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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文集第2卷-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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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么?”娇蕊也沉默了一会,方道:“很好。”还是刚才那两句话,可是意思全两样了。振
保道:“那姓朱的,你爱他么?”娇蕊点点头,回答他的时候,却是每隔两个字就顿一顿,
道:“是从你起,我才学会了,怎样,爱,认真的爱到底是好的,虽然吃了苦,以后还
是要爱的,所以”振保把手卷着她儿子的海装背后垂下的方形翻领,低声道:“你很快
乐。”娇蕊笑了一声道:“我不过是往前闯,碰到什么就是什么。”振保冷笑道:“你碰到
的无非是男人。”娇蕊并不生气,侧过头去想了一想,道:“是的,年纪轻,长得好看的时
候,大约无论到社会上做什么事,碰到的总是男人。可是到后来,除了男人之外总还有别的
总还有别的”

  振保看着她,自己当时并不知道他心头的感觉是难堪的妒忌。娇蕊道:“你呢?你好么
?”振保想把他的完满幸福的生活归纳在两句简单的话里,正在斟酌字句,抬起头,在公共
汽车司机人座右突出的小镜子里看见他自己的脸,很平静,但是因为车身的嗒嗒摇动,镜子
里的脸也跟着颤抖不定,非常奇异的一种心平气和的颤抖,像有人在他脸上轻轻推拿似的。
忽然,他的脸真的抖了起来,在镜子里,他看见他的眼泪滔滔流下来,为什么,他也不知道
。在这一类的会晤里,如果必须有人哭泣,那应当是她。这完全不对,然而他竟不能止住自
己。应当是她哭,由他来安慰她的。她也并不安慰他,只是沉默着,半晌,说:“你是这里
下车罢?”

  他下了车,到厂里照常办事。那天是礼拜六,下午放假。

  十二点半他回家去,他家是小小的洋式石库门虚堂房子,可是临街,一长排都是一样,
浅灰水门汀的墙,棺材板一般的滑泽的长方块,墙头露出夹竹桃,正开着花。里面的天井虽
小,也可以算得是个花园,应当有的他家全有。蓝天上飘着小白云,街上卖笛子的人在那里
吹笛子,尖柔扭捏的东方的歌,一扭一扭出来了,像绣像小说插图里画的梦,一缕白气,从
帐子里出来,涨大了,内中有种种幻境,像懒蛇一般要舒展开来,后来因为太瞌睡,终于连
梦也睡着了。

  振保回家去,家里静悄悄的,七岁的女儿慧英还没放学,女仆到幼稚园接她去了。振保
等不及,叫烟鹂先把饭开上桌来,他吃得很多,仿佛要拿饭来结结实实填满他心里的空虚。

  吃完饭,他打电话给笃保,问他礼物办好了没有。笃保说看了几件银器,没有合式的。
振保道:“我这里有一对银瓶,还是人家送我们的结婚礼,你拿到店里把上头的字改一改,
我看就行了。他们出的份子你去还给他们。就算是我捐的。”笃保说好,振保道:“那你现
在就来拿罢。”他急于看见笃保,探听他今天早上见着娇蕊之后的感想,因为这件事略有点
不近情理,他自己的反应尤为荒唐,他几乎疑心根本是个幻像。笃保来了,振保闲闲地把话
题引到娇蕊身上,笃保磕了磕香烟,做出有经验的男子的口吻,道:“老了。老得多了。”
仿佛这就结束了这女人。

  振保追想恰才那一幕,的确,是很见老了。连她的老,他也妒忌她。他看看他的妻,结
了婚八年,还是像什么事都没经过似的,空洞白净,永远如此。

  他叫她把炉台上的一对银瓶包扎起来给笃保带去,她手忙脚乱掇过一张椅子,取下椅垫
,立在上面,从橱顶上拿报纸,又到抽屉里找绳子,有了绳子,又不够长,包来包去,包得
不成模样,把报纸也搠破了。振保恨恨地看着,一阵风走过去夺了过来,唉了一声道:“人
笨事皆难!”烟鹂脸上掠过她的婢妾的怨愤,随即又微笑,自己笑着,又看看笃保可笑了没
有,怕他没听懂她丈夫说的笑话。她抱着胳膊站在一边看振保包扎银瓶,她脸上像拉上了一
层白的膜,很奇怪地,面目模糊了。

  笃保有点坐不住——到他们家来的亲戚朋友很少坐得住的——要走。烟鹂极力想补救方
才的过失,振作精神,亲热地挽留他:“没事就多坐一会儿。”她眯细了眼睛笑着,微微皱
着鼻梁,颇有点媚态。她常常给人这么一阵突如其来的亲热。若是笃保是个女的,她就要拉
住他的手了,潮湿的手心,绝望地拉住不放,使人不快的一种亲热。

  笃保还是要走,走到门口,恰巧遇见老妈子领着慧英回来,笃保从裤里摸出口香糖来给
慧英,烟鹂笑道:“谢谢二叔,说谢谢!”慧英扭过身子去,笃保笑道:“哟!难为情呢!
”慧英扯起洋装的绸裙蒙住脸,露出里面的短裤,烟鹂忙道:“嗳,嗳,这真难为情了!”
慧英接了糖,仍旧用裙子蒙了头,一路笑着跑了出去。

  振保远远坐着看他那女儿,那舞动的黄瘦的小手小腿。本来没有这样的一个孩子,是他
把她由虚空的虚空之中唤了出来。

  振保上楼去擦脸,烟鹂在楼底下开无线电听新闻报告,振保认为这是有益的,也是现代
主妇教育的一种,学两句普通话也好。他不知道烟鹂听无线电,不过是愿意听见人的声音。

  振保由窗子里往外看,蓝天白云,天井里开着夹竹桃,街上的笛子还在吹,尖锐扭捏的
下等女人的嗓子。笛子不好,声音有点破,微觉刺耳。

  是和美的春天的下午,振保看着他手造的世界,他没有法子毁了它。

  寂静的楼房里晒满了太阳。楼下无线电里有个男子侃侃发言,一直说下去,没有完。

  振保自从结婚以来,老觉得外界的一切人,从他母亲起,都应当拍拍他的肩膀奖励有加
。像他母亲是知道他的牺牲的详情的,即使那些不知底细的人,他也觉得人家欠着他一点敬
意,一点温情的补偿。人家也常常为了这个说他好,可是他总嫌不够,因此特别努力去做份
外的好事,而这一类的好事向来是不待人兜揽就黏上身来的。他替他弟弟笃保还了几次债,
替他娶亲,替他安家养家。另外他有个成问题的妹妹,为了她的缘故,他对于独身或丧偶的
朋友格外热心照顾,替他们谋事,筹钱,无所不至。后来他费了许多周折,把他妹妹介绍到
内地一个学校里去教书,因为听说那边的男教员都是大学新毕业,还没结婚的。可是他妹子
受不了苦,半年的合同没满,就闹脾气回上海来了。事后他母亲心疼女儿,也怪振保太冒失


  烟鹂在旁看着,着实气不过,逢人便叫屈,然而烟鹂很少机会遇见人。振保因为家里没
有一个活泼大方的主妇,应酬起来宁可多花两个钱,在外面请客,从来不把朋友往家里带。
难得有朋友来找他,恰巧振保不在,烟鹂总是小心招待,把人家当体己人,和人家谈起振保
:“振保就吃亏在这一点——实心眼儿待人,自己吃亏!唉,张先生你说是不是?现在这世
界上是行不通的呀!连他自己弟弟妹妹也这么忘恩负义,不要说朋友了,有事找你的时候来
找你——没有一个不是这样!我眼里看得多了,振保一趟一趟吃亏还是死心眼儿。

  现在这时世,好人做不得呀!张先生你说是不是?”朋友觉得自己不久也要被归入忘恩
负义的一群,心里先冷了起来。振保的朋友全都不喜欢烟鹂,虽然她是美丽娴静的,最合理
想的朋友的太太,可以作男人们高谈阔论的背景。

  烟鹂自己也没有女朋友,因为不和人家比着,她还不觉得自己在家庭中地位的低落。振
保也不鼓励她和一般太太们来往,他是体谅她不会那一套,把她放在较生疏的形势中,徒然
暴露她的短处,徒然引起许多是非。她对人说他如何如何吃亏,他是原宥她的,女人总是心
眼儿窄,而且她不过是卫护他,不肯让他受一点委屈。可是后来她对老妈子也说这样的话了
,他不由得要发脾气干涉。又有一次,他听见她向八岁的慧英诉冤,他没做声,不久就把慧
英送到学校里去住读。

  于是家里更加静悄悄起来。

  烟鹂得了便秘症,每天在浴室里一坐坐上几个钟头——只有那个时候是可以名正言顺地
不做事,不说话,不思想;其余的时候她也不说话,不思想,但是心里总有点不安,到处走
走,没着没落的,只有在白色的浴室里她是定了心,生了根。她低头看着自己雪白的肚子,
白皑皑的一片,时而鼓起来些,时而瘪进去,肚脐的式样也改变,有时候是甜净无表情的希
腊石像的眼睛,有时候是突出的怒目,有时候是邪教神佛的眼睛,眼里有一种险恶的微笑,
然而很可爱,眼角弯弯的,撇出鱼尾纹。

  振保带烟鹂去看医生,按照报纸上的广告买药给她吃,后来觉得她不甚热心,仿佛是情
愿留着这点病,挟以自重。他也就不管了。

  某次他代表厂方请客吃中饭,是黄梅天,还没离开办公室已经下起雨来。他雇车兜到家
里去拿雨衣,路上不由得回想到从前,住在娇蕊家,那天因为下了两点雨,天气变了,赶回
去拿大衣,那可纪念的一天。下车走进大门,一直包围在回忆的淡淡的哀愁里。进去一看,
雨衣不在衣架上。他心里怦的一跳,仿佛十年前的事又重新活了过来。他向客室里走,心里
继续怦怦跳,有一种奇异的命里注定的感觉。手按在客室的门钮上,开了门,烟鹂在客室里
,还有个裁缝,立在沙发那一头。一切都是熟悉的,振保把心放下了,不知怎的蓦地又提了
上来。他感到紧张,没有别的缘故,一定是因为屋里其他的两个人感到紧张。

  烟鹂问道:“在家吃饭么?”振保道:“不,我就是回来拿件雨衣。”他看看椅子上搁
着的裁缝的包袱,没有一点潮湿的迹子,这雨已经下了不止一个钟头了。裁缝脚上也没穿套
鞋。

  裁缝给他一看,像是昏了头,走过去从包袱里抽出一管尺来替烟鹂量尺寸。烟鹂向振保
微弱地做了手势道:“雨衣挂在厨房过道里阴干着。”她那样子像是要推开了裁缝去拿雨衣
,然而毕竟没动,立在那里被他测量。

  振保很知道,和一个女人发生过关系之后,当着人再碰到她的身体,那神情完全是两样
的,极其明显。振保冷眼看着他们俩。雨的大白嘴唇紧紧贴在玻璃窗上,喷着气,外头是一
片冷与糊涂,里面关得严严的,分外亲切地可以觉得房间里有这样的三个人。

  振保自己是高高在上,了望着这一对没有经验的奸夫淫妇。他再也不懂:“怎么能够同
这样的一个人?”这裁缝年纪虽轻,已经有点伛偻着,脸色苍黄,脑后略有几个瘌痢疤,看
上去也就是一个裁缝。

  振保走去拿他的雨衣穿上了,一路扣钮子,回到客厅里来,裁缝已经不在了。振保向烟
鹂道:“待会儿我不定什么时候回来,晚饭不用等我。”烟鹂迎上前来答应着,似乎还有点
心慌,一双手没处安排,急于要做点事,顺手捻开了无线电。

  又是国语新闻报告的时间,屋子里充满了另一个男子的声音。

  振保觉得他没有说话的必要了,转身出去,一路扣钮子。不知怎么有那么多的钮子。

  客室里大敞着门,听得见无线电里那正直明朗的男子侃侃发言,都是他有理。振保想道
:“我待她不错呀!我不爱她,可是我没有什么对不起她的地方。我待她不能算坏了。下贱
东西,大约她知道自己太不行,必须找个比她再下贱的。来安慰她自己。可是我待她这么好
,这么好——”

  屋里的烟鹂大概还是心绪不宁,啪地一声,把无线电并上了。振保站在门洞子里,一下
子像是噎住了气,如果听众关上无线电,电台上滔滔演说的人能够知道的话,就有那种感觉
——突然的堵塞,涨闷的空虚。他立在阶沿上,面对着雨天的街,立了一会,黄包车过来兜
生意,他没讲价就坐上拉走了。

  晚上回来的时候,阶沿上淹了一尺水,暗中水中的家仿佛大为改变了,他看了觉得很合
适。但是进得门来,嗅到那严紧暖热的气味,黄色的电灯一路照上楼梯,家还是家,没有什
么两样。

  他在大门口脱下湿透的鞋袜,交给女佣,自己赤了脚上楼走到卧室里,探手去摸电灯的
开关。浴室里点着灯,从那半开的门里望进去,淡黄白的浴间像个狭长的立轴。灯下的烟鹂
也是本色的淡黄白。当然历代的美女画从来没有采取过这样尴尬的题材——她提着裤子,弯
着腰,正要站起身,头发从脸上直披下来,已经换了白地小花的睡衣,短衫搂得高高的,一
半压在颔下,睡裤臃肿地堆在脚面上,中间露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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