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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克利斯朵夫-第18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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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着同样的阶段,遇到同样的障碍,同样的消耗完了。有人说:“人生再没比爱情的重
复更令人厌倦的了,”这句话要是不错,那末整个人生的重复不是更可厌吗?那简直会
教人发疯。——克利斯朵夫竭力不去想它,既然要活下去就不能想,而他是要活下去的。
这种自欺其人的心理教人非常痛苦:为了内疚,为了潜在的、压制不了的、求生的本能,
而不愿意认清自己的面目!明知世界上没有安慰可言,他就自己创造安慰。明知生活没
有什么意义,他偏创造生活的意义。他教自己相信应当活下去,虽然活不活跟谁都不相
干。必要的时候,他还会对自己说是死了的朋友鼓励他活的。同时他知道这是把自己的
话硬放在死者嘴里。人就是这么可怜!
    克利斯朵夫重新上路,步子似乎跟以前一样的稳健了;他把心房关起来,不让痛苦
闯进去。他不对别人提到他的痛苦,自己也避免和痛苦劈面相见:他好象很平静了。
    巴尔扎克说过:“真正的苦恼在心灵深处刻了一道很深的沟槽,它似乎毫无动静,
睡熟了,实际上却继续在腐蚀灵魂。”
    凡是认识克利斯朵夫而能仔细观察他的人,看着他来来往往,弹奏音乐,有说有笑,
——(他居然会笑了!)——一定会感到这个人虽然那么壮健,虽然眼里燃着生命之火,
但精神上已经有些东西给摧毁了。
    他和人生重新结合之后,就得找个生计。当然不是离开那个城市,瑞士是最安全的
避难所;而且这样豪爽的主人,到哪儿去找呢?但他的傲迫使他不愿意加重朋友的负担。
虽然勃罗姆竭力推辞,一个钱都不肯收,他却直要找到了几处教琴的事,能付一笔固定
的膳宿费给了屋主,才觉得安心。那可不容易。他轻举妄动参加革命的事到处都有人知
道,一般布尔乔亚家庭当然不愿意跟这个危险的,至少是古怪的,所以是“不相宜的”
人打交道。然而他靠着自己在音乐界上的名片和勃罗姆的斡旋,居然踏进了四五个胆子
大一些的,或是更好奇的人家。他们也许想以惊世骇俗的方式表示风雅,但另一方面照
旧很小心的监视着他,使学生对老师抱着敬而远之的态度。
    勃罗姆家里的生活是非常有规律的。早上,各人干各人的事:医生出去看诊,克利
斯朵夫出去教课,勃罗姆太太上菜市和教堂。克利斯朵夫到一点左右回来,大概总比勃
罗姆早。勃罗姆不许人家等他吃中饭,所以克利斯朵夫跟年轻的主妇先吃。那在他绝对
不是愉快的事,因为他对她毫无好感,也没有什么话可以和她谈。她当然觉察人家对她
的印象,可是听起自然,既不想注意一下修饰,也不愿意多用思想。她从来不先向克利
斯朵夫开口。动作跟服装毫无风韵,人又笨拙,又冷淡,使一切象克利斯朵夫那样对女
性的妩媚很敏感的男人望而却步。他一边想到巴黎女子的高雅大方,一边望着阿娜,不
由得想道:“啊,她多丑!”
    可是这并不准确;不久他发现她的头发,手,嘴,还有那双一看到他就闪开去的眼
睛,都长得很美。但他心里对她的批评并不因之改变。为了礼貌,他勉强跟她搭讪,很
费力的找些谈话的题目,她那方面又一点儿不合作。有两三次,他问她一些事,关于她
的城市的,她的丈夫的,她本身的:可什么都问不出来。她只回答几句极无聊的话,努
力装着笑容,而那种努力又使人不愉快:她笑得很不自然,声音很闷,说话断断续续,
每句后面总带着难堪的静默。临了克利斯朵夫只得尽量避免跟她谈话;那也是她求之不
得的。医生一回家,两人都觉得松了一口气。勃罗姆老是很高兴,大声嚷嚷,忙这个忙
那个,非常俗气,心却是挺好。他能吃能喝,说个不停,也笑个不停。跟他在一起,阿
娜还略微说几句;但他们俩谈的无非是所吃的菜和每样东西的价钱。有时勃罗姆取笑她
对宗教的热心和牧师的讲道,她沉着脸,一声不出,就在饭桌上生气了。医生多半讲着
他看病的情形,津津有味的描写某些可怕的病象;那种刻划入微,淋漓尽致的叙述,使
克利斯朵夫大为气恼,拿饭巾丢在桌上,不胜厌恶的站起来,把医生看得乐死了;他立
刻打断了话,一边笑一边道歉。可是下一餐上他又来了。这些医院里的笑话,似乎能够
使麻木不仁的阿娜听了快活的。她会突然之间笑起来,而且是种狞笑,有些兽性的意味。
实际上她对她所笑的事也许和克利斯朵夫同样的厌恶。下午,克利斯朵夫很少学生。医
生跑在外面的时候,克利斯朵夫往往和阿娜留在家里,可并不见面。各人干着自己的工
作。最初勃罗姆要克利斯朵夫教阿娜弹琴,说她还有相当的音乐天分。克利斯朵夫要阿
娜弹些东西给他听。她虽然不大高兴,却也不推三阻四,照例态度冷冰冰的,弹得非常
机械,毫无表情:一切音符都是相等的,没有一点儿抑扬顿挫,为了翻谱,她会若无其
事的把弹了一半的乐句停下来,然后再从容不迫的接下去。克利斯朵夫气坏了,不等曲
子弹完就走掉,免得说出粗野的话得罪她。她可并不慌,声色不动的直弹到最后一个音,
对于他的失礼毫无伤心或生气的表示,甚至也没十分留意。但从此他们之间再也不提音
乐了。有几天下午,克利斯朵夫照例是出去的,倘若突然之间回家,就会发见阿娜在那
儿练琴,冷冷的,毫无兴致,可是态度很固执,把同一乐节弹上四五十遍也不厌倦,也
不兴奋。知道克利斯朵夫在家的时候,她从来不弄音乐。她的时间除了虔修之外,都花
在家务上:缝这个,缝那个,监督女佣,特别注意整齐清洁。丈夫认为她是一个贤德的
女人,有点儿古怪,据他说是“象所有的女人一样”;但也“象所有的女人一样”很忠
诚。关于最后这一点,克利斯朵夫心里不表同意,觉得勃罗姆的心理学太简单了;但反
正是勃罗姆的事,想它干吗!
    吃过晚饭,大家待在一起。勃罗姆和克利斯朵夫谈着话,阿娜做着活儿。由于勃罗
姆的请求,克利斯朵夫又常常弹琴了,在临着园子的黑洞洞的大客厅内直弹到深夜,使
勃罗姆在一旁听得出神世界上不少人就是醉心于他们不懂的或完全误解的东西的,
——他们也正因为误解而爱那些东西。克利斯朵夫不再生气;他一生已经遇到多少混蛋!
但听到某些可笑的惊叹辞,也立刻停下,回到房里去了。勃罗姆终于猜到了原因,便竭
力把声音压低。并且他音乐的胃口很快就会厌足,留神细听的时间不能连续到一刻钟以
上:不是看报,便是打盹,不再打搅克利斯朵夫了。阿娜坐在屋子的尽里头,一声不出,
膝上放着活计,似乎在那里工作;但她直瞪着眼,手指不动。有时她在曲子的半中间无
声无息的出去了,不再露面。
    日子这样一天天的过去。克利斯朵夫又有了精力。勃罗姆的过分的,但是真诚的好
意,屋子里的清静,日常生活的有规律,特别丰富的日耳曼式的饮食,把他结实的身体
给恢复了。肉体已经和以前一样的健康,但精神上还是病着。新长出来的气力只有加强
骚乱的心绪,因为它始终不曾恢复平衡,有如一条装载不平均的船,受到一点极小的震
动就会跳起来。
    他完全孤独,跟勃罗姆谈不到精神上的相片,与阿娜的交际仅仅限于早晚的招呼,
和学生又毫无好感可言:因为他公然表示,以他们的才具,最好还是放弃音乐。城里他
一个人都不认得。而这也不完全是他的过失。固然他自从奥里维死后老是很孤独的呆在
一边,但周围的人也根本不让他接近。
    他住的那个古城起有些聪明强毅之士,但都是骄傲的特权阶级,自得自满,与外界
不相往来的。他们是一般布尔乔亚的贵族,爱好工作,教育程度很高,可是胸襟狭窄,
奉教非常热心,认为自己是最优秀的种族,自己的城市是最优秀的城市,沾沾自喜的厮
守着他们分支繁衍的古老的家族。每一家规定好一个招待亲属的日子,余下的时间便门
禁森严。这些实力雄厚的世家从来不想炫耀财富,彼此都是知道底细的:这就够了;别
人的意见根本无足重轻。有些百万富翁穿得象小布尔乔亚一样,声音嘶嗄,讲着别有风
趣的土话,天天一本正经的上公事房,即使到了连一般勤谨的人也要退休的年纪还是照
常办事。太太们自命为精通治家之道。女儿是没有陪嫁的。有钱的父母要子女象自己一
样辛辛苦苦的去挣他们的家业。日常生活过得非常节俭:那些巨大的财产有极高尚的用
途,例如收藏艺术品,办美术馆,襄助社会事业。慈善机关和博物院常常收到数目很大
的,隐名的捐款。这种又伟大又可笑的现象都是属于另一时代的。大家只知道有自己,
似乎不知道外边还有别的世界。其实为了商业关系,为了交游广阔,为了教儿子们到远
方去游学,他们对外边的世界很熟悉。可是无论什么出名的东西,无论哪个国外的名流,
在他们心目中一定要经过他们认可之后才算成立。他们对自己的社会也管束极严,互相
支持,互相监督。这样就产生了一种集体意识,凭着一致的宗教观念与道德观念,把个
人的许多不同点——在那些性格刚强的人身上特别显著的不同点——给遮掉了。每个人
都奉行仪式,都有信仰。没有一个人敢有一点儿怀疑,即使怀疑也不愿意承认。你休想
掏摸他们的心事:因为知道受着严密的监视,谁都有权利窥探别人的心,所以他们格外
深藏。据说连那些离开乡土而自以为独立不羁的人,一朝回到本乡,照旧会屈服于传统,
习惯,和本城的风气:最不信仰的人也不得不奉行仪式,不得不信仰。在他们眼里,没
有信仰是违反天性的,没有信仰的人是低级的,行为不端的人。只要是他们之中的一分
子,就决不能回避宗教义务。不参加教礼等于永远脱离自己的阶级。①
    
    ①此处所称宗教均指基督新教。瑞士最普遍的宗教是新教。
    这种纪律的压力似乎还嫌不够。那些人在本身的阶级里头还觉得彼此的连系不够密
切,所以在大组织中间又造成无数的小组织,把自己完全束缚起来。小组织大概有好几
百个,而且每年都在增加。一切社会活动都有团体:有为慈善事业的,为虔修的,为商
业的,为虔修而兼商业的,为艺术的,为科学的,为歌唱的,为音乐的;有灵修会,有
健身会,有单为集会而组织的,有为了共同娱乐的,有街坊联合会,有同业联合会,有
同等身分的人的会,有同等财富的人的会,有同等体重的人的会,有同名的人的会。据
说有人还想组织一个不隶属任何团体的人的团体,结果这种人不满一打。
    在这城市、阶级、团体三重束缚之下,一个人的心灵是给捆住了。无形的压力把各
种性格都约束了。其中多半是从小习惯的,——从几百年来就习惯的;他们认为这种压
迫很卫生;倘若有人想摆脱,就是不合体统或不健全。看到他们心满意足的笑容,谁也
想不到他们心里有什么不舒服。但人的天性也要报复一下的。每隔相当时候,必有几个
反抗的人,或是倔强的艺术家,或是激烈的思想家,不顾一切的斩断锁链,使当地的卫
道之士头痛。但卫道之士非常聪明,倘若叛徒没有在半路上被压到,倘若比他们更强,
那末他们不一定要把他打倒,——(打架总难免闹得满城风雨),——而设法把他收买。
对方要是一个画家,他们就把他送入美术馆;要是思想家就送入图书馆。叛徒大声疾呼
的说些不入耳的话,他们只做不听见。他尽管自命为独往独来,结果仍旧被同化了。毒
性被中和了。这便叫做以毒攻毒的治疗。——但这些情形很少有,叛徒总是在半路上被
扼杀的居多。那些安静的屋子里藏着不知多少无人知道的悲剧。里头的主人往往会从从
容容的,一声不响的跑去跳在河里;再不然在家中幽居半年,或者把妻子送进疗养院。
大家把这些事满不在乎的谈着,态度的冷静可以说是本地人最了不起的特点之一,即使
面对着痛苦与死亡也不会受影响。
    这些严肃的布尔乔亚,因为看重自己人,所以对自己人很严;因为瞧不起别人,所
以对别人比较宽。对于象克利斯朵夫一般的外侨,例如德国的教授,亡命的政客,他们
都相当宽大,觉得跟自己无关痛痒。并且他们爱好智慧,决不为了前进的思想而惊慌,
知道自己的儿孙是不受影响的。他们用着冷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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