了,偏是情怯,不太肯会麻烦别人,只怕人家殷勤招待,那便令我不安了。电话终于打了,讷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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