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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活-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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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在那屋里看见了什么呢?再没有看见什么了。书、书塔、书塔顶上夹的纸页,纸页上画的塔格和每一层塔格里写着的伟人的生平和功绩,还有那书中总是生平出身越是卑微越多的红线和权职越高、越大才越多的红线条。    
    再还有什么发现呢?确确是什么也没了。望着那码成塔状的书,望着那一页页纸上用塔格一层一层写着的伟人的生平的字,好像那些书、那些人、那些事他都知道样,或多或少都在社教的课堂上听过样,而惟一越出他所知的,是他没想到恩格斯这么一个伟大的人,家里竟是资本家。没想到资本家的孩子竟一辈子在替穷苦的工人阶级说话与做事。没想到列宁的家庭竟是一般工人家庭,没想到这么伟大的人,家庭会一般得如山林中的一棵树。没想到斯大林家里是农奴,父亲是鞋匠;没想到鞋匠的儿子到末了让全世界的人都刮目相看了。没想到毛主席比谁都伟大,可家里也靠种地打粮过日子。他就那么静静安安立在那间屋子里,从门和窗里倒进来的日光摊在地面上,久久长长望着那书塔和塔纸上他们的生平与红线,他似乎发现了养父说的一看就会努力去出息自己的那样东西了,又似乎什么也都没发现,只看见有股风从眼前吹过去。过去了就无影无踪了。他努力想从那风中捕捉一些啥,也就静立着,默想着,便听到从社校院落的宁静中,传来了沉闷闷的一声响。    
    像一段枯空的树,原是竖着却突然倒下了。    
    像一包棉花、谷糠从哪儿落下了。    
    鹰雀愣一下,撒腿从那屋里跑出去,飞过沉静的社校院,到大门口的屋前呆住了。    
    是养父从床上栽倒下来了。    
    养父就死了。    
    死前他双手还揪在胸前的布衫上。


第七卷 枝絮言——敬仰堂(3)

    养父是社校最老的老师,连现任的县长、书记都在社校进修学习过,都是养父的学生。埋葬养父那一天,县长来了,他说他三天前接到了养父一封信,说柳老师希望看在他一辈子都向全县党员、干部灌输了马列主义理论的分上,请县里帮他女儿读完书,帮他儿子柳鹰雀提前安排一份工作干,最好安排到他老家柏树子公社里,他还小,就让他当个公社通讯员,长两年让他下乡搞社教,有成绩了再给他转个干。    
    县里就把他安排到柏树子公社当了通信员。    
    这时候,年少的柳鹰雀,一下明白养父画的那张没有名字的塔表,是给他设计的人生奋斗图表了,明白养父是给了他多么大的期冀哦,竟然会把他的人生塔表和伟人们排在一块儿,用那红线告诉他,伟人们原也都是普通人,只要有努力、有奋斗,他也会成为和伟人们一样的伟人呢。    
    离开社校到柏树子公社去那天,他去那间书库里把那些书塔顶上夹着的所有的纸页抽走了,还特意又看了看最底层的塔格里是写着公社通讯员,第二层写社教员,第五层是公社书记,第九层是县长,第十至十九层全是空白的那一张。望着那张塔式表,他的心里有些虫蠕蠕的动。有一股力气从他的脚下生出来,沿着脚心、脚骨钻进了他的脏腑里。就在这一刻,养父死去的悲哀从他身上退却了,如天晴日出,眼前一片光明,使他一下感到自己长大了,十六岁比二十六岁还要大,感到养父的死,在自己面前把一扇大门打开了,从那门里走出去,他便踏上了一条通天的路。    
    他就拿着那一沓儿塔式的表格去柏树子公社做了送报、送信、烧水、扫院的公社通信员。    
    十年后,他做了公社书记那一天,可如一隅皇帝样呼风唤雨时,他便在公社的宿舍多要了一间房,把养父在社校布置的那间书库换了模样布置下来了,他在那房里依次贴了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毛主席、铁托、胡志明、金日成等十位领袖的像,在这些像下又贴了朱德、陈毅、贺龙、刘伯承、林彪、彭德怀、叶剑英、徐向前、罗荣桓、聂荣臻十大元帅的像。那些像下都有塔式表,也都填写了每个人的生平与升迁。而这两排二十张像的对面墙壁上,是他放大的养父的像,镶在镜框里。紧挨着镜框挂着的,是同镜框一样大的一张十九层的塔式表格图,表格的底层密密麻麻写着几行字。即:柳鹰雀,庚子饥荒年生于双槐县,一岁时被父母弃婴在城郊野外。养父为双槐县社校老师。柳其自幼聪慧,未曾进小学读书,就已能识文念字,读报写信。并已粗懂马列主义理论。    
    第二层写着两行字:乙卯兔年过了十五岁,养父因病谢世,其生计困难,即参加革命工作,时任柏树子公社通信员。    
    第三层写着,戊午马年过了十九岁,正式成为国家干部,被评为全县先进社教工作者。    
    第五层写着,戊辰龙年二十九岁时,时为柳林乡党委书记,是全县招商引资优胜者。    
    从第六层开始,往塔顶升去,那些空格还是一片空白,在等待着他日后的书写。    
    就是这样一间屋,贴了伟人的像,填了伟人们生平的塔式表,贴了养父的像,填了柳鹰雀的生平表。这屋随着他的升迁调动而升迁调动着,从这个乡移到那个镇,又从那个镇迁移到双槐县委、县政府家属院靠南的两间屋子了。那两间屋子充满了神圣和肃穆,自然在柳鹰雀内心里,他就将它称做了敬仰堂。    
    絮言:    
    ①圣庄庄:即神圣、端庄之意。    
    ③黑格尔:德国古典哲学家(一七七零——一八三一)。    
    ⑤康德:德国古典唯心主义哲学创始人(一七二四——一八零四)。    
    ⑦费尔巴哈:德国唯物主义哲学家(一八零四——一八七二)。    
    ⑨圣西门:法国社会主义空想者(一七六零——一八二五)。    
    紒紜矠傅立叶:法国社会主义空想者(一七七二——一八三七)。    
    紒紞矠胡志明:社会主义越南民主共和国主席(一八九零——一九六九)。    
    紒紡矠季米特洛夫:社会主义保加利亚共产党总书记和部长会议主席(一八八二——一九四九)。    
    紒紤矠铁托:社会主义南斯拉夫共和国共产党总书记(一八九二——一九八零)。    
    紒紦矠金日成:社会主义朝鲜共和国共产党总书记(一九一二——一九九四)。    
    紓紜矠霍尔巴赫:法国唯物主义哲学家,无神论者(一七二三——一七八九)。    
    紓紞矠洛克:英国哲学家和政治思想家(一六三二——一七零四)。    
    紓紡矠斯密:英国资产阶级经济学家,古典政治经济学理论体系的建立者(一七二三——一七九零)。


第七卷 枝迎面是伟人们的像,身后是养父的像(1)

    大功大捷了,柳县长自然是要去他的敬仰堂里的。他的人生间,每次有了功捷时,是必然要到那圣堂去上一趟的。    
    夜已往深处漫进去。月光丢失了,星星也藏藏匿匿了。云像雾样把县城遮蔽着。好像要下雨,满天下都在黑暗里,闷热稠稠密密的,如墙样围在柳县长的四面八处儿。街面上的路灯,间或有亮的,更多的却是黯然着,不是灯泡毁烧了,便是线路断了的。双槐县城,虽已    
    经大不是了从前了,自柳县长当政后,他从筹资的购列款中挤出了一笔钱,在城里又扩出了几条街道来,十字街也又多了几个的,可县里呈着的破败和衰退也还是依旧着,只有县委、政府门前的一条新街道,是通宵灯火彻明呢。然柳县长不想从那新街上走。新街上有许多熬夜乘凉的老人与孩娃,那些人没有不认识他们县长的,就和丙午马年天下闹了“文化革命”后,一世界的人没有谁不认识毛主席。双槐县自他做了县长,立誓三年要建成魂魄山森林公园,建成列宁纪念堂,要买回列宁遗体后,县城里大胡同小巷的老人与孩娃,就没人不知道他的模样了。他在亲笔拟草的给全县八十一万人的文件上说,只要把列宁遗体买回来,放在魂魄山上,双槐县就立马实行农民看病不要钱;孩娃读书不要钱,市民用电吃水不收费;农民进城赶集坐车不买票;说要在纪念堂开放后的两年里,给全县人各家分上一栋楼。那文件是细雨一样润到各家院落的,入了全县人心的,自然人们就把柳县长认做了神明了,乡僻的农民就不知从哪儿买了县长的照片挂在家里了。把县长的像和菩萨、老灶爷、毛主席的像挂在一块了。县城里还有人过年贴门神,就一边贴着关公,一边贴着县长了;或一边贴了县长,一边贴了赵子云的画像了。    
    县长有次下乡路过一个小饭店,给那叫“客之家”的饭店题了字,那“客之家”的生意就一冷猛地兴隆火旺了,食人不断了,营业额打着滚儿翻身了。还有一次在路边的店里住了大半夜,那店主人就把县长用过的脸盆、毛巾、肥皂盒儿收起来,用红布包藏了,装进箱子做了念物①了,在县长睡过的屋门口挂了木牌子,上写着某年某月县长柳鹰雀在此住宿一行字,那间客屋原是一夜十元,就涨到一夜二十块钱了,原来并没有多少客人去宿住,后来就客人不绝了,都要去县长睡过的床上躺一躺,去县长坐过的椅上坐一坐。跑长途运输的司机,连三赶四地大踩着油门多跑了上百里的路,也就是要到柳县长住过的客房子里住宿一夜呢。    
    在双槐,柳县长是不得了的人物呢,就像乾隆时候的乾隆样,康熙时儿的康熙样,明宋的时候朱元璋和宋太祖。    
    柳县长是不能轻易独自从街上走过的,百姓会围上来说这问那哟,会争着和他去握着手,会把怀里的孩娃塞到他手里,请他抱一抱,然后再到处抱着自己的孩娃说,某月某日在哪儿,县长抱过了我的孩娃了。    
    眼下,谁都知晓受活的绝术表演在地区挣钱像秋风收叶样,谁都知晓列宁的遗体是说买就要买将回来的,好日子不在明日就在后日里,准定是要一冷猛地到来呢。柳县长已经是双槐县的神了呢,被八十一万人在心里敬着哩,那是当然不能独个儿从街上走过的。好在天色是一窟窿的黑,柳县长又挑着僻背的街道往县政府的家属院里走,也就没有碰到啥儿脱不开身的人或事情了。    
    家属院在县政府办公楼北边的一所院子里。敬仰堂自然也在那所院子里。县长家住在院子最里的一幢楼房里,敬仰堂设在家属院靠了最南的三间大屋里。那三间大屋子,原是县里一个局的会议室,后来那个局搬迁出去了,会议室就被县长要了过来了,设置成了圣堂了。夜是已经到了极深处,街面上乘凉的人开始陆续着往自己家里走着了。县长走进家属院的大门时,那六十三岁看大门的师傅还没睡,在屋里隔窗看见柳县长,忙迭迭地出来给县长鞠了一个躬。    
    县长说:“你还没睡呀?”    
    老师傅说:“我后晌在县委的楼下听到你立在桌上的说演了,一想到快过上为花不完钱而发愁的日子我就睡不着。”    
    县长就一脸笑容地朝老人点了头,又说了两句宽慰老人的话,左一拐,朝最南楼后那排房子走去了,脚步声一踏一踏地响在静夜里。到了屋门口,回身望了望,从门框的缝中摸出一把钥匙来,开了门,走进去,关了门,他把门边的开关打开了。    
    屋子里一下亮到雪白呢。天花棚顶上的三管日光灯把三间房屋照得通明透亮哩。墙是用素洁的白石灰水泥刷过了的,门窗终是实锁着,灰尘也是不能轻易飞落进来呢。屋里的脚地上,除了一张桌,一把椅,没有余他的摆设儿。迎面墙上呢,不消说是挂着的伟人的像。上一排是马恩列斯毛和铁托、胡志明、金日成等,拢共十张领袖的像,下一排是中国的十大元帅哩。可是哦,十个大元帅,却挂了拢共十一张。第十一张就是柳鹰雀县长自己的,身后呢,身后墙上呢,只挂了一张像,那张就是养父的像,像下是有柳县长亲笔写上去的一句话——双槐县之马列主义传播者。还有一样不消说的是,迎面墙上的每一像框下,都是伟人们的生平和事迹,都写着他们在啥儿年龄上,任着的职务和权力,需要警示的处地儿,都是和当年养父一样都画了红线的,比如林彪刚过二十三岁就当上了军团师长,贺龙年三十一岁当军长,朱德年十九岁,参加了反对袁世凯称帝大起义,丙午马年二十岁时,又参加了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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