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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文集第2卷-第4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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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现在这世界,交朋友的确是应当小心一点,可是如果知道是可靠的人,那做做朋
友也没有什么关系的,是不是。”

  天已经黑了,街灯还没有点上,不知为什么,马路上有一种奇异的黄沙似的明净,行人
的面目见得非常清晰。虽然怕人看见,潆珠还是让他勾了她的手臂并肩走。迎着风,呼不过
气来,她把她空着的那只手伸到近他那边的大衣袋里去掏手帕擤鼻子,他看见她的棕色手套
,破洞里露出指头尖,樱桃似的一颗红的,便道:“冷吗?这样好不好,你把你的手放在我
的大衣袋里。我的口袋比你的大。”她把手放在他的大衣袋里,果然很暖和,也很妥帖。他
平常拿钱,她看他总是从里面的袋里掏的,可是他大衣袋里也有点零碎钱钞,想必是单票子
和五元票,稀软的,肮脏的,但这使她感到一种家常的亲热,对他反而觉得安心了。

  从那天之后,姊妹们在家闲谈,她就有时候提起,有这样的一个人。“真讨厌,”她攒
眉说,“天天到店里来。老板是不说话——不过他向来不说什么的,鬼鬼祟祟,阴死了!老
板娘现在总是一脸的坏笑,背后提起来总说‘你那个男朋友’——想得起来的!本来是他们
自己的来头,不然怎么会让他沾上了!”二妹潆芬好奇地问:“看上去有多大呢?”潆珠道
:“他自己说是二十六好像是——谁记得他那些?”第三个妹子潆华便道:“下回我们
接你去,他不是天天送你回来么?倒要看看他什么样子。”潆芬笑道:“这人倒有趣得很!


  潆华道:“简直发痴!”潆珠道:“真是的,哪个要他送?说来说去,嘴都说破了,就
是回不掉他。路上走着,认得的人看见了,还让人说死了!为他受气,才犯不着呢?——知
道他靠得住靠不住?不见得我跑去调查!什么他父亲的生意做得多大,他自己怎么能干,除
了他那爿店,还有别的东西经手,前天给人家介绍顶一幢房子,就赚了十五万。”潆芬不由
得取笑道:“真的喏,我们家就少这样一个能干人!”潆珠顿时板起脸来,旋过身去,道:
“不同你们说了!你们也一样的发痴!”

  潆芬忙道:“不了,不了!”潆珠道:“你们可不许对人说,就连妈,知道了也不好办
,回头说:都是做事做出来的!再让他把我这份事给弄丢了,可就太冤枉!这人据他自
己说,连中学也没毕业呢,只怕还不如我。当然现在这时候,多少大学生都还没有饭吃呢,
要找不到事还是找不到事,全看自己能耐,顶要紧的是有冲头——可是到底,好像”

  自从潆珠有了职业,手边有一点钱,隔一向总要买些花生米之类请请弟妹们,现在她们
之间有了这秘密,她又喜欢对她们诉说,又怕她们泄漏出去,更要常常地买了吃的回来。

  这一天,她又带了一尊蛋糕回来,脱下大衣来裹住了纸匣子,悄悄地搬到三楼,和妹妹
们说:“你看真要命,叫他少到店里来,他今天索性送了个蛋糕来,大请客。格林白格太太
吃了倒是说好,原来他费了一番心,打听他们总是那家买点心的,特为去定的。后来又捧了
个同样的蛋糕在门口等着我,叫我拿回来请家里的弟弟妹妹,说:‘不然就欠周到了。’我
想想:

  要是一定不要,在街上拉呀扯的,太不像样,那人的脾气又是这样的,简直不让人说不
,把蛋糕都要跌坏了!”切开了蛋糕,大家分了,潆华嘴里吃着人家的东西,眼看着姐姐烦
恼的面容,还是忍不住要说:“其实你下回就给他个下不来台,省得他老是粘缠个不完!”
潆珠道:“我不是没有试过呀!你真跟他发脾气,他到底没有什么不规则的地方,反而显得
你小气,不开通。你跟他心平和气的解释罢,左说右说,他的话来得个多,哪里说得过他?


  蛋糕里夹着一层层红的果酱,冷而甜。她背过身去面向窗外拿着一块慢慢吃着,心里静
了下来,又有一种悲哀。几时和他决裂这问题,她何尝不是时时刻刻想到的。现在马上一刀
两断,这可以说是不关痛痒,可就是心里久久存着很大的惆怅。没有名目的。等等罢。这才
开头的,索性等它长大了,那时候杀了它也是英雄的事,就算为家庭牺牲罢,也有个名目。
现在么,委屈也是白委屈了。

  旧历年,他又送礼。送女朋友东西,仿佛是圣诞节或是阳历年比较适当,可是他们认识
的时候已经在阳历年之后了。

  潆珠把那一盒细麻纱绢,一盒丝袜,一盒糖,全部退了回去。

  她向格林白格太太打听了毛耀球的住址,亲自送去的。他就住在耀球商行后面的一个虚
堂里。她猜着他午饭后不会在家的,特地拣那个时候送去。在楼底下问毛先生,楼底下说他
住在二楼,他大约是三房客。她上楼去,一个老妈子告诉她毛先生出去了,请她进去坐,她
说不必了,可是也想看看他的生活情形,就进去了。似乎是全宅最讲究的一间房,虽然相当
大,还是显得挤,整套的深咖啡木器,大床大柜梳妆台,男性化的,只是太随便,棕绿毛绒
沙发椅上也没罩椅套,满是泥痕水渍。潆珠也没好意思多看,把带来的礼物放在正中的圆台
上,注意到台面的玻璃碎了个大裂子,底下压了几张明星照片。她问老妈子:“毛先生现在
不在前面店里罢?”老妈子道:“不会在店里的,店一直要关到年初五呢。”潆珠考虑着,
新年里到人家家里来,虽然小姐们用不着赏钱,近来上海的风气也改了,小姐家也有给赏钱
的了,可是这老妈子倒不甚计较的样子,一路送她下去,还说:“小姐有空来玩,毛先生家
里人不住在一起,他喜欢一个人住在外面,亏得朋友多,不然也冷清得很。”潆珠走到马路
上,看看那爿店,上着黄漆的排门,二层楼一溜白漆玻璃窗,看着像乳青,大红方格子的窗
棂,在冬天午后微弱的太阳里,新得可爱。她心里又踏实了许多。

  耀球第二天又把礼物带了来,逼着她收下,她又给他送了回去。末了还是拿了他的。现
在她在她母亲前也吐露了心事。她父亲排行第十,他们家乡的规矩,“十少爷”嫌不好听,
照例称作“全少爷”,少奶奶就是“全少奶奶”。全少奶奶年纪还不到四十,因为忧愁劳苦
,看上去像个淡白眼睛的小母鸡。听了她的话,十分担忧,又愁这人来路不正,又愁门第相
差太远,老太爷老太太跟前通不过去,又愁这样的机会错过了将来要懊悔,没奈何,只得逐
日查三问四,眼睁睁望着潆珠。妹妹们也帮着向同学群中打听,发现有个朋友的哥哥从前在
大沪中学和毛耀球同过学,知道他父亲的确是开着个水电材料店,有几家分店,他自己也很
能干。有了这身份证,大家都放了心。潆珠见她母亲竟是千肯万肯的样子,反而暗暗地惊吓
起来,仿佛她自己钻进了自己的圈套,赖不掉了。

  她和毛耀球一同出去了一次,星期日,看了一场电影之后,她不肯在外面吃晚饭,恐怕
回来晚了祖母要问起。他等不及下个礼拜天,又约她明天下了班在附近喝咖啡。明天是祖母
的生日。她告诉他:“家里有事。”磨缠了半天,但还是答应了他。对别人,她总是把一切
都推在毛耀球惊人的意志力与口才上:“你不知道他的话有那么多!对他说‘不’简直是白
说吗!逼得我没有法子!”

  讲好了他到药房里来接她,可是那天下午,药房里来了个女人,向格林白格太太说:“
对不起,有个毛耀球,请问你,他可是常常到这儿来?我到处寻他呀!我说我要把他的事到
处讲,嗳——要他的朋友们评评这个理!”格林白格太太瞪眼望着她,转问潆珠:“什么?
她要什么?”潆珠站在格林白格太太身后,小声道:“不晓得是个什么人。”那女人明知格
林白格太太不懂话,只管滔滔不绝说下去道:“你这位太太,你同他认识的,我要你们知道
毛家里他这个人!不是我今天神经病似的凭空冲来讲人家坏话,实在是,事到如今——”她
从线呢手笼里抽出手帕,匆匆抖了一抖。仓促间却把手笼凑到鼻尖揩了揩,背着亮,也看不
清她可是哭了。她道:“我跟他也是舞场里认识的,要正式结婚,他父亲是不答应的,那么
说好了先租了房子同居,家里有他母亲代他瞒着。就住在他那个店的后面,已经有两年了。
慢慢的就变了心,不拿钱回家来,天天同我吵,后来逼得我没法子,说:‘走开就走开!’
我一赌气搬了出来,可是,只要有点办法,我还是不情愿回到舞场里去的呀!拖了两个月,
实在弄不落了,看样子不能不出来了,但我忽然发现肚里有小囝了。同他有了孩子,这事体
又两样。所以我还是要找他——找他又见不到他——”她那粗哑喉咙,很容易失去了控制,
显得像个下等人,越说越高声,突然一下子哽住了,她拾起手笼挡着脸,把头左右摇着,面
颊挨在手背上擦擦汗。一张凹脸,筚发梳得高高的,小扇子似的展开在脸的四周,更显得脸
大。她背亮站着,潆珠只看见她矮小的黑影,穿着大衣,扛着肩膀,两鬓的筚发里稀稀漏出
一丝丝的天光。潆珠的第一个感觉是惶恐,只想把身子去遮住她,不让人看见,护住她,护
住毛耀球。人家现在更有得说了!母亲第一个要骂出来:“这样的一个人怎么行?”征求大
家的意见,再热心的旁边人也说:“我看不大好!”

  这时候,格林白格先生也放下报纸走过来了,夫妻两个皱眉交换了几句德国话,格林白
格太太很严重地问潆珠:“她找谁?怎么找到这儿来了?”潆珠嗫嚅道:“她找那个毛先生
。”

  那女人突然转过来向着潆珠,大声道:“这位小姐,你代我讲给外国人听,几时看见他
,替我带个话——不是我现在还希罕他,实在是,我同他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了,也叫没有办
法了,不然的话,这种人我理也不要理他,没良心的!真也不懂为什么,有的女人还会上他
的当!已经有一次了,我搬出来没两天,他弄了个女朋友在房间里,我就去捉奸。就算是没
资格跟他打官司,闹总有资格闹的!不过现在我也不要跟他闹了,为了肚里的孩子,我不能
再跟他闹了——女人就是这点苦呀!”

  格林白格太太道:“这可不行,到人家这儿来哭哭啼啼的算什么?你叫她走!”潆珠只
得说道:“你现在还是走罢,外国人不答应了!”那女人道:“我是本来要走了——大家讲
起来都是认识的,客客气气的好话一定要给我带到的,不然我还要来。”她还在擦眼泪
,格林白格太太把手放在她肩膀上一阵推,一半用强,一半劝导着,说:“好了,好了,现
在你去,噢,你去罢,噢!”格林白格先生为那女人开了门,让她出去。

  格林白格太太问潆珠道:“她是毛先生的妻么?”潆珠道:

  “不。”他们夫妻俩又说了几句德国话,格林白格太太便沉下脸来向潆珠道:“这太过
分了,弄个人来哭哭啼啼的!我也不知道你们是怎么一回事!”潆珠要辩白也插不进嘴,她
哗栗剥落说下去道:“——跟一个顾客随便说话是可以的,让他买点东西送给你也是可以的
,偶尔跟他出去一两趟,在我们看起来也是很平常,不过我不知道你们,也许你们当桩事,
尤其你家里是很旧式的,讲起来这毛先生是从我们这儿认识的,我们不能负这个责任!”潆
珠红着脸道:“我也没跟他出去过——”格林白格太太道:“那很好。今天晚上他要送你回
去么?”

  潆珠道:“他总在外面等着的”格林白格太太道:“你打个电话给他,就告诉他这
回事,告诉他你认为是很大的侮辱,不愿意再看见他。”

  潆珠这时候彻底地觉得,一切的错都在自己这一边,一切的理都在人家那边。她非常服
从地拿起电话。没有表轨声,她揿了揿,听听还是没有一点声音。抬头看到里面的一个配药
的小房间,太阳光射进来,阳光里飞着淡蓝的灰尘,如同尘梦,便在当时,已是恍惚得很。
朱漆橱上的药瓶,玻璃盅,玻璃漏斗,小天平秤,看在眼里都好像有一层雾电话筒里还
是沉寂。

  不知为什么,和他来往,时时刻刻都像是离别。总觉得不长久,就要分手了。她小时候
有一张留声机片子,时常接连听七八遍的,是古琴独奏的《阳关三叠》绷呀绷的,小小的一
个调子,再三重复,却是牵肠挂肚药房里的一把藤椅子,拖过一边,倚着肥皂箱,藤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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