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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文集第2卷-第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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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是没有什么好看,本来也不是图他好看——潆珠这一点倒是很有主见的。”她急于洗刷一
切,急得眼睛都直了。她一张小方脸,是苍白的,突出的大眼睛,还要白,仿佛只看见眼白


  紫微道:“唔。本来你们也想得很周到的,还要问我做什么?——仰彝自然也赞成的了
。”仰彝笑道:“我,我不管。现在世界文明了,我们做老子的还管得了呀?这种人也
真奇怪,看见了就会做朋友的!”全少奶奶嫌他天上一句,地下一句,怕老太太生气,忙道
:“这个人倒是说了许多回了,要到我们这儿来拜望,见见上人。因为还没同妈说过,我说
等等罢——”仰彝笑道:“还是不要人家上门来的好,把人都吓坏了!”紫微道:“本来也
不必了,又不图人家的人才,已经打听明白了嘛,人家有钱。阔女婿也是你们的,上了当也
是你们的女儿——我随你们去怄!”

  紫微进房去了,全少奶奶慢慢地把红桌布掀了过来,卷作一卷,低声道:“说明白了也
好”仰彝把桌上的潮手巾把子拿起来擦嘴又擤鼻子,笑道:“我家这个大女儿小时候算
命倒是说她比哪个都强,就是胆子大,别看她不声不响的,胆子泼得很!现在这文明世界,
倒许好!”

  全少奶奶自己又发了会愣,把东西都丢在桌上,径自上三层楼来。女孩子的房里,潆华
坐在床上,泡脚上的冻疮,脚盆里一盆温热的紫色药水,发出淡淡的腥气,她低着头看书,
膝上摊着本小说,灯不甚亮,她把脸栖在书上。潆芬坐在靠窗的方桌前,潆珠站着,挨着对
过的一张床,把一双脚跪在床上,拿着件大衣,在下摆上摸摸捏捏,把头伸到破了的里子里
。她母亲便问:“做什么?”潆珠微笑道:“里头有个铜板。”

  潆芬笑道:“一个铜板现在好值许多钱呢!”潆华头也不抬,道:

  “这天真冷,刚刚还滚烫的,一下子就冷了!”潆芬道:“外头还要冷呢,你看窗子上
的汽汗水!”她在玻璃窗上轻轻一抹,又把身子往下一伏,向外张看,道:“可是有月亮?
好像看见金黄的,一晃。”全少奶奶在床沿坐下,望着潆珠,潆珠被她母亲一看,越发地心
不在焉,寻找铜板,手指从大衣袋的破洞里钻了出来。全少奶奶道:“尽掏它做什么?你看
,给你越挣越破了奶奶知道你的事了,姑妈去告诉的。后来问到我,我就说:大家都是
认得的;确实知道是很好的人家,潆珠她倒是很明白的,也不是挑他好看——说穿了就没有
事了。

  奶奶是那个脾气,过过就好了。”潆珠把大衣向床上一丢,她顺势扑倒在床,哭了起来
。虽然极力地把脸压在大衣上,压在那肮脏的、薄薄的白色小床上,她大声的呜咽还是震动
了这间房,使人听了很受刺激,寒冷赤裸,像一块揭了皮的红鲜鲜的肌肉。妹妹们一时寂静
无声,全少奶奶道:“你疯了?

  哭什么?你这孩子的脾气越来越大了,奶奶今天说了你两句,自己的奶奶,有什么难为
情的?今天她是同爷爷吵了嘴,气出在你身上,算你倒霉。快不要哭了,哭出病来了!你这
样难过,是你自己吃亏噢!”潆珠还是大哭,全少奶奶渐渐的也没有话了,只坐在床边,坐
在那里仿佛便是安慰。

  忽然之间电灯灭了。潆华在黑暗里仿佛睡醒似地,声音从远处来,惺忪烦恼地叫道:“
真难过!我一本书正看完!”潆芬道:“看完了倒不好?你情愿看了一半?”潆华道:“不
是嗳,你不知道,书里两个人,一个女的死了,男的也离开北京,火车出了西直门,又在那
儿下着雨书一完,电灯又黑了,就好像这世界也完了真难过!”

  房间里静默了一会,潆珠的抽噎也停了。全少奶奶自言自语道:“还要把煤球搬上来。
”她高声叫老妈子。老妈子擎着个小油灯上楼来,全少奶奶便和她一同下去,来到厨房里。

  全少奶奶监督着老妈子把桌肚底下堆着的煤球一一挪到蒲包里,油灯低低地放在凳上,
灯光倒着照上来,桌上的瓶瓶罐罐都成了下巴滚圆的,显得肥胖可爱。一只新的砂锅,还没
用过的,灯光照着,玉也似的淡黄白色,全少奶奶不由得用一只手指轻轻摸了一摸,冰凉之
中也有一种温和、松松的质地。地下酱黄的大水缸盖着木头盖;两只洋铁筒叠在一起做成个
小风炉。泥灶里的火早已熄去,灶头还熏着一壶水,半开的水,发出极细微的嘘嘘,像一个
伤风的人的睡眠,余外都是黑暗。全少奶奶在这里怨天怨地做了许多年了。这些年来,就这
厨房是真的,污秽,受气是真的,此外都是些空话,她公公的夸大,她丈夫的风趣幽默,不
好笑的笑话,她不懂得,也不信任。然而现在,她女儿终身有靠了,静安寺路上一爿店,这
是真的。全少奶奶看着这厨房也心安了。

  玻璃窗上映出油灯的一撮小黄火,远远地另有一点光,她还当是外面哪家独独有电灯,
然而仔细一看,还是这小火苗的复影。除了这厨房就是厨房,更没有别的世界。

  楼上潆珠在黑暗中告诉两个妹妹,今天店里怎么来了个女人,怎样哭,怎样闹,说她是
同毛耀球同居的。潆珠道:

  “我还没同妈说呢,妈一定要生气,要大反对了。好在我也决定了——这不行,弄了这
样一个女人在里头,怎么可以!”潆芬潆华都是极其兴奋,同声问道:“这女人什么样子?
好看么?”

  潆珠放出客观、洒脱的神气,微笑答道:“还好”想了一想,又补上一句道:“嗳
,相当漂亮的呵!”她真心卫护那女人,她对于整个的恋爱事件是自卫的态度。

  她又说道:“今天我本来打电话给他的,预备跟他明说,叫他以后不要来找我了。电话
没打通。后来咖啡馆里我也没去。不过以后要是再看见了他——哼!你放心,他不会没有话
说的!我都知道他要讲些什么!还不是说:他同这女人的事,还是从前,他还没碰见我的时
候。现在当然都两样罗!从前他不过是可怜她,那时候他太年轻了,一时糊涂。现在断虽断
了,还是缠绕不清,都是因为没有正式结婚的缘故,离起来反而难哼,他那张嘴还不会
说么?”就这样说着,她已经一半原谅了他。同时她相信,他可以说得更婉转,更叫人相信


  果然。

  现在他们不能在药房里会面了,可是她还是让他每天送她回去。关于从前那个女人,家
里她母亲她妹妹都代她瞒着。

  于是他们继续做朋友,虽然又是从头来过——潆珠对他冷淡了许多。

  礼拜天,他又约她看电影。因为那天刚巧下雨,潆珠很高兴她有机会穿她的雨衣,便答
应了。米色的斗篷,红蓝格子嵌线,连着风兜,遮盖了里面的深蓝布罩袍,泛了花白的;还
有她的卷发,太长太直了,梢上太干,根上又太湿。风帽的阴影深深护着她的脸,她觉得她
是西洋电影里的人,有着悲剧的眼睛,喜剧的嘴,幽幽地微笑着,不大说话。

  天还是冷,可是这冷也变成缠绵的了,已经是春寒。不是整大块的冷,却是点点滴滴,
丝丝缕缕的。从电影院出来,他们在咖啡馆里坐了一会,潆珠喝了一杯可可,没吃什么东西
,夸那儿的音乐真好。毛耀球说他家里有很好的留声机片子,邀她去坐一会。她本来说改天
去听,出了咖啡馆,却又不愿回家,说不去不去,还是去了。

  到了他房间里,老妈子送上茶来,耀球帮着她卸下雨衣,拿自己的大手绢子擦了擦上面
的水。潆珠也用手帕来揩揩她的脸。她的鬓脚原是很长,潮手绢子一抹,丝丝的两缕鬓发粘
贴在双腮,弯弯的一直到底,越发勾出了一个肉嘟嘟的鹅蛋脸。她靠着小圆台坐着,一手支
着头,留声机就放在桌上,非常响亮地唱起了《蓝色的多瑙河》。耀球问她:“可嫌吵?”

  潆珠笑着摇头,道:“我听无线电也是这样,喜欢坐得越近越好,人家总笑我,说我恨
不得坐到无线电里头去!”坐得近,就仿佛身入其中。华尔滋的调子,摇摆着出来了,震震
的大声,惊心动魄,几乎不能忍受的,感情上的蹂躏。尤其是现在,黄昏的房间,渐渐暗了
下来,唱片的华美里有一点凄凉,像是酒阑人散了。潆珠在电影里看见过的,宴会之后,满
地绊的彩纸条与砸碎的玻璃杯,然而到后来,也想不起这些了。

  嘹亮无比的音乐只是回旋,回旋如意,有一种黑暗的热闹,简直不像人间。潆珠怕了起
来,她盯眼望着耀球的脸,使她自己放心,在灰色的余光里,已经看不大清楚了。耀球也看
着她,微笑着,有他自己的心思。潆珠喜欢他这时候的脸,灰苍苍的,又是非常熟悉的。

  她向他说:“几点钟了?不早了罢?”他听不见,凑过来问:“唔?”随即把一只手掌
搁在她大腿上。她一怔,她极力要做得大方,矫枉过正了,半天也没有表示,假装不觉得。
后来他慢慢地摩着她的腿,虽然隔了棉衣,她也紧张起来。她站起来,还是很自然的,说了
一句:“听完了这张要走了。”拢拢头发,向穿衣镜里窥探了一下,耀球也立起来,替她开
灯。

  灯光照到镜子里,照见她的脸。因为早先吃喝过,嘴上红腻的胭脂蚀掉一块,只剩下一
个圈圈,像给人吮过的,别有一种诱惑性。

  耀球道:“反面的很好呢,听了那个再走。”音乐完了,他扳了扳,止住了唱片。忽然
他走过来,抱住了她,吻她了。潆珠一只手抵住他肩膀,本能地抗拒着,虽然她并没有抗拒
的意思。他搂得更紧些,他仿佛上上下下有许多手,潆珠觉得有点不对,这回她真地挣扎了
,抽脱手来,打了他一个嘴巴子。她自己也像挨了个嘴巴似的,热辣辣的,发了昏,开门往
下跑,一直跑出去。在夜晚的街上急急走着,心里渐渐明白过来,还是大义凛然地,浑身炽
热,走了好一段路,方才感到点点滴滴丝丝缕缕的寒冷。雨还在下。她把雨衣丢在他那儿了


  姑奶奶有一天到匡家来——差不多一个月之后了——和老太太说了许多话,老太太听了
正生气呢,仰彝推门进来,紫微见他穿着马裤呢中装大衣,便问:“你这个时候到哪儿去?


  仰彝道:“我去看电影去。”姑奶奶道:“这个天去看电影?刚刚我来的时候是雨夹雪
。”仰彝道:“不下了,地下都干了。”

  他向紫微摊出一只手,笑着咕哝了一句道:“妈给我四百块钱。”紫微嘴里蝎蝎整整发
出轻细的诧异之声,道:“怎么倒又怎么上回才”然而他多高多高站在她跟前,伸
出了手,这么大的一个儿子了,实在难为情,只得从身边把钱摸了出来。仰彝这姊姊向来是
看不起他的,他偏不肯在姊姊面前替母亲争口气!紫微就恨他这一点,此刻她连带地也恨起
女儿来。姑奶奶可是完全不觉得,粉光脂艳坐在那里,笑嘻嘻和仰彝说道:“嗳,我问你!
可是有这个话,你们大小姐跟她那男朋友还在那儿来往,据说有一次到他家去,这人不规矩
起来,她吓得跑了出来,把雨衣丢在人家里,后来又打发了弟弟妹妹一趟两趟去拿回来——
可是有这样的事?”仰彝道:“你听哪个说的?”姑奶奶道:“还不是他们小孩子们讲出来
的。——真是的,你也不管管!”仰彝道:“我家这些女儿们,我说话她还听?反而生疏了
!其实还是她们娘说——娘说也不行,她们自己主意大着呢!在我们这家里,反正弄不好的
了!”

  就在那天傍晚,潆珠叫潆芬陪了她去找毛耀球,讨回她的衣裳。明知这一去,是会破坏
了最后那一幕的空气。她与他认识以来,还是末了那一趟她的举止最为漂亮,久后思想起来
,值得骄傲与悲哀。

  到了那里,问毛先生可在家,娘姨说她上去看看。然后把她们请上楼去。毛耀球迎出房
来,笑道:“哦,匡小姐!好吗?怎么样,这一向好吗?常常出去玩吗?”他满脸浮光,笑
声很不愉快,潆珠知道他对她倒是没有什么企图了,大约人家也没有看得那么严重。潆珠在
楼梯口立住了脚,板着脸道:

  “毛先生,我有一件雨衣忘了在你们这儿了。”他道:“我还当你不来了呢!当然,现
在一件雨衣是很值儿个钱的——不过当然,你也不在乎此”潆珠道:“请你给我拿了走
。”耀球道:“是了,是了。前两趟你叫人来取,我又没见过你家里的人,我知道他是谁?
以后你要是自己再来,叫我拿什么给你呢?所以还是要你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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