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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克利斯朵夫-第17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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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此系罗马法中解释配偶之条文,与爱情之徒为人事的而非神事的有别。
    这时奥里维走进来了。他动作很安详,蓝眼睛里头有一道新的,清明的光彩。他对
孩子微微笑着,跟赛西尔和亚诺太太握了握手,开始安安静静的谈话。他们都用着亲热
而诧异的态度打量他。他一切都不同了。在他抱着满腔悲苦把自己幽闭着的孤独中间,
好似一条躲在窠里的青虫,艰辛的工作了一番以后,终于把他的苦难象一个空壳似的脱
下了。他怎样的自以为找到了一个美妙的目标来贡献他的生命,且待下文再述。从此他
对于生命只关切一点,便是把生命作牺牲;而从他心中舍弃了生命的那一天气,生命就
重新有了光彩:这是必然之理。朋友们都望着他,不知道他有了些什么事,又不敢动问;
但他们觉得他是解脱了,他心中对任何人任何事都不再有遗憾或悲苦了。
    克利斯朵夫站起来,走向钢琴,和奥里维说:“要不要我唱一支老勃拉姆斯的歌给
你听?”
    “勃拉姆斯?”奥里维说。“你现在弹你死冤家的作品了?”
    “今天是诸圣节,对谁都应当宽恕,”克利斯朵夫说。
    为了免得惊醒孩子,他放低看声音唱看施瓦本地方的一支老歌谣中的几句:
    我感谢你曾经爱过我,
    希望你在别处更幸福
    “克利斯朵夫!”奥里维叫了起来。
    克利斯朵夫把他紧紧的搂在怀里“好了,我的孩子,咱们运气不坏。”
    他们四个都坐在睡熟的孩子周围,不做一声。要是有人问他们想些什么,——那末,
他们脸上表示着谦卑的神气,只回答你一个字:
    ——爱。
 
                  22
第一部

    精神安定。一丝风都没有。空气静止
    克利斯朵夫神闲意适,心中一片和气。他因为挣到了和气很得意,暗中又有些懊丧,
觉得这种静默很奇怪。情欲睡着了;他一心以为它们不会再醒的了。
    他那股频于暴烈的巨大的力,没有了目的,无所事事,入于蒙弊半睡的状态。实际
是内心有点儿空虚的感觉,“看破一切”的怅惘,也许是不懂得抓握幸福的遗憾。他对
自己,对别人,都不再需要多大的斗争,甚至在工作方面也不再有多大困难。他到了一
个阶段的终点,以前的努力都有了收获;要汲取先前开发的水源真是太容易了;他的旧
作才被那般天然落后的群众发见而赞赏的时候,他早已把它们置之脑后,可也不知道自
己是否还会更向前进。他每次创作都感到同样的愉快。在他一生的这一时期,艺术只是
一种他演奏得极巧妙的乐器。他不胜羞愧的觉得自己变了一个以艺术为游戏的人。
    易卜生说过:“在艺术中应当坚守勿失的,不只是天生的才气,还有充实人生而使
人生富有意义的热情与痛苦。否则你就不能创造,只能写些书罢了。”
    克利斯朵夫就是在写书。那他可是不习惯的。书固然写得很美;他却宁愿它们减少
一些美而多一些生气。好比一个休息时期的运动家,不知怎么对付他的筋骨,只象一头
无聊的野兽一般打着呵欠,以为将来的岁月都是平静无事的岁月,可以让他消消停停的
工作。加上他那种日耳曼人的乐观脾气,他确信一切都安排得挺好,结局大概就是这么
回事;他私自庆幸逃过了大风暴,做了自己的主宰。而这点成绩也不能说少了啊!
一个人终于把自己的一切控制住了,保住了本来面目他自以为到了彼岸。
    两位朋友并不住在一起。雅葛丽纳出走以后,克利斯朵夫以为奥里维会搬回到他家
里来的。可是奥里维不能这样做。虽然他需要接近克利斯朵夫,却不能跟克利斯朵夫再
过从前的生活。和雅葛丽纳同居了几年,他觉得再把另外一个人引进他的私生活是受不
了的,简直是亵渎的,——即使这另一个人比雅葛丽纳更爱他,而他爱这另一个人也甚
于爱雅葛丽纳。——那是没有理由可说的。
    克利斯朵夫很不了解,老是提到这问题,又惊异,又伤心,又气恼随后,比他
的智慧更高明的本能把他点醒了,他便突然不作声了,认为奥里维的办法是对的。
    可是他们每天见面,比任何时期都更密切。也许他们谈话之间并不交换最亲切的思
想,同时也没有这个需要。精神的沟通用不着语言,只要是两颗充满着爱的心就行了。
    两人很少说话,一个耽溺在他的艺术里,一个耽溺在他的回忆里。奥里维的苦恼渐
渐减轻了;但他并没为此有所努力,倒还差不多以苦恼为乐事:有个长久的时期,苦恼
竟是他生命的唯一的意义。他爱他的孩子;但一个只会哭喊的小娃娃不能在他生活中占
据多大的地位。世界上有些男人,对爱人的感情远过于对儿子的感情。我们不必对这种
情形大惊小怪。天性并不是一律的;要把同样的感情的规律加在每个人身上是荒谬的。
固然,谁也没权利把自己的责任为了感情而牺牲。但至少得承认一个人可以尽了责任而
不觉得幸福。奥里维在孩子身上最爱的一点,还是这孩子的血肉所从来的母亲。
    至此为止,他不大关心旁人的疾苦。他是一个与世隔绝的知识分子。但与世隔绝不
是自私,而是爱梦想的病态的习惯。雅葛丽纳把他周围的空虚更扩大了;她的爱情在奥
里维与别人之间划出了一道鸿沟;爱情消灭了,鸿沟依旧存在。而且他气质上是个贵族。
从幼年起,他虽然心很温柔,但身体和精神极其敏感,素来是远离大众的。他们的思想
和气息都使他厌恶。——但自从他亲眼看见了一桩平凡的琐事以后,情形就不同了。
    他在蒙罗区的高岗上租着一个很朴素的公寓,离开克利斯朵夫与赛西尔的住处很近。
那是个平民区,住在一幢屋子里的不是靠少数存款过活的人,便是雇员和工人的家庭。
在别的时期,他对于这个气味不相投的环境一定会感到痛苦;但这时候他完全不以为意;
这儿也好,那儿也好:他到处是外人。他不知道,也不愿意知道邻居是些什么人。工作
回来——(他在一家出版公司里有一个差事),——他便关在屋里怀念往事,只为了探
望孩子和克利斯朵夫才出去。他的住处不能算一个家,只是一间充满着过去的形象的黑
房;而房间越黑越空,形象就越显得清楚。他不大注意在楼梯上遇到的人。但不知不觉
已经有些面貌印入他的心里。有些人对于事物要过后才看得清楚。那时什么都逃不掉了,
最微小的枝节也象是用刀子刻下来的。奥里维就是这样:他心中装满了活人的影子,感
情一激动,那些影子便浮起来;跟它们素昧平生的奥里维居然认出了它们;有时他伸出
手去抓可是它们已经消灭了
 
    有一天出去的时候,他看到屋子前面有一堆人,围着咭咭呱呱的女门房。他素来不
管闲事,差不多要不加问讯的走过去了,但那个想多拉一个听众的看门女人把他拦住了,
问他有没有知道可怜的罗赛一家出了事。奥里维根本不知道谁是那些“可怜的罗赛”,
只漫不经意的,有礼的听着。等到知道屋子里有个工人的家庭,夫妇俩和五个孩子一起
自杀了的时候,他象旁人一样一边听着女门房反复不厌的唠叨,一边抬起头来望望墙壁。
在她说话的时间,他渐渐的想起那些人是见过的;他问了几句不错,是他们:男的
——(他常常听见他在楼梯上呼哩呼噜的喘气)——是面包师傅,气色苍白,炉灶的热
气把他的血都吸干了,腮帮陷了下去,胡子老是没刮好;他初冬时害了肺炎,没完全好
就去上工,变成复病;三星期以来,他又是失业又没有一点儿气力。女的永远大着肚子,
被关节炎把身子搞坏了,还得拚命忙着家里的事,整天在外边跑,向救济机关求一些姗
姗来迟的微薄的资助。而这期间,一个又一个的孩子生下来了:十一岁,起岁,三岁,
中间还死过两个;最后又是一对双生儿在上个月下了地,真是挑了一个最好的时期!一
个邻居的女人说:
    “他们出生那天,五个孩子中最大的一个,十一岁的小姑娘于斯丁纳,——可怜的
丫头!——哭着说,要她同时抱一对双生兄弟,怎么吃得消呢”
    奥里维听了,脑海中立刻现出那个小姑娘的模样,——挺大的额角,毫无光泽的头
发望后梳着,一双惊惶不定的灰色眼睛,部位长得很高。人家不是看到她捧着食物,就
是看到她抱着小妹子,再不然手里牵着一个七岁的兄弟;——那是个娇弱的孩子,相貌
很细巧,一双眼睛已经瞎了。奥里维在楼上碰到她,总是心不在焉的,有礼的说一声:
“对不起,小姐。”
    她一声不出,只直僵僵的走过,也不闪避一下,但对于奥里维的虚礼暗中很高兴。
上一天傍晚六点钟,他下楼还最后看到她一次:提着一桶炭上去,东西似乎很重。但在
一般穷苦的孩子,那是极平常的事。奥里维照例招呼了一声,并没瞧她一眼。他望下走
了几级,无意中抬起头来,看见她靠在栏杆上,伸着那张小小的抽搐的脸瞧他下楼。接
着她转身上去了。她知道不知道自己上哪儿去呢?奥里维认为她是有预感的。他想着这
可怜的孩子手里提着炭等于提着死亡,而死亡便是解放。对于可怜的孩子们,不再生存
就是不再受罪!想到这儿,他没法再去散步了,便回到房里。但明知道死者就在近旁,
只隔着几堵壁,自己就生活在这些惨事旁边:怎么还能安安静静的待在家里呢?
    于是他去找克利斯朵夫,心里非常难受,觉得世界上多少人受着千百倍于自己的,
可以挽救的苦难,他却为了失恋而成天的自嗟自叹,不是太没有心肝了吗?当时他非常
激动,把别人也感染了。克利斯朵夫因之大为动心。他听着奥里维的叙述,把才写的一
页乐谱撕了,认为自己搞这些儿童的玩完全被音乐抓住了,而且心里感觉到,世界上减
少一件艺术品并不能多添一个快乐的人。饥寒交迫的悲剧对他也不是新鲜的事;他从小
就在这一类的深渊边上走惯而不让自己掉下去的。甚至他对自杀还抱着严厉的态度,因
为他这时期精力充沛,想不到一个人为了某一种痛苦竟会放弃斗争的。痛苦与战斗,不
是挺平常的吗?这是宇宙的支柱。
    奥里维也经历过相仿的磨难,但从来不肯逆来顺受,为自己为别人都是这样。他一
向痛恨贫穷,因为那是把他心爱的安多纳德磨折死的。自从娶了雅葛丽纳,让财富和爱
情把他志气消磨完了以后,他就急于丢开那些悲惨年代的回忆,把跟姊姊两人每天都得
毫无把握的挣取下一天的面包的事赶快忘掉。现在爱情完了,这些形象便重新浮现了。
他非但不躲避痛苦,反而去找它。那是不必走多少路就能找到的。以他当时的心境,他
觉得痛苦在社会上触目皆是。社会简直是一所医院遍体鳞伤,活活腐烂的磨折!忧
伤侵蚀,摧残心灵的酷刑!没有温情抚慰的孩子,没有前途可望的女儿,遭受欺凌的妇
女,在友谊、爱情、与信仰中失望的男子,满眼都是被人生弄伤的可怜虫!而最惨的还
不是贫穷与疾病,而是人与人间的残忍。奥里维才揭开人间地狱的盖子,所有被压迫的
人的呼号已经震动他的耳鼓了:受人剥削的无产阶级,被人虐害的民族,被屠杀的亚美
尼亚,被窒息的芬兰,四分五裂的波兰,殉道的俄罗斯,被欧洲的群狼争食的非洲,以
及所有的受难者。奥里维为之气都喘不过来了;他到处听见他们的哀号,不懂一个人怎
么还能想到旁的事。他不住的和克利斯朵夫说着。克利斯朵夫心绪被扰乱了,回答说:
“别烦了!让我工作。”但他不容易平静下来,便气恼了,咒着说:“该死!我这一天
完全给糟掉了!你算是有进步了,嗯?”于是奥里维赶紧道歉。
    “孩子,”克利斯朵夫说,“别老望着窟窿。你要活不下去的。”
    “可是我们应当把那些掉在窟窿里的人救出来呀。”
    “当然。可是怎么救呢?是不是我们也跟着跳下去?你就是这个办法。你有一种倾
向,只看见人生可悲的事。不用说,这种悲观主义是慈悲的;可是教人泄气的。想使人
家快活,你自己先得快活!”
    “快活!看到这么多的苦难之后,还会有这种心肠吗?只有努力去减少人家的苦难,
你才会快活。”
    “对。可是乱打乱杀一阵就能帮助不幸的人吗?多一个不中用的兵是无济于事的。
我能够用我的艺术去安慰他们,给他们力量,给他们快乐。你知道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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