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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e·一个 文章合集_韩寒-第9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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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色的来了,相貌很斯文,细长条,糙短发,眼镜没有框,看起来很客气,余小姐和一众女生,当然雀跃,欢天喜地的迎进去。模特儿一看,新老师来了,也不要屏风,直接脱衣服,精赤条条的摆姿势,扒窗口的低年级孩子更加不肯走了,要我们几个去轰,去贴报纸。新老师从西装马甲袋袋里,摸出一只小笔,西伯利亚红貂,日本制,说市售500多,当场开画,别班的,外地班山东班广东班大专班册那都挤来看,我们几个反而没地方,出门买点心去。



夜来寝室里鼎沸,男生都在,忙着拆从英语系偷来的课桌椅,预备重新敲钉子做画布内框,我虽然走读,这时却不能走,否则显得不义气,但是身体瘦小,干不了体力活,只好在边上起哄,乱窜。余小姐领着几个女生敲玻璃,意思要去新老师的宿舍看看。一干人众纷纷放下家什,呼啸簇拥着去东部教工宿舍。新老师此时不着西装了,家常打扮,说请坐请坐地方小,系里头正在闹分房子,反正也轮不到我。看了藏书,画,稿子,不晓得谁手贱,抽出一张玻璃下的照片问:这是您太太?他一笑,是啊,不过,说着把照片接回去,不过她不重要。聊一会天,我怕太晚赶不上93路末班,作辞先走了,第二天听说几个女生盘桓到很晚,又过了几天,胸特别大的一位女同学,手里多了一只新笔,和那天新老师的那管西伯利亚红貂一式似样。我在图书馆里问余小姐,骚货是不是在新老师那边过夜了?她看看我,不发一言,埋头继续看林堡3兄弟的中世纪插图。



慢慢传扬开,很多女学生,本系的,外来的,长短丑妍,都在那间屋子和新老师困过,我沉浸在对出国高中女友巨大的思念里,略听过此类事情,也是毫不在意。秋后微寒,水杉树开始大把大把掉叶子,一落雨,陶行知塑像身后的假山洗得锃亮,鱼在桥下面打旋,我去亭子里躲一阵急雨,居然还能捡到一张五十块的票子。



正在那里窃喜,远远看见余小姐来了,很素的伞,说正找我,有事和我谈。我说,请坐,啥事?她收起伞,搁在亭子脚,说昨晚,我一个人去了新老师那里,他吻了我。我说,哦,然后呢,你有没有?她说,没有,我就回寝室了,早上等着想找到你,告诉你。我说,哦,好,我知道了。砰的一声素伞张开,她走下台阶,穿过陶行知桥,和传言一样慢慢的走开了。雨打得前后一片响。



毕业,我分在中学教美术,余小姐去了少年宫,几个还喜欢画一点画的,常常聚一聚,九十年代谁也没赚到钱,大家索性都由着性子做自己的功课,那时余小姐已经画得很从容了。1996年。还是个秋天,太阳像用旧了一样。我正在中学的画室里听随身听,sonic youth的咆哮中昏昏欲睡,梦境里有冰凉的井沿、写着打倒四人帮的纯蓝墨水瓶、日本神话书里飞出的白鹤、外婆和柿子树。突然门响,余小姐一脸汗走进来,把梦中的外婆吓得驾一朵云飞走,指尖划一下自己的脸,她说送幅画给你。七十厘米见方的一幅小油画,满头满脑的橄榄绿、那不勒斯黄、中黄和生褐小点子,今天我也敢说这是我生平见过最好的油画。她笑,说桂花开了,当场写生,归你了。



我小心翼翼拎着框子回家,走到中途,停下来,给余小姐打了一个电话。她在电话那头哭起来。



之后我只见过两次余小姐,一次是两个月以后,去看她的新作。全是抽象,很污浊的一大块厚颜色,上面用刀迅速地划出很多刮痕,一共有几十幅,堆在墙角边或者挂在墙上,一方鲜亮的颜色都找不到。另一次是给她打电话的第二天,真叫一大早,鸡都没有醒,她守在我早起必经的途中。嘿我说,早,你快回去吧。她就转身走了,两个月后电话。叫我去看新画。过了很久,居三告诉我,人家去了比利时,不回来了。



在网上搜过,很快她就签约,热卖,嫁人,隐居。画室朝海,大极了,看上去非常逍遥。只是画,不如在上海那时候精。我回到自己朝北的小画室,取出她画的桂花,找个塑料脚盆蓄水,把画泡进去,一周后取出来,只消一把小画刀,就可以把颜料刮得干干净净,还是一幅亚麻布,似乎什么都没在上面发生过。



随后是一段漫长的婚姻等着我。我们都缺乏勇气,直到一个小小的诱因,揭开所有的迷。1997年至2005年。在其他的小说里我把婚姻的困境,甚至是一些细微的场景都再现过数次,这里就不必细说。2000年夏天,学校分来一批新老师,那天上午我刚见过美国回来的初恋女友,下午转到学校的画室,去弄两笔油彩,因为她的介绍,香格纳刚收下我两幅画,说等老板从瑞士回来,和我细谈,那真是一个充满希望的午后。



画室里小朱在,他刚进美院,正在挤颜料,努力画一只老鼠啃过的澳门蛋挞。牛老师,外面来了一个很好看的女老师。他不抬头,继续费劲的涂抹着那不勒斯黄和铅白。哦,我坐在自己的位子前,面前一块白布,散放着一些彩色胶囊,是各种胃药和抗敏药,这就是最近的题材。之前涂抹就的两幅小静物,用蛋油乳剂加威尼斯松脂,很复杂的一层层像打毛衣一样画完,是一对画,几头蒜和一只切开的以色列柚子,暗示着一丁点色情,画完没两天,一位经常一起喝酒的老总拉皮条,就被人买走了,价钱还算公道,让我以为自己很快也可以成为叫艺术家的那一类人。门开了,新来的好看老师走进来,啊这里有人画画你好我叫晶,我的办公室在你隔壁。我和小朱一道回头你好你好。十六七到二十二三的女孩子,只要稍微过得去的长相身材,都很讨喜,何况是眼前这般难得的尤物。晶不算高妹,但是绝不矮,比墙白三个明度,画上也没有的惊艳,只是眼神似乎不太容易聚焦,在看到的所有东西上游来游去,才对牢了,人就礼貌地退出去了,留下惊魂未定的我们。



美人,很容易与环境融洽,也很容易把自身的隐患包藏严实,放在谁也找不到的迷宫角落。2000年。晶小姐预备着结婚,邀请一些年轻的同事去住处玩,跑来隔壁问我,你去不去?春夏间,这种白得晃眼的女孩子,单穿一件衬衣,让人笔都拿不稳,我说去,正好襄阳公园那里有个瑞士画廊,退了我两幅小画,能拿回来。



最终香格纳退还了我所有的油画,瑞士人很谦和的和我谈了一次,给我看他们墙上挂的大幅薛松和曾梵志,和其他我今天也不太明白的,当代绘画,我挠挠头,把油画材料都送给了小朱,回家坑出宣纸,逢人便说要改行画国画。第一批感兴趣的朋友大抵住在南洋、芝加哥和台北,通过网络开始交流,卖出几幅现在看起来,非常幼稚的小画。婚姻变得越发糟糕起来,太太开始频繁加班,运动减肥和美容,给不知道哪里的人写看不懂含义的怪信。我木知木觉,以为婚姻过了几年,总是会有点什么异样。



虽然婚房男方买在了虹桥,但晶小姐带我们几个去玩的蜗居,却在进贤路到底,与其他几个女孩子合租的老房子里,进门脂粉气迫人,还有些说不清楚的味道,令人既兴奋,又厌烦,我推开胭脂色的百叶窗,想透一口气,场心趴着巨大的无花果树,百草丰茂,吊扇无声无息地在头上转,打碎涌进来的冷光。



明朝,就是我结婚的日脚。同屋的其他几个女孩子,晓得有客人,事先都出门回避去了,集体宿舍,大约这也算生存智慧之一。和我同来的几个访客,拥在外间落地钢窗前,点点戳戳楼下过分繁华的市井,她没去,在里间挨着我站,这样子说。和胖子?我问,不是说秋天办酒,明天就结婚,难道胖子急了,或者,你在着急,我们两个礼金还没存够呢。她摇摇头,胖子才不着急,他家给他新房子买好,单写他一人名字,本来就定了,明天去领证,把这里收作收作,被头铺盖一卷,我就可以住过去,和几个女人住一间房,换了你你愿意?我笑,这么好的事情,求之不得。你太太呢?现在轮到她问。我苦笑,出门了,天晓得去哪里。她身上的香味道挺便宜相,不过在此时,完全异样,幻化出来的光焰,能冲到天上去,手指一勾连她说,你晚上来这里,寻我。



夜里我回到进贤路,一排廉价珠宝店,五年以后,朱新建的第三个老婆在那里像鸦雀一样欣喜,彼时多数店家都抽板打烊了,只留一个咖啡馆明灭着,空气里隐隐有大麻香。正在那里焦,晶在街对面一个过街楼下的门洞里,纸片一样飘出来,对我挥手,两人便寻一块光照不到的黑影,做一处,夏天么,短裤短裙,着实便宜,身上没有簪环,手寸大小刚好,极滑,所幸没有人看见。性子平下来了,整顿衣服,挽着手走出来,我说你去买一粒药吃,不要怀上了,将来我的孩子要胖子来养,不妥,他难免要教坏了读书种子。她说无妨,不会的怎么会,你刚才做的时候,说的什么话?我笑,说我说话了么,那个时候很忙的,就看见你把梧桐树上抠出两个窟窿。她正色,你说了,你说,这是真的么?



帖子是早已写就,早已收到的,牛大伦和某某贤伉俪,写得像真的一样。第二天大早,就着大红喜帖,想晚上要吃人家的酒,妆模作样,在办公室里包红包,晶小姐就在边上,手搭着玻璃台面看,说你红包上好歹写两句,我特么也是第一次结这个婚。我磨得墨浓舔得笔饱,写两句《诗经》套话在上面。她说上次谁谁结婚,你似乎也是这两句打发。我说就这个好,谁结婚都是这两句,好话啊,对了你怎么不去打扮打扮,今天还来上班,回家画眉毛去吧。她笑,领证,吃个便饭,又不是几十桌的排场,就这么着吧。夜饭一桌,十个人,都是教书的同事,或者同事小孩子老婆之类,摆在保罗。2000年,艺术书店还开在静安寺,我顺道过去,旧书摊里坑到本《王右丞引得》,民国版,18块钱,罗马红皮子拿波里黄叶子,比砖头重,所以开心到十分,人家敬酒,闹,我头也不抬的看书,新娘子新郎官过来,才笑着满饮一杯,坐下来继续看。



就这么着,往来半年有余,我们两个也好称一句无所不为,外人有疑惑,却抓不住什么确凿证据,也就眼开眼闭,乐得当做饭后一帖消化药说说稀奇故事。那个时候,精力真旺,闲了,喘口气,我也问,怎么胖子不疑心你?她大动,回应着喘,说我们根本就不做的,但是他人蛮好,忍得下来。你呢?你家呢?我苦笑,我这个家,就是一挂破帐子,只有狗是干净的,来你往前坐一点,这样容易插得深。



年轻同事之间,看我太太总是在外面奔忙,也经常来串门,约了和我高中的朋友一道打打牌,那阵子家里好像棋牌社,啤酒黄酒都要成箱买。晶小姐也来,别人没到,她先来,走进房间一摇摇头,就去床沿边,一板一眼的替我叠被子。我惶恐,攥住她手说小晶,你知道我是不能离婚的。她继续叠,说晚上我留下,可以好好陪你。不要,不,我解开她缠在一道的手,小晶,你还是回去的好。她站起来,这个表情我很熟悉,在好几个的女孩子脸上都见识过,话不说一句就走了,惹得后面进来的同事纷纷问,喂怎么不打牌啦,缺你一个要翘脚的。规矩立下,以后反而好办,小晶不再提结婚离婚之类麻烦事,就是寻个角落耳鬓厮磨,唧唧咕咕讲帐,不耐烦了我就叫她停,别过身去,屁股抬高一点,手扶住电脑。



画室里有两排柜子,杂物纷呈,来来往往小瘪三们的球鞋汗衫也有,石膏像七零八落,伏尔泰的鼻子像生了梅毒一样,缺特一大块,更不要讲老鼠、花盆、塑料盒饭的壳子和挤干的颜料皮,有一张老照片是早年间的初中女生,凸着两个点,穿着一件印着本校名字的运动衫,柜子不设钥匙,谁都可以放或者拿,这天我打开,里面居然包的好好的,有一条棉被,两个枕头套。我问翘课过来画画的小朱,嘿,这怎么回事,难道你晚上睡这里?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小朱急急分辩:牛牛老师我我我我没没在这这这里里睡睡睡过觉啊。我拍拍他的肩背,没事,我猜也不会是你。暗底下问小晶,那些被褥铺盖,大约是你的?你晚上睡这里,还是要去行军?她苦着脸笑一笑,说我搬家,原本胖子他们家买在航华,现在一个人搬去虹口,借你的地方摆一摆行李,又不能放你家去是不是?我吃一惊,你们分开了。她摇摇头,我妈来上海,借住在鲁迅公园附近,去陪她几天,顺便送点东西过去。之后,开门往往见到洗漱用品或者毯子褥子,一概不理会便罢。



热络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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