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闹学记_三毛-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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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两只随车带来的树根凳子,成了进门处,给客人坐着换鞋的东西,衬极了。眼看这个家一点一点的成长,成形,我夜间梦着都在微笑。 

    四十五天以后的一个夜里,仁定、毓秀,交还给我新家的钥匙。木工师傅再巡一遍就要退了。我拦住两位师傅,不给他们走,拿出一支黑色水笔来,请求他们在衣柜的门上,给我写下他们的名字,算做一场辛苦工作后的纪念。 

    师傅们死不肯去签名,推说字不好看。我说我要的是一份对你们的感激,字好不好看有什么重要?他们太羞了,一定不肯。不能强人所难,我有些怅然的谢了他们,道了真心诚意的再见。 

    家,除了沙发、桌子、椅垫、灯光之外,架上仍是空的。学弟说:“这以后,要看你的了。你搬进来,我们再来看。” 

    要搬家了,真的可以搬了,我在夜晚回家去的时候,才去按了“名人世界”好几家人的门铃。 

    “要走了,大后天搬。谢谢你们对我的照顾,一日为邻,终生为友,将来,你们来看看我?” 

    “怎么?那么突然?”林老师金燕叫了起来。 

    “不突然,只是我没说。” 

    “你走了我们不好玩了,一定要走吗?” 

    我点点头。“以后,还会回来的。”我说。 

    “去一个陌生的公寓多寂寞,不像我们这种大厦,开了门喊来喊去的。”林老师说。 

    “是会寂寞的,我先有了心理准备。” 

    “什嘛!三毛要走啦?!”走廊的门,一扇一扇开了起来。我点点头,有些疲倦的笑着。 

    “我们请你吃饭!”“我们跟你帮忙!”“再多住一阵!”“我不喜欢你走!”“怎么那么突然?” 

    我一直说:“会回来的,真的,会回来的。” 

    大家还是难过了。没有办法,连我自己。过了两个晚上,左邻、右舍、对门,全都涌到家里来。他们,一样一样的东西替我包扎,一包一包的书籍为我装箱,一次一次替我接听永远不给人安宁的电话,说——三毛不在家。 

    我的父母兄弟和姐姐都要来帮忙,我说不必来任何一个人,我的邻居,就是我的手足,他们——嗳——垦丁,纱灯,一棵樱花树,一幢天台的小楼,带着我的命运,离开了曾经说过但愿永远不要搬的房子。 

    那一天,六月一日中午,一九八五年。全家的人全部出动,包括小弟才五岁的女儿天明,一边在“名人世界”,一边在育达商校的那条巷子,跟着搬家公司,一趟一趟的在烈日下穿梭。星期天,老邻居也当然过来递茶递水。我,好似置身在一个中国古老的农业社会里,在这时候,人和人的关系,显出了无比的亲密和团结。我累,我忙,可是心里被这份无言的爱,扎扎实实的充满着。 

    不后悔我的搬,如果不搬,永远不能体会出,有这么多人在深深的关爱着我。 

    新家一片大乱,爸爸做了总指挥,他太了解我,把挂衣服和放被褥的事情派给家中的女性——妈妈、姐姐、弟妹。把书籍的包裹,打开来,一堆一堆的书放在桌上、椅上、地板上,是弟弟们流着汗做的苦工。爸爸叫我,只要指点,什么书上哪一个架。什么瓶,在什么地方,我才发觉,怎么那么多东西啊,才一个人的。光是老碗和土坛子就不知有多少个,也不是装泡菜的,也不是吃饭的,都成了装饰。 

    腹稿事先打得好,什么东西放什么地方没有犹豫,弄到黄昏,书都上架了,这件大事一了,以后的细细碎碎,就只有自己慢慢去做了。 

    那一夜,印度的大块绣巾上了墙,西班牙的盘子上了墙,早已框好的书上了墙。彩色的桌布斜铺在饭桌上;拼花的床罩平平整整的点缀了卧室。苏俄木娃娃站在大书前,以色列的铜雀、埃及的银盘、沙漠的石雕、法国的宝瓶、摩洛哥的镜子、南美的大地之母、泰国的裸女,意大利的瓷做小丑、阿拉伯的神灯、中国的木鱼、瑞典的水晶、巴西的羊皮、瑞士的牛铃、奈及利亚的鼓……全部各就各位——和谐的一片美丽世界,它们不争吵。 

    照片,只放了两张,一张跟丈夫在晨雾中搭着肩一同走的挂书桌右墙。一张丈夫穿着潜水衣的单独照放在床头。而后,拿出一大串重重的褐色橄榄木十字架,在另一面空墙上挂好,叹了一口气,看看天色,什么时候外面已经阳光普照了。 

    电话响了,第一次新家的电话打来的是妈妈。“妹妹,你没有睡?”她说。 

    “没有,现在去花市。”我说。 

    “要睡。” 

    “要去花市,要水缸里有睡莲,要小楼上全是植物。”“家,不能一天造成的,去睡” 

    “妈妈,人生苦短,比如朝露——。” 

    “我不知道你在讲什么,我命令你睡觉!” 

    “好。”我答应了,挂掉电话,数数皮包里的钱就去拿钥匙,穿鞋子。 

    那个下午,我有了三缸莲花,满满一室青绿青绿的盆景。不行,我不能休息,地板得重擦一次,玻璃窗怎么不够明亮,屋顶花园还没有浇水,那盏唯一没有调光器的立灯得换成八十烛光的,书架上的书分类不够好……对不起你,妈妈,如果你以为我正在睡觉,那我也就安心。 

    人生那么短,抢命似的活是唯一的方法,我不愿慢吞吞的老死。 

    “妹妹,你这次搬家,让妈妈爸爸送你一架电视机好不好?”父母同时说,我在他们家里。 

    “嗯——自己买,只买一架录放影机好了,从来不看电视的,不用电视机了。买录影机去租名片来看,这个我喜欢。”“那你怎么看?”大弟吓了一跳似的。 

    “就用录影机看呀!”我奇怪的说。 

    “看哪里呀!”大弟叫了起来。 

    “就看好片子呀!”我也大惊。 

    “没有电视机,你想只用录影机看片子?!” 

    “有什么不对?” 

    “你白痴啦!嗳唷——。” 

    我想了好久,才明白过来电视机和录影机的相联关系,这又大吃一惊。 

    过了三天,妈妈带了一个长得好整齐又和气的青年人来,他带来了电视机和录放影机,我只有将它们放在屋内最不显眼的角落。 

    那个青年人,装好天线,热心的教我怎么使用。我的问题多,他一样一样耐心给我讲解。我问他什么名字,他说叫他小张好了。 

    小张又来过两次,都是因为我太笨,他教过的就给忘了。那一阵睡眠不足,记忆力立即丧失一半,我知道,眼看精神崩溃就在面前了。 

    那个录影机,的确给了我极大的快乐。每个星期,我放自己三小时假;看影片。一周一次,其他的时间,仍然交给了要写的歌词、家事,还有三更半夜小院里的静坐。 

    写这一段的时候,我又想到小张,没过几个月,杉林溪那边峡谷崩石,压死了许多游客,小张的尸体,是最后给认出来的一个。 

    小张接的天线,成了他和我一种友谊的纪念,我永远不会把这条线拆掉。他的死,又给了我更多的启示,对于眼前的一分一秒,都更加的去热爱它。 

    “你呀——把那个家当成假的,有空走过去玩玩,洒洒花,就好了。晚上还是回来吃饭、睡觉。”妈妈说。“那怎么行,它明明是真的。”我说。 

    “夜里我想想你,怕你寂寞,那边没有熟邻居,太静了。” 

    “妈妈,我好早就出国的,习惯了,你何必自苦?”妈妈擦擦眼睛不再说什么。 

    突然发觉,寂寞的可能是她。爸爸整天上班,我不要她操心,姐弟各自成家立业——而妈妈,整天一个人,守着那几盘菜,眼巴巴等着黄昏过去,好有人回来吃饭。这就是她的一生一世。一——生——一——世——的——妈妈。“妈妈,明年夏天,我去西班牙,把那边完全结束,永远回来了好吗?” 

    “真的?”妈妈一楞。 

    我点点头,不敢看她,又点点头,我藉故走到浴室去。夜里,爸爸看完了电视新闻,我试探的说:“爸爸,空军医院对面在盖一幢大厦,明年交屋,我们散步过去看看样品屋怎么样?不买,只是参观参观。” 

    他们上当了,跟了我去。 

    “你们看,五十六坪,四房两厅,分期付,还有贷款,住高楼视线也辽阔,又凉快……”我说。 

    “装修费,我西班牙卖了房子够了,还有一笔定期,再把你们现在太旧了的公寓卖掉。如果有必要,我的新家也可以卖,莲花也不必了,只养蚊子的。爸爸妈妈,你们苦了一生,理所当然应该在晚年住一幢过得去的房子——。”“我们两个老人,何必搬呢?将来——听说内湖的松柏山庄什么的不错,最好的养老院了。” 

    “什么话,你们住养老院那我靠谁?”我叫了起来。 

    爸爸突然很快慰,立刻拿出定金,说好第二天再开支票给出售的公司,就定了下来。 

    爸爸买了一幢新房子,突然而然的,只为了我说:“如果你们进养老院那我靠谁?” 

    再没有这句话使父母更高兴的了,就因为这样,他们的内心,不会因为儿女的各自分飞而空虚。 

    “那你将来、明年、房子好了,就跟我们住了?”“当然嘛,那一幢小楼,不过是我的任性而已呀——现在告诉你们真话了,我哪里在乎它呢。”我笑了起来。那是一九五年的秋天,那个夜晚的对话。 

    一九八六年十月我下飞机,全家人都在接,除了爸爸。 

    处理掉了加纳利群岛的一切,我换机、换机再换机、换机,一路不停的飞回了台湾。 

    坐在弟弟的车里,他递上来一个信封,是英文的,爸爸漂亮极了的书法,写着——给我的女儿。 

    打开来一看,又是英文信,写着:我亲爱的女儿,请你原谅我不能亲自来机场接你。过去的一切,都已过去了,切望你的心里,不要藏着太多的悲伤,相反的,应该仰望美好的未来。 

    这一次,你在加纳利岛上处理事情的平静和坚强,使爸爸深感骄傲。我在家中等着你的归来。 

    爱你的父亲 

    我看了,不说什么,将信放入口袋中去。 

    知道爸爸不肯在中文里用这些字,他用英文写出“亲爱的女儿”和“爱你的爸爸”自然而然,而这种出自内心的深情,要他用中文来表达,是很羞涩的。这就是他为什么去写英文的道理。 

    回家了,仍睡父母的旧家。 

    大睡了一天一夜,起床后正是一个星期天的黄昏。爸爸妈妈等着我醒来,迫不及待的带着我走向他们的那幢新房子。在一大堆水泥、砖块、木材的工地上,爸爸指着第十四层楼,对我说:“看见了没有?左边那一个阳台,就是我们未来的家。现在我们走上去看里面,爸爸在地上划了粉笔印子代表家具和厨柜的位置。你去看看,你的房间合不合意,我们才开始装修。明年春天,我们可以搬进去了,计划做好多好多书架给你放书——。” 

    我听着听着,耳边传来了一年以前自己的声音,在夜色里向爸爸说:“爸爸,你看那棵樱花,看见没有,那棵樱花?”我有一些恍惚,我的小楼、我的睡莲、我的盆景、书、娃娃、画、窗外的花帘、室内的彩布、石像、灯、铜器、土坛……“我的家——我的生命”,都在眼前淡去。它们渐行渐远,远到了天边,成为再也看不见的盲点。 

    我紧紧的拉住妈妈的手,跟她说:“当心,楼梯上有水,当心滑倒。爸爸,你慢慢走,十四楼太高。这个电梯晚上怎么不开……前面有块木板,看到了?不要绊了——。” 

    分别二十年后的中秋节,我站在爸爸妈妈的身边,每天夜里去看一次那幢即将成为我们的家。我常常有些恍惚,觉得这一切,都在梦中进行。而另一种幸福,真真实实的幸福,却在心里滋长,那份滋味,带着一种一切已经过去了的辛酸,疲倦、安然的释放,也就那么来了。 

    “我们去你家玩,小姑,好不好?” 

    小弟的孩子天明、天白叫喊着。 

    “什么家?” 

    “那个嘛!有屋顶花园又有好多梯子的家嘛!带我们去玩好不好?” 

    “好呀!不过那只是个去玩玩的地方,可以去浇花。那不再是小姑的家了。” 

    “那你的家在哪里?” 

    “阿一丫、阿娘(注:阿一丫、阿娘是宁波话中祖父、祖母的意思。)住在哪里,小姑的家就在哪里。”“不可惜,明天我们就去看它——那个屋顶花园。我们一起去浇水玩好不好?不能赖喔——来,勾勾手指,明天一定去——。”



 后 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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