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闹学记_三毛-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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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爸爸妈妈初见赖老师、寿美、依缦。而依伶,因为送包心菜去过,是认识的。爸爸妈妈喜欢上了这家人。其实,两家人很像。 

    妈妈开始谈起一同去代书那儿办过户的事情,赖家的人,给了我一幢他们也是心爱的房子,那种表情,谦卑得好似对不起我似的。他们一定要减价,说是房子给了我。他们心里太快乐了。我们一定不肯他们减价,赖老师很坚持,不肯多讲,定要减。 

    我在微雨中跟在爸爸妈妈的伞下一路走回家。我又讲那棵花,爸爸说,他确定看见了。妈妈说:“那‘名人世界’就要出租了?” 

    寿美跟我说,他们的那幢新房子要等四月中旬才能搬过去,我能不能等呢? 

    是我的东西,当然能等,我欣欣然的等待,不敢再常常去,免得给人压力。 

    没敢跟“名人世界”的邻居讲起要搬家的事。相处太融洽了,如果早就说起搬家,大家要难过的。既然一定难过,不如晚些才伤心。 

    跟街头的朋友,我说了。卖水果的那位正在替顾客削水果,一听,就说:“那你以后就不会回来了。”我向他保证一定回来的。他说:“难罗!我会很想念你,我太太也会想念你。”说着他给了我一个苹果,一定不肯收钱。 

    卖画的朋友听我快要搬了,一定要请我去吃水饺,一定要吃。我去吃,他在街口做生意,向饺子店的老板娘减:“叫她多吃,切些卤菜,向我收钱。” 

    邻居们在我心里依依不舍,有时,听见他们的钥匙在开门,我会主动的跑出去,喊一声:“下班了吗?早些休息。” 

    如果他们没在做什么,我也会主动的跑去邻居家坐一会儿,不然请他们来家里坐坐。 

    相聚的时间一天一天短了,我心里悲伤,而他们不知道。 

    当寿美在四月份一个明媚的天气里,将那一串串钥匙交在我手中的时候,我看见她眼中好似闪过一层泪光。赖老师的那串,连钥匙圈都给了我。依伶、依缦没有看见,她们在拚命帮着搬家工人运东西。告别的时候,寿美回了一下头,她又回了一下头,在那一霎间,我怕她就要热泪奔流。一直说:“还是你们的家,随时回来,永远欢迎你们来的。” 

    小屋空了,我进去,发觉清洁公司的人在替我打扫,我吃了一惊。交给我的,是一幢完完全全干净的屋子。这种做法,在中国,可能不多,人走了,还替他人着想,先付了钱,要把地板擦得雪亮的给我。 

    清洁工人也走了。我一个人,在屋子里,一个衣柜一个抽屉的开开关关。进入依伶、依缦的睡房,看见抽屉上贴着一块块小纸片,上面,童稚的字迹,写着——制服、袜子、手帕……”这些字,是她们儿童时代一笔一划写下来,再用心贴在每一格抽屉上的。住了十一年的房子,不要说她们,注视着这些字,在安静的小房间里,我看得呆了过去。 

    想,就留下这间卧室吧,不去动它,也算是个纪念。可是我一个人要两间卧室三个床做什么? 

    家具走了,竹帘拆了,盆景走了,花瓶走了,鱼缸不在了,书籍不见了,而我的朋友,也走了。对着一帘窗外的花朵,感觉到的竟然是一份说不出的寂寥。这个房子,突然失去了生机。 

    “名人世界”的家一时还不能搬,我决定将家具、盆景、电话和一切的墙上饰物都留下来。这样妈妈出租的时候,别人看了悦目,就会很快租掉的。虽然,舍不得那个带着浓烈欧洲古老风味的大床。那本来就是一种古典欧风味道的布置,是我慢慢经营出来的。 

    于是,八德路上的那些家具店,就成了每天去走一遍的地方。那儿离新家很近。 

    看到一套米白色粗麻的沙发,忍不住跑进店里想去试坐一下。店里,出来了一个美得如同童话故事插图里的女孩,我们对笑了一下,问了价格,我没说什么,她哎呀一下的叫了起来,突然拉住我的双手,说:“是三毛吗?”我不好意思,谢了她,快快的走了。 

    第二天晚上,爸爸妈妈和我又一同散步去看那套沙发。我没敢进去,站在店外等,请父母进去看。没想到,父母很快的也出来了。 

    “怎么?”我说。 

    “他们店里正在讲三毛三毛的,我们不敢偷听,赶快出来。” 

    我们三个人,好老实的,就一路逃回家了。 

    不行,我还是想那套沙发。 

    厚着脸皮又去了,来接待我的还是那个美丽脱俗的女孩,我发现,她居然是那儿的老板娘。 

    这一回,没有跑,跟到店的里面,坐下来,一同喝起茶来。 

    另外一个开着门的办公室里,放着绘图桌,一个好英俊的青年有些着涩的走出来跟我打招呼,我发觉,原来他是老板。 

    说着说着,我指着墙上一张油画,说那张好,这个老板跳了起来,孩子似的叫:“是我画的!” 

    一问之下,文化大学美术系的毕业生——邹仁定。我的学弟嘛! 

    这种关系,一讲就亲多了。“文化人”向心力很重,再说,又是个美术系的,我喜欢画画的人。 

    “怎么样?学弟,去看我的新家吗?” 

    他说好,他的太太毓秀也想去,把店交给哥哥,我们三个人一走就由小巷子里走到了我的家。 

    “以前,这个家是四个人住的,现在我想把它改成一两个人用的,功能不同,房间就拆,你说呢?”我问学弟。“你要怎么做?”他问。 

    “你敢不敢替我做?如果我的要求跟一般人不同?”我盯着这个稚气未脱的学弟,知道他同时在做室内设计的。“这个房子本身的塑造性就高。以前住的人必然不俗,很可能是艺术家。”学弟说。 

    “就是。”我说。 

    那时,我立即想到寿美,她除了教书,替人画插画之外,一向兼做着室内设计。当初爱上了她的屋子,不是她一手弄成的作品吗? 

    可是,我不敢扰她。如果要求寿美将她自己的家、自己孩子的卧室连墙打掉,在心理上,她必然会痛。如果我要将她心爱的磁砖打掉,钉上木板,她可能打不下手;如果我说,屋顶小楼向着后院的那面窗要封掉,她可能习惯性的不能呼吸。不能找她,只为了联想到她对这幢房子的深情。请她做,太残忍了。 

    “我要,这幢房子的墙,除了两三面全白之外,其他全部钉上最不修饰、没有经过处理的杉木板,也就是说,要一幢小木屋。不要怕这种处理,放胆的去做。” 

    “想一想。”学弟说。我猜,他的脑筋里立即有了画面。“想要孩子的这一间,连墙打掉,成为客厅曲折的另一个角落,将地板做高,上面放大的座垫、小的靠垫,成为楼下再一个谈天的地方。” 

    “我看见了。” 

    “我要,每一个房间都有书架,走到哪里手边都有书籍。”“可以,除了楼上。” 

    “楼上大小七个窗,我们封上两个,做书架。”“好。” 

    “所有的家具,除了一套沙发之外,全部木工做,包括床和饭桌,也用杉木去做。不处理过的那种,粗犷的,乡土的,可是不能刺手。” 

    学弟喘了一口气,说:“你不后悔哦!没有人叫我这么做过,那种木头,太粗了。” 

    “不悔。”我笑着说。 

    “那么我回去画图样,给你看?” 

    “好。不要担心,我们一起来。” 

    天气开始慢慢的热起来,我的新家也开始大兴土木,为了屋顶花园的那些花,常常跑去浇水。碰见了木工师傅,他们一脸的茫然和惧怕。学弟说,师傅讲,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木工,很不自在,他们只想拚命做细活。 

    “把钉痕打出来,就是这样,钉子就打在木板上,不要怕人看见钉子,要勇敢。” 

    我拍拍师傅的肩,鼓励他。 

    “小姐不要后悔哦!” 

    “不会。放胆去做,假想,你在钉一幢森林里的小木屋,想,窗外都是杉木。你呼吸,窗外全是木头的香味。”师傅笑了,一个先笑,另外两个也笑了起来。“怪人小姐呢。”一个悄悄的说,用闽南语,我听见了。 

    天好热,我诚诚恳恳的对师傅说:“楼下就有间杂货店,请你们渴了就下去拿冰汽水喝,那位张太太人很好,她答应我每天晚上才结一次帐。不要客气,做工辛苦,一定要去拿水喝,不然我要难过的,好吗?好吗?让我请你们。”师傅们很久很久才肯点头,他们,很木讷的那种善良人。我喜欢木匠,耶稣基督在尘世上的父亲不就是个木匠吗? 

    当,学弟将我的冷气用一个活动木板包起来,在出气口打上了木头的格子架时,我知道,我们的默契越来越深,而他的太太,毓秀,正忙着我的沙发。我全然的将那份“信”,完全交托给这一对夫妇。而我,也不闲着,迪化街的布行里,一次又一次的去找花布,要最乡土的。 

    “那种,你们老祖母时代留下来的大花棉布,越土的越好。不,这太新了,我要更老的花色。” 

    最后,就在八德路的一家布行里,跌在桌子底下翻,翻出了的确是他们最老最不卖,也不存希望再卖的乡土棉布。“小姐要这种布做什么?都不流行了。” 

    我快乐的向店员女孩挤一下眼睛,说,“是个秘密,不能说的。” 

    这一块又一块花色不同的棉布,跑到毓秀的手中去,一次又一次。窗帘,除了百叶之外,就用米色粗胚布。毓秀要下水才肯做,我怕她累,不肯,结果是仁定,在深夜里,替我把布放在澡缸里浸水,夫妇两个三更半夜的,把个阳台晒成了林怀民的舞台一样。 

    我看见了,当一个人,信任另外一个人的时候,那个被信任的,受到了多大的鼓励。当然,这并不是全部的人都如此反应,而我的学弟,他就是这样。 

    灯,是家里的灵魂,对于一个夜生活者来说,它绝对是的。什么心情,什么样的灯光,要求学弟在每一盏灯的开关处,一定加上调光器。 

    客厅顶灯,用了一把锯掉了柄的美浓雨伞,撑开来,倒挂着。请伞铺少上一道桐油,光线透得出来。客厅大,用中伞。卧室,另一把美浓纸伞灯,极大的,小房间反过来用大伞,我,就睡在它下面。 

    妈妈来看,吓了一跳,觉得太美了,又有些不放心。“伞,散,同音,不好吧?” 

    “不,你看,伞字下面都是小人躲着,百子千孙的。再说,我一个人睡,跟谁去散呢?喂,妈妈,你要不要我百子千孙呢?” 

    “乱讲!乱讲!出去不要乱讲,什么生小孩子什么的——” 

    我笑倒在妈妈的肩上。我吓她:“万一我有了小孩呢?”“神经病!”“万一去了一趟欧洲回来有了个小孩呢?”我再整她。 

    妈妈平静的说:“我一样欢迎你回来。” 

    “好,你放心,不会有。”我大喊。 

    这一回,妈妈在伞灯下擦起眼睛来了。 

    这个家,一共装了二十盏灯,全不同,可是全配得上,高高低低。大大小小,楼上楼下的。 

    植物在夜间也得打灯,跑去电器行,请我的朋友电工替我做了好多盏小灯。那时候,寿美,最爱植物的,也送来了一盏夹灯,用来照的,当然又是盆景。可是我还没有盆景。盆景是生命,等人搬过来的时候一同请进来吧。 

    我正由台南的一场演讲会上夜归。开车的是林蔚颖,他叫我陈姐姐。车子过了台中,我知道再往北上就是三义,那个木材之乡。 

    我怯怯的问着林蔚颖:“我们,可不可以,在这个晚上,去三义弯一下?只要十五分钟,你肯不肯呢?”他肯了,我一直向他说谢谢、谢谢。 

    店都打烊了,人没睡,透着灯火的店,我们就去打门。也说不出要什么,一看看到一组二十几张树桩做成的凳子,好好看的。那位客气的老板说:“明天再上一次亮光漆,就送出去了。”我赶紧说:“不要再亮了,就这种光度,拜托分两个给我好不好?”他肯了,我们立即搬上汽车后座怕他后悔。“那个大牛车轮,你卖给我好吗?” 

    “这个不行,太古老了,是我的收藏。” 

    我不说什么,站着不肯走。 

    旁边一位小姐,后来知道也是姓赖的,就指着对街说:“那边有卖好多牛车轮,我带你们过去,那个人大概睡了啦!让我来叫醒他。” 

    我就厚着脸皮催着她带路。 

    在蒙蒙的雾色里,用手电简照来照去——我又多了两只牛车轮。加上自己早有的,三个了。他们真好,答应给运到台北来。 

    那两只随车带来的树根凳子,成了进门处,给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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