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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在欧洲-第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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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头发里的水不断滴到他眼睛里,眼睛里又不断流出水来,简直可怜极了,他哽
咽着说:“我明天就要被房东赶出去了,缴不起房租,只要您您肯订订一份,我就
就——就可以回去交差”

    他停住了,就那么湿淋淋地望着我,像只从阴沟里出来的老鼠,腿站不稳,打
着哆嗦,嘴唇发紫。

    我看着他,半晌,叹口气说:

    “对不起!我实在没时间再多看一份杂志。”

    对着他湿淋淋的脸,把门关上。转过身,背靠着门,觉得自己在生气,可是不
知道在对谁生气。


                   ※      ※      ※      ※      ※


    下午,竟然放了晴。从窗里望出去,一片湛蓝的天空,好像一点忧愁都没有。

    出了门,才知道那蓝色的晴朗是个假相,因为雨雪初化,蓝天下的世界冷得刺
骨。

    大街被打扮起来,红花绿叶配着黄澄澄的灯,像蜂蜜般柔腻甜美的圣诞歌曲在
街上荡漾。橱窗里站着红光满面笑呵呵的圣诞老人,毛茸茸的小兔小狗小熊小猪在
电的操作下很可爱地向人摇尾点头。所有的商品都变成了礼品,包装得精致漂亮。
我看到一只蓝色的马桶,马桶上系着一只巨大的金色的蝴蝶结。

    我也是那珠光宝气的人群的一分子;我是出来买礼物的。

    扎着金色蝴蝶结的马桶在玻璃窗里边,玻璃窗外边,墙角下,挨坐着一个女人,
怀里搂着一个三四岁大的孩子。母子拥抱,守着地上一只空罐子。

    我看看马桶,看看这个女人,继续往前走。

    没有几步,停下来.回头看看那个熟睡中的孩子。冷,冻得他两颊通红,鼓鼓
的。

    我又踱了回来,站在女人前面。她裹着围巾,两眼盯着地上的罐子,里头有些
零钱。

    我又拔腿走开。

    又回来。那小孩张开了眼睛。

    又走开。又回来。

    我终于来到这个女人面前,蹲下来。

    “这个孩子很冷,”我握着孩子肥短的手,“您从哪里来?”

    女人有气无力地说:“南斯拉夫。克罗埃西亚。杜若尼克。”

    杜若尼克,那个拜占庭时代的老城,被炸毁了一半的荒城。

    “您丈夫呢?您没有家人吗?”我问,感觉背后不断流过的人潮。

    女人淡淡瞄我一眼:“死了,都死了。”

    “您来德国多久了?您住在哪里?”

    “四个月了。住在一个营帐里。”

    小孩瞪着清亮的大眼。

    “这么冷,”我说,“您要不要到我家里去吃点东西?我用车再把你们送回来。”

    女人摇摇头:“不能离开。您把饭带来这里。”

    不知道什么时候,身边来了个小男孩,背着个风琴,提着一盒披萨饼。他把身
上七七八八的东西搁在地上,然后对我说:

    “她要留在这里赚钱,不能走开,可是,”小男孩笑着,露出两颗大大的兔宝
宝门牙,“我可以跟你去吃饭。”


                   ※      ※      ※      ※      ※


    我们在餐馆坐下。阿土点了香肠、薯条、百事可乐,每样两份,持会儿带出去
给女人吃。

    “你几岁,阿土?”

    “七岁!”阿土说,“你呢?”

    “我八岁,”我说,“比你大。”

    他满意地点点头,大眼睛一转,问:“你怎么有那么多钱?”

    他指的是我刚刚付账时拿出来的百元大钞。

    “我的钱也不多,”我解释着,“我有两个小孩要养,一个跟你差不多大。我
要很辛苦地工作才有钱——”

    “你做什么?”他的嘴巴塞满了食物。

    我想了一下,回答:“我每天到办公室去。”

    “在办公室做什么?”

    “嗯——”说,“写字。”

    “哦!”阿土显得惊讶,他笑着说,“我以为你是清洁妇,打扫办公室的。”

    “我也是个清洁妇没错,”我帮他切香肠,“我还煮饭、洗衣、带小孩,我的
工作有好几份。”

    “难怪你有钱。”他点点头。

    “阿土,街上那个女人是谁?”

    “是我妈妈的朋友,所以我妈要我照顾她。”

    “你妈妈在哪里?”

    “我妈?”阿土吧啦吧啦喝着可乐,“我妈死了!”

    “怎么死的?打仗吗?”

    “不知道。我爸走的时候也没跟我说清楚。”

    “你爸哪去了?”

    “不知道。他到很远的地方去——可不是南斯拉夫,南斯拉夫在打仗你知道嘛!
我爸不回来了。”

    “那谁照顾你?”

    “照顾?”阿土似乎觉得滑稽地笑起来,“我照顾爷爷,爷爷病了,躺床上不
动。奶奶做饭。”

    “你们也住营帐里吗?”

    “我们不住营帐,我们住公寓。”阿土的眼睛流转着观看四周,似乎对吃没兴
趣了,“那个女人就住我们隔壁。”

    “公寓隔壁?”我问,“那个女人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哦——”他伸出指头开始数:“她、她丈夫、她侄儿——她侄儿也是个大人,
每天去上班,三个小孩,阿敏七岁,常跟我打架,他很坏,还有小桑妮,只有一岁,
还有姨婆算不清了。我妈说她姨婆脑子有毛病——”

    “你妈妈,”我说,“你不是说你妈死了?”

    “对对对,”阿土敲敲自己脑袋,“我老说错,我是说我奶奶,我奶奶啦!”

    “等下我拉琴的时候,”他眨着明亮的大眼,愉快地看着我,“你要给我多少
钱?”

    我说我得想想看,然后注意到盘子里剩下大半的菜。

    他耸耸肩:“刚刚街上有太太请我去吃披萨饼,我已经吃过了。吃不下了。”


                   ※      ※      ※      ※      ※


    在晚餐桌上,我把下午和阿土的邂逅说了出来。我知道我不该说的,因为,你
看,还没说完,丈夫就在那头哈哈大笑:

    “哇塞!只有你这种傻瓜会去上吉普赛人的当。今天南斯拉夫打仗,她们就说
是南斯拉夫来的,明天阿塞拜疆开火,他们就变成阿塞拜疆人了。过几个月莫斯科
打起来,他们就全是俄罗斯人了。来来来,为咱们的慈善家干一杯!”




                                 见证者



    没事吧?跟你随便聊聊。

    每个星期二,我从法兰克福搭火车到海德堡大学去教课。昨天,在火车上,看
到这么一件事,说给你听听。

    我站在曼海的月台上,等着换车。这天人特别的多。一群外国旅客,总有十来
个吧,脚边围着大大小小的行李,显然是出远门的,愉快地说笑聊天。

    火车进站了。这是班开往意大利的快车,一路上要经过许多阿尔卑斯山的湖泊
和隧道。

    车子停下来,一大堆人堵在狭窄的车门口。没有行囊、只夹着一本书的我,第
一个上了车。到海德堡只有十分种的车程,所以我就在车厢与车厢的衔接走道里找
了个角落站着,居高临下,看着旅客艰难地把大皮箱和自己的身体从密集的人体中
挤上来。那门,真窄。

    一个头发枯黄的中年女人挤到我身边来,不胜负荷地把皮箱“碰”一声落在我
脚边。

    车厢与车厢之间的自动门也不管用了。一个年轻的女人,一手牵着幼儿,一手
拎着皮箱,胸前晃荡着挂在颈间的小皮包,正要走过来,被自动门给钳住了。她身
边还堵着一大堆人。

    枯黄头发的女人伸手把门猛力拉开,嘴里嘟哝着:

    “我的天,要把小孩给挤坏了!”

    外国旅客正在前前后后地大声招呼,看是少了人、少了行李没有。黄头发女人
的丈夫终于也挤了上来,一个秃头、挺着大肚子的男人。他把一个更大的皮箱搁在
我脚边;现在,我的脚已经没有动弹的余地。

    秃头男人瞄了自己女人一眼,很有权威地吆喝:

    “把你皮包关上!”

    女人赶忙低头看皮包,手臂夹紧了,喏喏地说:“是,是关上的。”

    男人嫌恶地说:“这些人干嘛不回到南斯拉夫去!”

    女人说:“是啊!挤死了!刚刚有个带小孩的女人,瞧,就是站对面的那个—
—”女人用眼睛示意,“就被自动门给夹住了,我把她放出来的!”

    火车摇摇晃晃地走着,查票员已经来到走道,一个高拔的女声说:

    “我的皮包——我的皮包被偷了”

    是那个年轻的女人,两三岁大的孩子紧紧依偎着母亲的腿。

    “护照车票都没有了”

    挂在她胸前的皮包张着大嘴,露出一些纸张杂物。

    头发枯黄的女人,就在我耳边,对她丈夫说:

    “一定是她刚刚夹在门里的时候发生的,她身边贴着那群——”

    男人回头瞄她一眼,问:

    “你看见啦?是你帮她开门的?”

    女人用力点头:“是啊,那个自动门刚好要关上,她刚好要经过,她一手牵着
小孩——”

    “您有见证人吗?”查票员手里拿着剪票的夹子。

    年轻的女人往四周张望。

    “我们看见了!”秃头男人大声说,挺着胸膛,往前踏出一步。

    “刚刚在曼海站上来一窝蜂塞比尔、克罗地亚人,乱成一团,”男人表情郑重
地述说,“这位女士被夹在这个自动门里,那群南斯拉夫人就围着她”

    嘿,你知道吧?塞比尔和克罗地亚人就是正在南斯拉夫打仗的家伙。克罗人要
独立,塞人不让,就火并起来了。房子被大炮轰掉的老百姓嘛,四处流亡。涌进德
国的有好几万。

    火车已经慢了下来,海德堡到了。

    车门自动敞开,在月台上,守候在这个门口的,是两个穿制服的警察。

    大伙儿都下了车。查票员对警察说:

    “这位女士声称皮包在火车上被窃”

    我知道我上课要迟到了,可是,你会原谅我爱看戏的个性。

    年轻的女人一手牵着孩子,胸前的皮包还敞开着,好像一张张口要喊的大嘴。
南斯拉夫旅客三三两两地从别的车厢下来,往这里聚拢,边走边彼此探问:发生了
什么事?为什么要我们下车?

    疑惑全写在脸上。

    警察面对着秃头男人,取出纸笔:

    “请留下名字和地址。”

    “您看见窃盗的发生?”

    “嗯!”男人很严肃地看着警察说,“是在那群南斯拉夫人里头,那个人大约
五十五岁,一百七十八公分高,深色头发,穿暗红色上衣。”

    他很流利地一口气说到底。

    我倒抽一口凉气。

    对着陆续走来、正在七嘴八舌说话的南斯拉夫人,警察说:

    “请您指认”

    男人的眼睛逡巡着。

    

    然后抬手一指,指着一个走在大伙后边的人。

    “他。”

    男人低声对警察说。

    他。在我看来,大约有六十五岁,一百八十五公分高,穿着整齐的黑呢大衣,
颈间裹着格子围巾。很英挺地走过来。

    这个人,茫然地看着两个警察向他靠近。

    一个戴眼镜的男人,显然是旅行团里唯一懂德语的人,愤愤地对警察说:

    “那个人有什么证据?你们凭什么相信他的话?这是没有道理的”

    警察已经开始搜身。被搜的人仍旧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顺从地打开大
衣,抬高手臂,让警察伸手触模贴身的衣服。他甚至于不了解同伴在跟警察抗议些
什么,他听不懂。

    另一个警察,弯着腰,打开一只皮箱,里里外外地摸索。皮箱关好,又把手伸
进一只百货公司的塑胶袋。

    整辆列车等着。人们倚着窗子,伸出半个身子看热闹,不时彼此交换意见,比
手划脚地发表对世界局势和种族差异的评论。

    秃头的男人似乎觉得任务已经完成,拎起皮箱,果决地对女人说:

    “走!”

    他踩着大步,女人窸窸窣窣地在后头跟着。

    会说德语的南斯拉夫人对着夫妻的背影大叫:

    “哈罗,不要走不要走,您欠我们一个解释呀!等警察搜完了您要给我们一个
交代——”

    男人走得很快,一会儿就上了电梯,不见了。

    两个警察,没搜到东西,一时之间似乎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交头接耳了一会,
决定请所有的人回到车上,继续他们的人生旅程。

    “开车了! 开车了!”列车长挥舞着手催促旅客。 南斯拉夫人三三两两地登
上车厢,只有一个,火车开动了之后还攀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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