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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文集第2卷-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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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在喉咙里“恶”地叫了一声,立即往外跑,跑到街上,回头看那崔巍的公寓,灰赭色流线
型的大屋,像大得不可想象的火车,正冲着他轰隆轰隆开过来,遮得日月无光。事情已经发
展到不可救的阶段。他一向以为自己是有分寸的,知道适可而止,然而事情自管自往前进行
了。跟她辩论也无益。麻烦的就是: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根本就觉得没有辩论的需要,一切
都是极其明白清楚,他们彼此相爱,而且应当爱下去。没有她在跟前,他才有机会想出诸般
反对的理由。像现在,他就疑心自己做了傻瓜,入了圈套。她爱的是悌米孙,却故意的把湿
布衫套在他头上,只说为了他和她丈夫闹离婚,如果社会不答应,毁的是他的前程。

  他在马路上乱走,走了许多路,到一家小酒店去喝酒,要了两样菜,出来就觉得肚子痛
。叫了部黄包车,打算到笃保的寄宿舍里去转一转,然而在车上,肚子仿佛更疼得紧。振保
的自制力一涣散,就连身体上一点点小痛苦也禁受不起了,发了慌,只怕是霍乱,吩咐车夫
把他拉到附近的医院里去。住院之后,通知他母亲,他母亲当天赶来看他,次日又为他买了
藕粉和葡萄汁来。娇蕊也来了。他母亲略有点疑心娇蕊和他有些首尾,故意当着娇蕊的面劝
他:“吃坏了肚子事小,这么大的人了,还不知道当心自己,害我一夜都没睡好惦记着你。
我哪儿照顾得了这许多?随你去罢,又不放心。多咱你娶了媳妇,我就不管了,王太太你帮
着我劝劝他。朋友的话他听得进去,就不听我的话。唉!巴你念书上进好容易巴到今天,别
以为有了今天了,就可以胡来一气了。人家越是看得起你,越得好好儿的往上做。王太太你
劝劝他。”娇蕊装做听不懂中文,只是微笑。振保听他母亲的话,其实也和他自己心中的话
相仿佛,可是到了他母亲嘴里,不知怎么,就像是玷辱了他的逻辑。他觉得羞惭,想法子把
他母亲送去了。

  剩下他同娇蕊,娇蕊走到他床前,扶着白铁阑干,全身的姿势是痛苦的询问。振保烦躁
地翻过身去,他一时不能解释,摆脱不了他母亲的逻辑。太阳晒到他枕边,随即一阵阴凉,
娇蕊去把窗帘拉上了。她不走,留在那里做看护妇的工作,递茶递水,递溺盆。洋瓷盆碰在
身上冰冷的,她的手也一样的冷。有时他偶然朝这边看一眼,她就乘机说话,说:

  “你别怕”说他怕,他最怕听,顿时变了脸色,她便停住了。隔了些时,她又说:
“我都改了”他又转侧不安,使她说不下去了。她又道:“我决不会连累你的,”又道
:“你离了我是不行的,振保”几次未说完的话,挂在半空像许多钟摆,以不同的速度
滴嗒滴嗒摇,各有各的理路,推论下去,各自到达高潮,于不同的时候当当打起钟来。振保
觉得一房间都是她的声音,虽然她久久沉默着。

  等天黑了,她趁着房里还没点上灯,近前伏在他身上大哭起来。即使在屈辱之中她也有
力量。隔着绒毯和被单他感到她的手臂的坚实。可是他不要力量,力量他自己有。

  她抱着他的腰腿嚎啕大哭。她烫得极其蓬松的头发像一盆火似的冒热气。如同一个含冤
的小孩,哭着,不得下台,不知道怎样停止,声嘶力竭,也得继续哭下去,渐渐忘了起初是
为什么哭的。振保他也是,吃力地说着“不,不,不要这样不行的”只顾聚精会神
克服层层涌起的欲望,一个劲儿地说“不,不”,全然忘了起初是为什么要拒绝的。

  最后他到底找到了相当的话,他努力躬起膝盖,想使她抬起身来,说道:“娇蕊,你要
是爱我的,就不能不替我着想。

  我不能叫我母亲伤心。她的看法同我们不同,但是我们不能不顾到她,她就只依靠我一
个人。社会上是决不肯原谅我的——士洪到底是我的朋友。我们的爱只能是朋友的爱。以前
都是我的错,我对不起你。可是现在,不告诉我就写信给他,那是你的错了。娇蕊,你
看怎样,等他来了,你就说是同他闹着玩的,不过是哄他早点回来。他肯相信的,如果他愿
意相信。”

  娇蕊抬起红肿的脸来,定睛看着他,飞快地一下,她已经站直了身子,好像很诧异刚才
怎么会弄到这步田地。她找到她的皮包,取出小镜子来,侧着头左右一照,草草把头发往后
掠两下,用手帕擦眼睛,擤鼻子,正眼都不朝他看,就此走了。

  振保一晚上都没睡好,清晨补了一觉,朦胧中似乎又有人趴在他身上哭泣,先还当是梦
魇,后来知道是娇蕊,她又来了,大约已经哭了不少时。这女人的心身的温暖覆在他上面像
一床软缎面子的鸭绒被,他悠然地出了汗,觉得一种情感上的奢侈。

  等他完全清醒了,娇蕊就走了,一句话没说,他也没有话。以后他听说她同王士洪协议
离婚,仿佛都是离他很远很远的事。他母亲几次向他流泪,要他娶亲,他延挨了些时,终于
答应说好。于是他母亲托人给他介绍。看到孟烟鹂小姐的时候,振保向自己说:“就是她罢
。”

  初见面,在人家的客厅里,她立在玻璃门边,穿着灰地橙红条子的绸衫,可是给人的第
一个印象是笼统的白。她是细高身量,一直线下去,仅在有无间的一点波折是在那幼小的乳
的尖端,和那突出的胯骨上。风迎面吹过来,衣裳朝后飞着,越显得人的单薄。脸生得宽柔
秀丽,可是,还是单只觉得白。她父亲过世,家道中落之前,也是个殷实的商家,和佟家正
是门当户对。小姐今年二十二岁,就快大学毕业了。因为程度差,不能不拣一个比较马虎的
学校去读书,可是烟鹂是坏学校里的好学生,兢兢业业,和同学不甚来往。她的白把她和周
围的恶劣的东西隔开来,像病院里的白屏风,可同时,书本上的东西也给隔开了。烟鹂进学
校十年来,勤恳地查生字,背表格,黑板上有字必抄,然而中间总像是隔了一层白的膜。在
中学的时候就有同学的哥哥之类写信来,她家里的人看了信总说是这种人少惹他的好,因此
她从来没回过信。

  振保预备再过两个月,等她毕了业之后就结婚。在这期间,他陪她看了几次电影。烟鹂
很少说话,连头都很少抬起来,走路总是走在靠后。她很知道,按照近代的规矩她应当走在
他前面,应当让他替她加大衣,种种地方伺候着她,可是她不能够自然地接受这些份内的权
利,因而踌躇,因而更为迟钝了。振保呢,他自己也不是生成的绅士派,也是很吃力地学来
的,所以极其重视这一切,认为她这种地方是个大缺点,好在年轻的女孩子,羞缩一点也还
不讨厌。

  订婚与结婚之间相隔的日子太短了,烟鹂私下里是觉得惋惜的,据她所知,那应当是一
生最好的一段。然而真到了结婚那天,她还是高兴的,那天早上她还没十分醒过来,迷迷糊
糊的已经仿佛在那里梳头,抬起胳膊,对着镜子,有一种奇异的努力的感觉,像是装在玻璃
试验管里,试着往上顶,顶掉管子上的盖,等不及地一下子要从现在跳到未来。现在是好的
,将来还要好——她把双臂伸到未来的窗子外,那边的浩浩的风,通过她的头发。

  在一品香结婚,喜筵设在东兴楼——振保爱面子,同时也讲究经济,只要过得去就行了
。他在公事房附近租下了新屋,把母亲从江湾接来同住。他挣的钱大部分花在应酬联络上,
家里开销上是很刻苦的。母亲和烟鹂颇合得来,可是振保对于烟鹂有许多不可告人的不满的
地方。烟丽因为不喜欢运动,连“最好的户内运动”也不喜欢。振保是忠实地尽了丈夫的责
任使她喜欢的,但是他对她的身体并不怎样感到兴趣。起初间或也觉得可爱,她的不发达的
乳,握在手里像睡熟的鸟,像有它自己的微微跳动的心脏,尖的喙,啄着他的手,硬的,却
又是酥软的,酥软的是他自己的手心。后来她连这一点少女美也失去了。对于一切渐渐习惯
了之后,她变成一个很乏味的妇人。

  振保这时候开始宿娼,每三个礼拜一次——他的生活各方面都很规律化的。和几个朋友
一起,到旅馆里开房间,叫女人,对家里只说是为了公事到苏杭去一趟。他对于妓女的面貌
不甚挑剔,比较喜欢黑一点胖一点的,他所要的是丰肥的屈辱。这对于从前的玫瑰与王娇蕊
是一种报复,但是他自己并不肯这样想。如果这样想,他立即谴责自己,认为是亵渎了过去
的回忆。他心中留下了神圣而感伤的一角,放着这两个爱人。他记忆中的王娇蕊变得和玫瑰
一而二二而一了,是一个痴心爱着他的天真热情的女孩子,没有头脑,没有一点使他不安的
地方,而他,为了崇高的理智的制裁,以超人的铁一般的决定,舍弃了她。

  他在外面嫖,烟鹂绝对不疑心到。她爱他,不为别的,就因为在许多人之中指定了这一
个男人是她的。她时常把这样的话挂在口边:“等我问问振保看。”“顶好带把伞,振保说
待会儿要下雨的。”他就是天。振保也居之不疑。她做错了事,当着人他便呵责纠正,便是
他偶然疏忽没看见,他母亲必定见到了。烟鹂每每觉得,当着女佣丢脸丢惯了,她怎么能够
再发号施令?号令不行,又得怪她。她怕看见仆人眼中的轻蔑,为了自卫,和仆人接触的时
候,没开口先就蹙着眉,嘟着嘴,一脸稚气的怨愤。她发起脾气来,总像是一时性起的顶撞
,出于丫头姨太太,做小伏低惯了的。

  只有在新来的仆人前面,她可以做几天当家少奶奶,因此她宁愿三天两天换仆人。振保
的母亲到处宣扬媳妇不中用:

  “可怜振保,在外面苦奔波,养家活口,回来了还得为家里的小事烦心,想安静一刻都
不行。”这些话吹到烟鹂耳中,气恼一点点积在心头。到那年,她添了个孩子,生产的时候
很吃了些苦,自己觉得有权利发一回脾气,而婆婆又因为她生的不过是个女儿,也不甘心让
着她,两人便怄起气来。幸而振保从中调停得法,没有抓破脸大闹,然而母亲还是负气搬回
江湾了,振保对他太太极为失望,娶她原为她的柔顺,他觉得被欺骗了,对于他母亲他也恨
,如此任性地搬走,叫人说他不是好儿子。他还是兴兴头头忙着,然而渐渐显出疲乏了,连
西装上的含笑的皱纹,也笑得有点疲乏。

  笃保毕业之后,由他汲引,也在厂内做事。笃保被他哥哥的成就笼罩住了,不成材,学
着做个小浪子,此外也没有别的志愿,还没结婚,在寄宿舍里住着,也很安心。这一天一早
他去找振保商量一件事,厂里副经理要回国了,大家出份子送礼,派他去买点纪念品。振保
教他到公司里去看看银器。两人一同出来,搭公共汽车。振保在一个妇人身边坐下,原有个
孩子坐在他的位子上,妇人不经意地抱过孩子去,振保倒没留心她,却是笃保,坐在那边,
呀了一声,欠身向这里勾了勾头。振保这才认得是娇蕊,比前胖了,但也没有如当初担忧的
,胖到痴肥的程度;很憔悴,还打扮着,涂着脂粉,耳上戴着金色的缅甸佛顶珠环,因为是
中年的女人,那艳丽便显得是俗艳。笃保笑道:“朱太太,真是好久不见了。”

  振保记起了,是听说她再嫁了,现在姓朱。娇蕊也微笑,道:

  “真是好久不见了。”振保向她点头,问道:“这一向都好么?”

  娇蕊道:“好,谢谢你。”笃保道:“您一直在上海么?”娇蕊点头。笃保又道:“难
得这么一大早出门罢?”娇蕊笑道:“可不是。”她把手放在孩子肩上道:“带他去看牙医
生。昨儿闹牙疼闹得我一晚上也没睡觉,一早就得带他去。”笃保道:

  “您在哪儿下车?”娇蕊道:“牙医生在外滩。你们是上公事房去么?”笃保道:“他
上公事房,我先到别处兜一兜,买点东西。”娇蕊道:“你们厂里还是那些人罢?没大改?
”笃保道:

  “赫顿要回国去了,他这一走,振保就是副经理了。”娇蕊笑道:“哟!那多好!”笃
保当着哥哥说那么多的话,却是从来没有过,振保也看出来了,仿佛他觉得在这种局面之下
,他应当负全部的谈话责任,可见娇蕊和振保的事,他全部知道。

  再过了一站,他便下车了。振保沉默了一会,并不朝她看,向空中问道:“怎么样?你
好么?”娇蕊也沉默了一会,方道:“很好。”还是刚才那两句话,可是意思全两样了。振
保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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