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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在欧洲-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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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开车了! 开车了!”列车长挥舞着手催促旅客。 南斯拉夫人三三两两地登
上车厢,只有一个,火车开动了之后还攀着车门,对月台上的警察大喊:

    “这是不公平的那个人怎么能没事一样他要道歉”

    火车隆隆的车轮把他声音给淹没了。

    搭电车已经来不及,我在火车站前跳上一辆计程车,赶到学术街去。还好,学
生还在。




     秩序还好吗?



    门铃响的时候,我正跪在花圃边拔草,指甲缝里全是黑泥,头发里杂着青草。

    按铃的什么人听到了我的吆喝,折进了花木扶疏的小径。我用手遮着阳光,觑
觑来人,喝,是个穿浅绿衣服的警察。

    “秩序局的吧?!”我问,一面将手上的泥巴擦在蓝布裤上。

    他微笑着点点头,我却一点儿也不想笑:“你们来总不会有好事。”

    他翻开手里一个卷宗,我望望篱笆,苹果枝才剪走,不致于伸到行人头上;人
行道上除了三两株长了白头的蒲公英,还算干净,早上取报纸时张望了一下,好像
连狗屎都没有;我的汽车,规规矩矩地停在车库里头———你来做什么?

    警察先生把卷宗凑近我,指着里头一张影印的照片——是个坐在驾驶座上的女
人。

    “这是您吗?”

    还用说吗?

    “您在二月十三日下午四时○三分超速驾驶经过这个路口?我们将罚单寄给车
主,车主回函说驾驶人不是他,所以我今天前来证实——”

    “没错啦:”我弯身将杂草抛进竹篓,“开车的是我,不是我先生。”

    警察先生开始作笔录:名,姓,性别,出生日期,准确地址我拎起剪刀,
咔嚓剪掉蔓杂的莓果枝藤。

    “您的行驶车速是十三公里,这个路口所允许的是‘步行速度’,也就是时速
十公里;您超了三公里——”他在卷宗上涂了几笔,说:“罚款二十马克——。”

    二十马克,就是大约港币一百块,台幅三百六十块,实在不多。莓果枝上长满
了突刺,得先把突刺剪掉,才能剪枝,否则会教人遍体鳞伤。

    “不付!”我说。

    “不付?”他有点惊讶,将已经套上笔套的笔又抽出来,打开已经夹在腋下的
卷宗。

    “不付!”我面对着他。这个看来五十多岁的人有着持别温和的举止,不像一
般咄咄逼人的公务执行者。他的须角泛白,眼睛带着笑意。

    “为什么?”他重新握好笔,等着我的回答。

    我把剪刀扔进竹篓里,莓果藤从我手指之间“咻”的一声弹回去。老兄,自从
你们在那个路口装了那个照像机之后,我已经接过两次罚单了,你这是第三次。我
实在火得很,但是你只是个执行者,跟你发怒没什么意义。

    “您请这边凉椅上坐坐,”我领他到池塘边,“我给你们秩序局去过两次拒缴
的信,我给您再念一遍就是。您等等。”

    警察先生摘下帽子,就在一丛紫色堇旁坐下。他身后的池塘已经抽干,尚未注
入清水,黑油油的烂泥巴上飞着细手细脚的蚊子。

    “第一次,我行驶时速十七公里,超七公里;第二次,十五公里,超五公里。
拒缴理由是这么写的——”

    警察饶有兴味地仰头看着我念:


        第一,镇内行驶时速限制一般是三十公里,在这个路口突然变成十公
    里,而在路口前又无任何具体障碍(譬如路突)警告驾驶人时速改变。

        第二,路口的标志事实上只写着“步行速度”,并未注明“十公里速
    限”。

        第三,即使注明了十公里速限,汽车内时速仪上最低刻度是二十公里,
    也就是说,二十公里以下的速度己无仪表显示。驾驶人如我,无从知晓所
    行速度属十七或十五或十三公里。

        第四,在前三种情况之下,要求驾驶人为三公里、五公里之超速而罚
    款,实在荒谬、荒诞!

        本人平常乃一循规蹈矩之市民,但衡量此不合理(虽然合法)的处罚,
    决定采取甘地和梭罗的“不合作主义”,拒缴罚金。

                                                        署名:龙应台


    “怎么样?”我问,“您的速仪上有十公里的刻度吗?”

    警察用手背挡着耀眼的阳光,摇摇头。

    “那您怎么能知道自己开的是十三公里还是十公里呢?”

    “凭感觉嘛!”

    我哈哈大笑,“这种感觉,您有,我没有。所以您是警察,我不是。”

    在他身边坐下,“感觉,不能作为法律的依据吧?”

    “不管您同不同意,法就是法呀!”他说着,重新戴上帽子,“天竺葵开得很
好!”

    “粉红色的最漂亮!”我也站起来,准备送客,“可是法总得合理吧?!不合
理的就是恶法,不是吗?”我觉得自己义正辞严,理直气壮。

    他很礼貌地和我握手,“您知道,”清清喉咙,“这样一来,您的罚金会变得
更重;下个单子来,就是四十马克,再不缴,就是六十马克——三张罚单就变成一
百八了!”

    他的后脚跟踩到了一只垂下来的天竺葵,我的心一痛;高涨的公民道德勇气也
受到了打击:“吔,别别别只谈罚款,总有人要对我的抗议提出解释吧?!”

    他已经走到了篱笆外边,挥挥手:

    “您不会赢的,相信我!”

    “恶法非法,”我倚在栏杆上伸出半个身子,大声地对着他的背影,“恶法非
法,您懂这个道理吗?”

    再见!再见!

    我压根儿不想再见到任何秩序局的人。你如果问我中国人和德国人有什么不同,
答案很简单。中国人在街上碰到熟人打招呼时,说:“吃过了吗?”德国人碰到一
堆朋友,开口就是:“秩序还好吧:?”(Alles in Ordnung?)

    中国人靠米饭过活,德国人靠秩序;所以有中国人的地方就有餐厅,有德国人
的地方就有秩序局(Ordnungsamt)。

    处罚十三公里的时速,这秩序局实在走火入魔了。回到竹篓边,拎起大剪刀。
好,奋斗到六十马克的时候,我就停止,就屈服。人家梭罗不也只坐了一夜的牢?
抗议到底的代价太昂贵了,何况我也没有那个时间

    我轻易地原谅了自己,却再也提不起兴致继续修剪莓果枝。气馁地躺进伞下的
凉椅,随手翻开今天的小镇报纸,竟然,竟然有这么一篇报导:



                            大半市民落入陷阱
                            新置相机引起争议



        前任市长本人亦以时速十一公里被拍照,罚金二十元,市长拒缴。
    消防队队长以十五公里时速被开罚单,他愤怒地说:

        “二十公里以下,只能用大拇指来测量了。”

        两名律师正准备和市政府就此交通标志对簿公堂,全国驾驶人协会也
    将采取行动。一位高级警官在接受访问时率直地说:“如果我在那个地点
    被照像的话,那我非打官司打到倾家荡产不可!妈的!”



    妈的!


                              人吃人的西方



    离开小冷,往北就是历史古城威玛。走出火车站,回头看看;这虽是威玛,毕
竟还是东德的威玛。火车站是个灰扑扑、陈旧不堪的建筑,泥墙剥落了,窗框的木
头绽出裂纹。

    迎面袭来的空气,混合着煤味和汽车放出来的废气,令人窒息。每条路都有工
程,交通因而堵塞不堪。车身布满脏泥,行人的鞋子也裹着一层泥。各种各样的建
筑工程机械在每条街上发出巨大的噪音。

    街角有个崭新的旅行社。

    “能够帮我找个家庭旅馆吗?”

    “我们新邦没有什么家庭旅馆,只有两种旅馆,一种很破旧失修的,您大概不
愿住,一种就是观光饭店了,比较贵。”

    正在打字的小姐抬头冲我笑了一下:“您早来了两年;再过两年,我们就什么
都有了。”

    “再过两年,”我说,“四十年的共产东德就连影子都没有了。我来得正是时
候。”

    她点点头。

    “大象旅馆有一个单人房,没有浴室,九十块一晚。就在老街广场上,五分钟
就到。”

    五分钟其实走不到,因为要穿过无数的工地。粗大的水管搁在人行道上,等着
埋入地下。房子围上鹰架,等着翻新。地面上的砖块被掀了起来,等着重铺。机器
隆隆地震着地面。

    后共产的威玛,在机器声中震动。

    古街广场上,工人在铺地面。整个老街坊,都是青灰色的石板街,由一块一块
的石头缀成。每一块石头,大约有两个拳头大,切割得不平整,显然是用手工敲的。
工人在地上打下铁桩,绑上细绳,铁桩和铁桩之间就拉出一条直线来。工人屈腿跪
在地上,一手持锤,一手挑选大小适中的石块,把石块一个接着一个地排列起来;
几千几万颗石块缀连起来,就成为一条当年走马车、现在行汽车的石板街。

    几百年前路是这么铺的,今天还是这么铺,因为这是条老街。

    进入老街之后,威玛突然换了面貌。好像一个蓬头垢面的老妇人把斗篷和面具
突然摘掉,露出风华绝代的真面目来。躲藏在陈旧的建筑和震耳的工程噪音后面,
是威玛光彩夺目的历史。

    面对着广场的大象旅馆,只是一栋不引人注目的老房子,里面的陈设,有典型
的公家机关那种保守和沉闷;可是就在这里,巴哈曾经夜宿,汤玛斯曼曾在这里写
小说,用大象旅馆作背景。

    走出旅店,眼角余光瞥见隔壁墙上刻着几行字:“从一七○七到一七一七年,
巴哈居住于此。他的两个孩子在此屋诞生。”

    向前信步走去,看见一栋黄色的建筑,是威玛图书馆,墙上的牌子说:

    “在一七九七到一八三二年间,歌德在此任图书馆馆长。”

    歌德的家,就在五分钟的脚程之外。他的马车停在车库里,车库楼上,是他写
作的书房,他的笔还搁在书桌上;他的床,还铺着他睡过的床褥。

    踩着凹凸不平的石街,找到了尼采的家。也看到了李斯特的房子,还有他弹过
的钢琴。

    最后,还进了席勒的屋子,看见他的书桌,靠书桌边,摆着一张床,是他临终
的床。

    威玛的历史光辉,使人完全忘了有东德这么回事,直到这个席勒书房的解说员
开始聊起自己来。

    “对我来说,统一不但没带来好处,还让我遭了殃。”

    这是一个五十来岁的妇人,衣襟上别着名牌,“保利”。我们站在席勒的书架
前。

    “我有个严重智障的儿子,今年三十四岁了。三十几年来,我抚养他,帮他穿
衣、系鞋带、喂他吃饭、帮他洗澡在社会主义的东德,国家还算照顾我,有特
别的津贴,工厂还有手工品让我在家里做,因为我不能离开儿子一步。”

    几个浏览的客人走近来,保利停了一下。

    “现在统一了,工厂倒闭了,我失业了,要申请什么补助得跑好多个机构;我
也不知道我可以申请什么,所有法律都是新的,观念也是新的,我觉得糊涂极了。
不得已,只好把儿子送去智障辅导院,真不忍心呀,可我怎么办呢?我自己朝不保
夕”

    “您在这里不是个工作吗?”

    “这是临时雇员,大概下个月又得失业了。老实说,统一的‘自由’对我一点
意义都没有。以前是没有旅行的自由,现在我可以旅行,但我没有钱旅行,这样的
自由有什么用?西德我还从来没去过——我另一个儿子是兽医,他也失业,他去过
西德,又回来了”

    “为什么不在西德找工作?”

    保利不屑地摇摇头:“他不肯。他和我想法一样,西德是个人吃人的世界,每
个人都想出人头地,把别人踩在脚下,那是一个没有感情、只讲功利的社会我
们不愿意去那里。”

    保利摇摇头。




  在疯狂中保持清醒



    经过四个多月的审讯,举世瞩目的柏林围墙守卫案子终于有了结论。一九八九
年二月,围墙颓倒的半年前,什岁的克利斯和高定在逃亡时被击倒;克利斯当场死
亡,高定足踝踩中枪。

    被告的四个年轻的士兵,两个被判无罪,因为他们只是口头发出命令:“射!”
用枪射击高定脚部的士兵判了两年徒刑,但是可以假释;最重的,是开枪射杀克利
斯的士兵,三年半徒刑,不予假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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