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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在欧洲-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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役、爱与仇恨的前因后果

    酸酸的苹果清香使我心里荡漾着幸福的流动,但我的幸福感不曾满得溢了出来。

    即或不去想那阴暗的平行时序,我在万千翻起的白桦叶上看见秋色一日浓似一
日。行走在漠漠穹苍与莽莽草原之间,感觉到凋零肃杀之气一日寒似一日。阳光渐
渐淡薄下来。拉长了苹果树的影子。一切酝酿、一切期盼、一切成熟、一切丰润,
都向虚无与幻灭滑落。在极致的完美、深沉的幸福中隐藏着巨大的、黑色的忧伤。

    我的幸福感难得满得溢了出来,因为我也些微知道一点忧伤。


  当国家统一的时候



                                 跑  车



    我们的旧跑车要折价卖掉。 PORSCHE,形状古怪,像一只凶狠的牛头犬但长着
腊肠狗的腿;声音野蛮,像豹欲怒不怒的咆哮。在我眼中,这不过又是一堆钢铁配
在轮子上,但是行家告诉我,这种车对人的性格有潜移默化的功能。尤其是男人,
平常也许唯唯诺诺、自卑自憎,一旦在PORSCHE的驾驶座上坐稳,敞开宽大的天窗,
戴上深黑的墨镜,人,就变了。他潇洒自信,浑身充满个性的魅力,整个世界都在
他掌握之中。车子优雅地在红绿灯前停下,他觉得四边八方的人们都以挑逗爱慕的
眼光看着他。

    我们的车不贵,八○年份的,只要一万两千马克,大约是廿万台币吧!

    广告刊出的第一天,电话来得特别早。一个年轻的男人,德语口音很特殊,迫
切的心情更特殊:

    “我明天一早就来看车,请您无论如何保留给我”

    是东柏林的口音,这是墙那边的同胞了。

    第二天早上八点,年轻人在门口出现。夜里两点从东柏林出发,赶了六个小时
的路,眼睛透着红丝。

    进来喝杯咖啡吧,东德的同胞!

    年轻人拘谨地坐着。他是一个农化工厂的工人,今年廿岁。月薪八百东马克,
从前,等于两百多块西马克。七月一日两德货币统一后,八百东马克就换成八百西
马克。但是,他要工作几年才能储蓄一万两千马克?这社会主义国家的年轻人哪来
的钱?

    “不稀奇,”华德说,“很多人在西德有亲戚,很可能他分到了遗产什么的。
以前东德人分到了遗产也不能享用,政府不准出来,现在统一了,钱都可以领出来
用了。”

    距离七月一日还有两个星期,年轻人说,现在没有办法付您车款.您可不可以
等我到七月一日?这里有一封我父亲的信。

    年轻人的父亲,竟然是东德一个着名的神学家,我们肃然起敬。神学家写着:


        我个人并不乐见东德的青年如此急切地抢搭西方的汽车文化和商业市
    场,我们需要一点时间适应,但既然卡尔意愿如此,我也尊重。






        在货币统一之前,卡尔将无法付您车款,我愿意以我的信誉为他作保
    ——如果我的信誉对您有一点意义的话。由于两德的特殊情况,希望您给
    予卡尔额外的时间,让他在七月后付款


    抬眼看看卡尔,他睁着稚气的眼睛,似乎有一点尴尬。当神学家父亲在书房里
写这封信的时候,卡尔是不是背着手站在一旁不安地等候呢?东德的路况不好,又
有时速限制,开这样一辆跑车,就好像把大白鲨养在池塘里头,而这个年轻人却以
一个神学家一整年的薪资来购买,他昏了头吧?

    神学家父亲或许也这样质问过儿子,然而转念想想,由于这样一个父亲,这孩
子受过多少苦呢?有着知识分子和宗教信仰者的双重背景,神学家在马克思主义的
家乡是个“黑五类”,他的儿子因此被剥夺了受高等教育的机会。

    社会主义所亏欠于他的,由资本主义的价值来偿还。神学家也别无选择。



                                 樱  桃



    爸爸妈妈要到湖南去修祖坟,先绕远路来看女儿。来到六月的欧洲,苹果还青
涩地挂在枝上,樱桃却已沉沉地垂下,红艳艳地满树招摇。

    似乎家家院落里都有株樱桃树,只有我们没有。其实也不需要,每一天,不同
的邻居,送来不同株树上的樱桃,用篮子、陶碗、盆子、袋子装着。

    樱桃得饱满丰润,得红里透着熟黑,摘了就得吃;过了水,隔了夜,就要烂掉。
上午,爸妈就着邻居的篮子吃樱桃,边吃边说:

    “你们院子里也该种棵樱桃!”

    “没地方了,”我说,“院子里已经有苹果、李子、梨子、桃子”

    下午,爸妈手中捧着邻居送来的陶碗,边吃边说:

    “你们院子里也该种一棵樱桃!”

    晚餐后,爸妈托着邻居送来的木盆,边吃边说:“你们院子里也该种棵樱桃!”

    我懂了。和对面的海蒂商量好,爸妈可以到他们的院子里自己去采樱桃。

    “真的吗?”爸爸兴奋起来,就要夺门而出,被妈妈喝住:“慢点慢点!你不
是说要带樱桃去给湖南的亲戚吃吗?我们应该等要上飞机的当天早上去摘才对呀,
现在摘,过两天都烂了。”爸爸想想,“对,星期六早上再摘,到了湖南还新鲜


    他不安地踱来踱去,从此就有了心事。爸爸,去温水池游泳吧?好,可是别忘
了星期六要采樱桃呀!

    爸妈,我们去巴黎看看吧?!好哇,可是回来之后要采樱桃哦!下雨了。哎呀,
那树上的樱桃会不会被雨水打坏?

    你说,邮差来了,他说,对,他知道我们要去采樱桃吗?你说,吃晚饭了,他
说,星期六要早点起床。你说,看看电视新闻吧!他说,还要带个梯子去,就怕钩
不着。你说爸爸,马桶盖一定要盖上,因为你九个月大的孙子喜欢把脑袋塞进马桶
里看水,他说,我知道,一定要带个大桶子去装樱桃。

    不管怎么样,星期六还是到了。好像还是正常人都该在床上的时辰,听见楼下
窸窸窣窣的窃窃私语:

    “梯子在哪里?篮子呢?你拿的是什么?”

    “不必叫醒他们,我们自己去吧!”

    总是爸爸的声音,很沉着地指挥着,妈妈却不怎么说话,只是不断发出叹息和
呻吟。她显然不太情愿.不知为什么。但是四十年的夫妻常律,使她虽不情愿,却
不能不从命。

    大门碰地一声关上。

    我披上层楼,赶到窗边往街上看。

    空荡荡的街上,七十三岁的老爸爸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大木梯,膀子上还吊着一
个小木凳;六十五岁的妈妈左手提个菜篮,右手挽着个大木桶。

    他们在街心站着,露出茫然的神情。

    “你说是哪一家呢?”爸爸问。

    “我不知道,”妈妈说,“同你讲等到女儿起来再问,你不肯,你——”

    “她说对面,就是对面嘛。我知道对面那一家有棵樱桃树。”

    “我的天哪,真是,这里哪一家没有一棵樱桃树啦.我问你,对面对面,是左
手边的对面还是右手边的对面,你怎么知道?我问你。”妈妈的声调越来越高。

    “不会错啦,一定是那一家,”爸爸随手一指,开始向前移动脚步,“不会错
啦!”

    “万一错了———”妈妈气急败坏起来,干脆开始往回走,“人家把你当贼看,
看你怎么办!我不去,不去了!”

    抱着梯子凳子的爸爸也犹豫起来。孤苦伶仃地立在街心。

    我把身子伸出窗外,“就是那家白房子,从后门进去,不要把人家吵醒了,他
们院子里有长梯。”

    两老的背影没入树丛。这一去就是两个小时,怕是在樱桃树上边采边吃边聊天
吧?我去瞧瞧。

    院子里两株樱桃树,老人家一人霸占一株,攀在梯子上,全神贯注在采果子;
桶子和篮子已经盛满了,只是我不知道,桶子里还有大塑胶袋,大塑胶袋里还有小
塑胶袋。爸爸显得意志坚定,一定要把每一个袋子都装满。

    “这么多,怎么带得动?”

    “你不知道啊,”老人头也不回,“湖南亲人多。上次我们回去,看那边只有
一种水果,就是西瓜。这次带点自己亲手采的、新鲜的德国樱桃,让大家都分享一
点,也是人情。我们不能老带几大件、几小件回乡,一点樱桃也是一番心意,懂不
懂?”

    帮两老搂着、抱着、提着、背着樱桃回来,樱桃树的主人海蒂也跟着闪进门来。
她手里有两个硬纸盒,纸盒里有一大捆细麻绳,附带剪刀。海蒂跪在地上检视樱桃,
把坏的一个一个挑出来:“有一个烂的都不行,会把好的也传染烂掉。”

    “海蒂,”我问她,“你找到新的清洁妇了吗?”

    “还没有。”她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上次那个——南斯拉夫人大不可靠,那
个波兰人又不彻底,真头痛!”

    “现在东德开放了,那边失业问题又严重,或许你可以雇个东德女人,想过吗?”

    “当然想过,”海蒂捧着好的樱桃,小心地放进纸盒里,“不过,你知道吗?
用一个东德人,我心里觉得怪怪的!”

    “为什么?”我有点惊讶。

    “总觉得好像,好像——”海蒂捡起一个坏了半边的樱桃,把好的一半吃掉,
“在趁人之危剥削他们似的。他们是我的同胞,我利用他们低薪资和失业问题来廉
价雇用他们,总觉得心里有愧似的——好像对他们有所亏欠”

    “你这种感觉其实是很有问题的,不是吗?海蒂,”我说,嘴里吃到一颗极涩
的樱桃,“东德人和南斯拉夫人、波兰人一样,并不特别尊贵。如果自由市场经济
使一个东德人觉得打扫一小时赚十五马克是个好工作的话,他就可以做,你只是雇
主,没什么亏欠或剥削的,是不是?”

    “话是这么说,可是我感觉不安”海蒂把纸盒封起来,“分开四十年,我
们变富,他们变穷,不是他们不努力,而是由于外力的压迫,是苏联把社会主义制
度强加在东德人身上,而我们却幸运地享受美国的救济;我们的幸运使我对他们的
不幸有点罪恶感”

    爸妈听不懂我们的谈话,只是站在一旁惊异地赞赏海蒂使用麻绳的技术。麻绳
在纸盒四围绕来绕去。海蒂打了个漂亮的牢结之后,一反手又编了个顺当的提手。
老人家发出不可置信的赞叹。

    两箱红艳樱桃,扎得稳当结实,“一路到中国故乡,绝对没问题!”海蒂得意
地说,“知道吗?这扎绳的技巧是我从小跟母亲学的。小时候,妈妈三天两头地把
吃的、穿的、用的东西一盒一盒装起来,寄给波兰和东德那许多无法探望的亲戚。
从咖啡到小孩牛仔裤,样样都寄。小时候看妈妈结绳,大起来就轮到我自己打包裹、
寄东西了。一直到柏林围墙塌了,我们才停止。你看,扎了几十年这样的包裹,怎
么能不熟练?”

    爸爸从海带手中接过樱桃箱子,提在手里,很沉,他握得很紧。

    从西德到湖南衡山,两老有很长的路要走。



                                 边  境



    把护照从皮包里取出来,拿在手上,边境就要到了。

    “报上说,七月一日起撤除所有边境检查,今天已经七月十五!”华德瞥我一
眼。

    我知道。昨天从东柏林来付车款的卡尔也说,边境已无警察,可是,我低头看
看手里的护照;这种犹疑不安的感觉,就好像被漏电的烫斗惊电过一次之后,人家
告诉你,别怕,修好了,伸手摸摸看,你迟疑伸出的手,会发抖。

    边境。

    岗亭在,铁丝网在,电眼监视塔在,穿着制服的警察不在了。我们的车就这样
流过去。

    这已经是一个国家。

    我想在路旁停下车,喘一口气,回过神来。这是怎么回事?

    一年前,在巨大的监视塔的阴影下,人们畏缩而谨慎地双手捧上文件,让警察
过目;警察像喜怒无常而权威至上的生死判官,看你一眼就让你惊退一步。你心里
诅咒他,但你作出谄媚而顺从的表情,就怕一不小心得罪了他,不让你过境。恐惧
使你卑微,使他蛮横。

    一个月前,在巨大的监视塔的阴影下,人们把文件递出车窗,警察看都不看,
笑盈盈地说:“欢迎:一路顺风!再见!”他很热情、很友善地和你招招手。

    没有,警察并没有换,前后是完全同样的人。

    今天,岗亭里只有一张空荡冷落的凳子,坐它的人,加入了失业者的行列。

    站在路边,往天空眺看高耸的监视塔。我不知道烫斗为什么漏电,也不十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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