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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克利斯朵夫-第18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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种情形不是又可恨又可笑吗?克利斯朵夫因为失望,愤怒,不由得狞笑了一下。痛苦的
无能,无能的痛苦,致了他的命。他的心被压碎了
    屋子里除了医生出诊时的脚步以外,寂静无声。等到阿娜出现,克利斯朵夫已经完
全丧失了时间观念。她用盘子端进中饭来。他一动不动的望着她。也不开口道谢。但在
他好象一无所见的发呆的眼里,少妇的影子象照相一样的印了进去。隔了好久以后,对
她认识更清楚的时候,他所看到的她仍旧是当时的模样;多少新的形象都抹不掉第一个
回忆:头发很浓,挽着个很大的髻;脑门鼓得高高的,脸盘很大;又短又直的鼻子,眼
睛老是低垂着,要是和别人的眼睛碰上了,就冷冷的不很坦白的躲开去;微嫌太厚的嘴
唇抿得很紧;神起固执,近乎凶狠。她个子高大,身体长得很好,很结实,可是穿的衣
衫太窄,动作非常僵。她一声不出,把盘子放在近床的桌上,然后胳膊贴着身体,低着
头退出去。克利斯朵夫看到这个古怪而可笑的人并不觉得惊异,也不吃端来的东西,只
管暗暗的磨自己。
    白天过了。晚上阿娜又端来一些新的菜,看到中午拿来的食物原封不动,也就不声
不响的端着走了。她不象一般女子那样,看到病人会自然而然的说些好话。她似乎不觉
得有克利斯朵夫这个人,或者根本不觉得有她自己。克利斯朵夫好不耐烦的看着她笨拙
与强直的动作,感到一种敌意。可是他感激她的不开口。——过了一会,医生来了,因
为发觉克利斯朵夫没有吃东西;他的大声嚷嚷使克利斯朵夫愈觉得阿娜的静默可感。医
生看到他的太太没有劝克利斯朵夫吃饭大不高兴,亲自来强迫克利斯朵夫。克利斯朵夫
为了求个清静,只得喝几口牛奶,喝完又转过身去不理不睬了。
    第二夜情形比较安定。他困倦之极,再也没有痛苦的感觉,再也没有丑恶的生命的
痕迹——可是一醒过来,更窒息了。他把那天琐琐碎碎的情形都记起来,想到奥里
维不愿意出门,再三说要回去,于是他不胜悲痛的对自己说:
    “是我送了他的命。”
    他不能再一动不动的待在房里,让那目光凶恶的斯芬克斯把它的问题和死尸的气息
折磨,便非常骚动的爬起来,走①出卧室,下了楼梯,本能的,怯生生的,需要挨在别
人身边。可是他一听见人声又马上想躲开了。
 
    
    ①希腊神话载:人面狮身的斯芬克斯向路人提出神秘的谜语,凡不能解答者皆被吞
食。
    勃罗姆那时在饭厅里,很亲热的接待克利斯朵夫,立刻问到巴黎的事。克利斯朵夫
抓着他的胳膊,说:“别问我。过一晌再谈罢请你原谅。我简直受不了。我累得要
死,累得”
    “我知道,我知道,”勃罗姆态度很殷勤。“你神经受了震动,前几天的刺激太厉
害了。别说话。别拘束。你爱怎办就怎办,好象在你自己家里一样。我们决不打搅你。”
    他的确说到做到。为了避免惊动客人,他又趋于另外一个极端:在克利斯朵夫面前,
他夫妇之间也不敢交谈了;说话都放低着声音,走路提着脚尖,屋子里变得没有一点声
响。克利斯朵夫看到这窃窃私语的情形和强制的静默,非常难堪,只得要求勃罗姆照常
办事,跟从前一样的过活。
    这样以后,主人就一切都让克利斯朵夫自便。他几小时的坐在屋子的一角,或者象
游魂似的踱来踱去,说不出想些什么,几乎连痛苦的气力都没有了。他象呆子一般,看
到自己心如槁木,不由得厌恶之极。唯一的念头是跟“他”一起埋葬,万事全休。——
有一次,他看到花园的门开着,不知不觉走了出去。但一到阳光底下,他就非常难受,
赶紧退回来,仍旧去关在护窗紧闭的屋子里。天气晴好的日子使他受罪。他恨太阳。他
受不了自然界的恬静。在饭桌上,他不声不响的只顾吃着勃罗姆搛给他的菜,眼睛钉着
桌子。有一天,勃罗姆指给他看客厅里有一架钢琴;克利斯朵夫竟骇然掉过头去。他对
无论什么声音都厌恶,只求静默,只求黑暗!心中只有空虚,也只需要空虚。生命
的欢乐,象大鹏般振翼高歌,直冲云霄的欢乐是完了!一天又一天的呆在房里,唯一的
生命感觉,是隔壁屋子里时钟滴答的声音,仿佛在他脑子里摆动。可是欢乐的野鸟还在
他胸中,常常突然之间飞起来,撞在栅栏上,使心灵深处有一阵可怕的骚动,——“一
个人独自在渺无人烟的荒野中悲号”
    人生的苦难是不能得一知己。有些同伴,有些萍水相逢的熟人,那或许还可能。大
家把朋友这个名称随便滥用了,其实一个人一生只能有一个朋友。而这还是很少的人所
能有的福气。这种幸福太美满了,一朝得而复失的时候你简直活不下去。它无形中充实
了你的生活。它消灭了,生活就变得空虚:不但丧失了所爱的人,并且丧失了一切爱的
意义。为什么世界上有过这样的一个人(朋友)呢?为什么要有我呢?
    这一下死的打击对于克利斯朵夫格外可怕,因为那时克利斯朵夫生命的本体暗中已
经动摇了。人生有些年龄,机构的内部会酝酿一种蜕变,肉体与心灵特别容易受外界的
打击;精神气惫,有种说不出的惆怅,对一切都觉得厌倦,对过去的成就毫不留恋,对
前途也看不出一点儿端倪。在发作这些心病的年纪上,大多数人有家庭的责任把他们束
缚着;这种责任固然使他们缺少批判自己、寻觅新路、重新缔造坚强的新生活所必需的
自由精神,但同时也做了他们的保镖;固然,在那种情形之下你牢骚满腹,藏着不少的
隐痛还得永远的往前走没法躲避的作业,对于家庭的照顾,逼着一个人象一起
站着打盹的马似的,在两根车辕中间拖着疲乏的身子继续向前。——可是一个无牵无挂
的人,临到一平空虚的时间就毫无依傍,没有一点强其他前进的东西,只是为了习惯而
走着,不知道往哪儿去。力量被扰乱了,意识不清楚了。在他这样迷迷忽忽的时候,要
是来了一声霹雳,把他的梦游病惊醒过来,他就吃苦了。他倒下去了
    几封从巴黎转过来的信,把克利斯朵夫的麻痹状态驱散了一些时候。那是赛西尔和
亚诺太太写来的,无非是安慰的话。可怜的安慰!没用的安慰!嘴里谈着痛苦的人并不
是身受的人那些书信只使他听到那个已经消灭的声音的回声。他没有勇气答复,人
家也不再写来了。在这个意志消沉的情形之下,他要抹掉自己的痕迹,教自己消灭。痛
苦能够使一个人变得不公平:他过去喜欢的那些人对他都不存在了。只有死掉的那一个
才永久存在。连着好几个星期,他努力要教亡友再生,他和他谈话,写信给他:
    “我的灵魂,今天我没收到你的信。你在哪儿呀?回来罢,回来罢,跟我说话啊,
写信给我啊!”
    虽然他夜里费尽心力,还是不能在梦中和他相见。这一点是很难办到的,只要你还
在为了朋友的死亡而心痛的时候。直要以后你慢慢的把故人忘了,故人才会重新出现。
    然而外界的生活已经逐渐渗入心灵的坟墓。克利斯朵夫开始听到屋内各种不同的声
音,不知不觉的关心起来了。他知道几点钟开门,几点钟关门,白天一共开关几次,有
几种方式,依着来客的性质而定。他能认出勃罗姆的脚声,在想象中看到医生出诊回来,
在穿堂里挂他的帽子和外套,老是用那种细心而古怪的方式。要是听惯的声音到时没听
见,他就不由自主的要探究原因。在饭桌上,他也无意识的听人家谈话了,发觉勃罗姆
差不多老是一个人说话,太太只简短的回答几句。虽然缺少谈话的对手,勃罗姆可并不
在乎,照旧高高兴兴的,讲着他才看过的病人和听来的闲话。有时,勃罗姆说着话,克
利斯朵夫居然对他瞧着,勃罗姆发觉之下非常快活,更尽量打动他的兴致。
    克利斯朵夫勉强想和自己的生活重新结合起来可是没劲!他觉得自己多老,跟
天地一样的老!早上起来照着镜子,看到自己的身体,姿势,愚蠢的外形,觉得厌
倦不堪。为什么要起床,要穿衣服?他拚命逼自己工作:可是工作使他受不了。既
然一切都得归于虚无,创造有什么用?他不能再搞音乐了。一个人唯有经过了患难才能
对艺术——(好似对其他的事情一样)——有真切的认识。患难是试金石。唯有那个时
候,你才能认出谁是经历百世而不朽的,比死更强的人。经得起这个考验的真是太少了。
某些被我们看中的灵魂——(所爱的艺术家,一生的朋友),——往往出乎我们意外的
庸俗。谁能够不被洪涛淹没呢?一朝被患难接触到了,人世的美就显得非常空洞了。
    可是患难也会疲倦的,它的手也麻痹了。克利斯朵夫神经松了下来,睡着了,他无
穷无尽的尽睡,仿佛怎么也睡不足。
    终于有一夜,他睡得那么熟,到第二天下午才醒。屋子里一个人都没有。勃罗姆夫
妇出去了。窗子开着,明媚的天空笑着。克利斯朵夫觉得卸掉了一副重担。他起来走到
花园里。一方狭窄的三角形的地,四周围着高墙,象修道院模样。在几块草地与极平常
的花卉中间,有几条起着细砂的小径;一根葡萄藤和一些蔷薇爬在一个花棚上。一个碎
石铺成的洞内有一道细小的喷泉;一株靠墙的皂角树,香味浓烈的枝条挂在隔邻的花园
高头。远处矗立着红岩铺成的教堂的钟楼。时间是傍晚四点。园中已经罩着阴影。树巅
和红色的钟楼还浴着阳光。克利斯朵夫坐在花棚下面,背对着墙,仰着头,从葡萄藤和
蔷薇的空隙中望着清朗的天。他似乎才从恶梦中醒来。周围是一平静寂。一根蔷薇藤懒
洋洋的挂在头顶上。忽然最好看的一朵花谢了,落英缤纷,在空中散开来,好比一个无
邪的美丽的生命就这样平平淡淡的消逝了这一下克利斯朵夫可哀痛之极,透不过气
来,把手捧着脸哭了
    钟声响了。从这一个教堂到另一个教堂,钟声相应克利斯朵夫不知道过了多少
时间。等到抬起头来,钟声已止,夕阳已下。克利斯朵夫被眼泪苏解了,精神被冲洗过
了,听见心头象泉水似的涌出一阕音乐,眼望着一钩新月溜上天空。他被一阵脚声惊醒
之下,立刻回到房里,关了门,拴上了,让他音乐的泉源尽量奔泻出来。勃罗姆上来招
呼他吃饭,敲敲门,推了几下:克利斯朵夫只是不理。勃罗姆从锁孔里张望,看见克利
斯朵夫大半个身子起在桌上,四周堆满了纸,才放心了。
    过了几小时,克利斯朵夫筋气力尽,走到楼下,发觉医生在客厅里一边看书一边等
着。他过去把他拥抱了,请他原谅他来到这儿以后的行动,并且不等勃罗姆开口,自动
把最近几星期中惊心动魄的事告诉了他。他跟医生提到这些,只有这么一次,而勃罗姆
是否完全听清还是问题:因为一则克利斯朵夫的话没有系统,二则夜色已深,勃罗姆虽
然非常好奇,也瞌睡死了。最后——(时钟已经敲了两点),——克利斯朵夫发觉了,
便跟主人道了晚安分手。
    从此克利斯朵夫的生活慢慢恢复了常规。那种一时的兴奋当然不能维持,他常常觉
得很悲哀,但那是普通的哀伤,不致妨碍他的生活了。得活下去,是的,非活下去不可!
他失去了在世界上最爱的人,受着忧苦侵蚀,心中存着死念,可是有一股那么丰满那么
专横的生命力,便是在哀伤的言语中也会爆发,在他的眼睛,嘴巴,动作中间放射光芒。
不过生命力的核心已经有条蛀虫盘踞了。克利斯朵夫常常会哀痛欲绝。他明明心里很安
静,或是在看书,或是在散步:突然之间出现了奥里维的笑容,那张温柔而疲倦的脸
那好比一刀扎入了心窝他身子摇摇晃晃,一边哼唧一边把手抱着胸部。有一次,他
在琴上弹着贝多芬的曲子,跟从前一样弹得慷慨激昂忽然他停住了,扑在地下,把
头埋在一张椅子的靠枕里,喊道:“啊!我的孩子!”
    最苦的是觉得一切都“早已经历过了”。他老是遇到一些同样的姿势,同样的言语,
同样的经验。什么都是熟识的,预料到的。某一张脸使他想起从前看到的另外一张脸,
会说出—…(他敢预先断定),——而且真的说出,另外一个人说过的话;同样的人经
历着同样的阶段,遇到同样的障碍,同样的消耗完了。有人说:“人生再没比爱情的重
复更令人厌倦的了,”这句话要是不错,那末整个人生的重复不是更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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