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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了,要说有如此美味佳肴,又怎可没有美女琴歌呢?金云儿,你也来唱两曲助兴如何?”那元大人这样对同席吃饭的那女子说,我站在一旁看得呆了,原来那个女子是妓女,就在我还在发愣的时候,桃三娘牵起我的手,低声道:“走吧。”
我才醒悟过来,跟了她回到后院去,只听见屋里响起歌声和阵阵笑语。
何二已经在处理猪肺的最后工序,只见在接连一天一夜繁复的拍打、滚泡之后,猪肺终于缩小成巴掌大一点的白片,桃三娘小心翼翼用锅勺将六块细腻白嫩的肺块放入香浓的野鸡汤里,那看起来的确就如一大朵绽放的白花浮出水面。
然后,她端了进去给那些客人,我扒在门边朝里张望,只听桃三娘恭谨地向那几位贵客介绍:“诸位客官,这便是我起先与诸位说的芙蓉肺。”
“芙蓉肺?”我吃惊得睁大眼睛。
桃三娘用六个瓷碗盛了,分给众人一边说给大家制作它的功夫,元大人仔细看着碗里:“这是整个猪肺?灌洗揉搓一天一夜缩至这么小?”
“是的,各位大人请品尝。”桃三娘笑道。
我也很想尝尝那芙蓉肺是什么味道,单说那个鸡汤,闻着就够香的了……
还有几道菜没上呢,不过都得等桃三娘来操持,我见何二在那里默不作声地做鸽蛋膏,是把去黄的鸽蛋打稠加入冰糖和脂油,然后上锅炖的,估计是后面才上的甜点。
我一径在门外朝里面偷看,屋里虽然伺候的小厮不少,但又不能离饭席太近,所以都是四散开的,他们看来都十分倨傲,我生怕他们瞅见我,只听见那个叫金云儿的女子又唱了一支曲子,不过歌词我一句也听不懂,我远远看着他们一边大加赞赏地吃着那碗芙蓉肺,一边高谈阔论;一霎间我觉得他们那一张张脸上那种满意的笑容、相互顾盼说话的模样,怎就那么讨厌?那元大人正襟危坐在当中,衣饰华贵,桌面五光十色的杯盏陈列,周围人似乎都在对他说一些奉承的话,但他都并不十分在意,那个叫春阳的少年,一直在旁边为他斟酒,元老爷会高兴地一饮而尽,他们无论怎么看,都不像一对父子,甚至有时,元老爷还把自己的酒杯递到少年面前,让他就着他手中杯子喝酒——
不知是不是我看错了,就在那少年略低下头去喝酒的时候,他的目光竟然瞥向了我所在的方向,恰与我的视线撞上,难道他知道我在这里窥看他们?我一时间懵了……而他那种若有深意,又带有一丝玩味轻蔑的眼神,只一瞬间,就让我浑身一凉!
“桃月儿?”
“啊?”我吓了一惊,连忙回头。
桃三娘一手拿着锅勺一手叉着腰:“天黑了,你该回家去了。”
“啊……是!”我猛然醒悟过来:“我忘记时间了!三娘你忙,我这就回去了!”
桃三娘低头看着我的表情,不知为什么,没有了平素的笑容:“快回去!”
“是!”我赶紧脚底抹油就要跑,但她突然又叫住我:“等等。”
“啊?”我站住,她走过来,附身看着我,这时夜色已经完全笼罩了四周,院子里只有风灯和炉火在发出光芒,跳动的光的影子映在桃三娘的脸上,半晌才道:“没事了,你回去吧。”
我心里“咚咚”地有些不安,回到家里,娘已经把饭菜做好了,她责备了几句,说我不该总在外面疯玩到这么晚才回来,我不敢作声,吃完饭,在院子里继续收拾那些吹倒了的蔬果架子,乌龟呆在一滩泥水边玩水,弄得一头的泥沙,看见我来了,还试图躲到一丛冬瓜叶子下面,我过去一把抓起它,径直到井边打上来水,将乌龟整个浸到水里——
一个语调慵懒的声音响起:“嗨!你叫桃月吗?”
我先是一怔,随即抬起头,我家的墙上,一团飘散蒙胧白雾般的影子,而且夜幕之中,什么也看不清,我惊讶得用力闭一闭眼睛,再睁开的时候,明明就是一个垂下长长裳裾的少年站在那里,松鹤纶巾一丝不乱地束在额上。
“啊!”我吃惊不小,就是元老爷身边那个叫春阳的少年,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但他此刻的神情,与方才在元老爷身边时所表现的样子,完全不同,仿若换了另一个人。
他的身周依旧环绕着那股白雾般惨白模糊的光华,他饶有兴味地上下打量着我:“你哑巴了吗?我在和你说话呢。”
“什、什么?”我已经感觉到什么不对了,他不是一直和元老爷在一起吃饭的么,这个叫春阳的不可能走得开,更不可能会出现在我家墙头!
“哎,我说,你好像跟那些人不太一样,要不,我叫元老爷把你买回家去,咱们俩呆一块儿吧?”那少年看着我惊疑不定的样子,似乎觉得很好笑。
听到说叫元老爷把我买回家去,我真的害怕了:“谁、谁要和你呆一块儿去……”
“呵!元老爷的家里很好玩噢……歌舞伎和小戏子就有几十人,还有数不尽让人眼花缭乱的金银珠宝、绫罗绸缎,大家在一起又热闹又开心,如何?”
“我不要!”我虽然不是很懂他说的那些是什么,但是他本人就是让我越来越感到心中发怵。
“呵呵,小丫头,你的肉看起来比较好吃的样子,比起那些臊臭的老头,肯定强多了。”他似乎以逗我害怕为乐,但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更显出一丝垂涎的狰狞,不像是只是单纯要吓唬我的。
“你……”我已经骇异得说不出话来,他一定不是普通的小孩。
“怎么?害怕了?”少年露出一抹微妙的笑容,一瞬间我好像看见他咧开的嘴角一直拉长到两边脸颊上。
“咕噜咕噜——”就在这个时候,我脚下的水桶里冒出一串气泡,水面像是沸腾起来一样。
我下意识低头去看,但水桶里只是我的那只乌龟正缓慢艰难地从桶沿爬上来,我甚至有点不敢再抬头去看那少年的脸了,但我嘴上还是不想承认:“谁害怕了,你擅自跑出来,就不怕元老爷责骂?”
那少年的神情怠惰地笑着,我的话丝毫对他起不了任何的反应,俯视着我半晌,似乎终于还是意兴阑珊了,道:“其实你也就是一普通的人类小丫头,没意思……再说这里也终归是别人的地盘,我不会逾越规矩的。”他话音刚落,就完全没有征兆地,整个人在我眼前凭空消失了,连方才墙头上一直有如一团弥漫雾气的白光,也完全不见了……就像任何东西都没有出现过,只剩下我一个人傻了的站在那里。
当我醒悟过来,再去隔着矮墙往欢香馆张望的时候,元老爷一行吃完了饭,由一群小厮簇拥着,正鱼贯从饭馆里出来,桃三娘把他们送上马车,八匹马拉着四辆马车在马夫的吆喝声中绝尘而去……但即使看见他们走远了,这一晚我却再不敢踏出家门一步。
※※※
直到第二天一大早——
我接着买菜的时候赶紧跑到欢香馆去找桃三娘,不知道为什么,昨晚到现在,我心里都一直忐忑不安的。
桃三娘看来也是刚刚起身,梳洗好了走下楼来,看见我略微显出诧异,但在听完我的话之后,她沉吟了半晌,忽然叹了口气:“昨天晚上我就担心这个事来着,我明明一直盯着他的……哼,真难缠!”
“三娘……?”桃三娘一定知道这里面的究竟的,但她从来不会对我说这些,我看着她,只见她眉头蹙起,一副十分为难的样子。
“唉,这么说吧,”她终于开口道:“那个男孩,其实是饿鬼。”
“饿鬼?”我吃了一惊,想起那天陈长柳和岳榴仙来吃饭的时候,桃三娘说过的话。
“但他现在的身份,是元老爷的……娈童。”
“娈童?”这个称谓让我疑惑不解,我完全不明白什么是娈童。桃三娘很清楚我对这些的无知,她笑了笑:“这个你以后就知道了,总之,元老爷在京城做官那么多年,那里是天底下最繁华,也充满最多声色欲念、奢迷艳毒的地方,那里夜晚的灯火,都能把天照亮。”
“有那样的地方……?”我睁大了眼睛。
“嗯,不过就因为是那样的地方,精魅魍魉才会特别大量地聚集起来,被人们成百上千倍的欲念热情所吸引。”桃三娘淡淡说道:“那里,自然也是饿鬼寻找食物最好的地方,它们可以直接明目张胆就出现在人们面前……反正,没有人会去分辨。”
三娘的话让我很难受,其实她的话我只是似懂非懂,就如娈童,我虽然不能明白它的意思,但我能感觉到它隐含的东西,让我心里很难受!
“我为这些人做出来的饭菜,可以说就是和这些人的欲望是相等的一样,他心里对食物是如何的欲望,我就会做出与之一样的食物来。”桃三娘看着默不作声的我,忽然伸手摸摸我的头:“懂吗?”
我看着她,点了点头,不由自主就联想到,做工如此复杂的“芙蓉肺”,原来就是因为如此复杂的欲望吧……
十一、金丝粉
秋蝉的鸣叫声已经渐渐虚弱下去,午间筛落院子里的阳光,也和煦了许多,少了火气。
爹在运河边接了新活,据来找我爹的人说,是那位退休回故里颐养天年的元老爷有一位在京城同朝为官的同僚,因为丁忧回乡,将坐船路过江都,于是元老爷便买了一艘游船,就停在运河边上,好像又嫌着游船内外过于简陋,连忙召集了一群工匠,要在短时期内把船身内外都重新修葺一遍。
开出的报酬倒还算不错,除了每天包吃喝,还给三百文钱,爹便兴然应允去了。
话说回来江都一带富庶人家倒是不少,他们也常是平头百姓、街坊邻里之间的谈论话头,所以对于那位刚回到这里的元老爷,我这些天在附近几家婶娘那里,就听来许多;不外乎就是他家宅子有多少间房,一共几位家眷、多少儿女,平日性情喜好、花费用度之类,只有我每次一听到关于他家的事,就心里一阵惴惴不安——元老爷身边那个叫春阳的娈童,竟是会吃人的饿鬼,他还曾经化成一团白雾似的在我眼前忽然消失……太可怕了!
而娘近来却害喜得厉害,总是呕酸水又吃不下什么东西,我没办法,只能去菜市经常买回些青橄榄让她含着,或者桃三娘有时给我一些她自己腌制的梅卤,让我拿回给娘泡水。
可娘自己更担心的是爹,总是念叨说现在虽然天气有了点秋凉意,但那船整日间晒在日头下,船上做活的人肯定热,兼之还得禁受着船周围水面蒸上来的水气,那样很容易生病,再说工期紧迫,工匠们日日夜夜地呆在船上,晚上还有风露……唉,要病了怎生是好?
娘说这些,我也只能默默听着,看她做针线活熬凹了的眼眶,脸色萎黄又天天晚上睡不着,我能帮她的惟有尽量承担家务活而已。
想起有一次听桃三娘说起过,莲子可以养心益气,于是这天我专门去买回莲子和桂圆,煮了点莲子桂圆甜汤,给娘补身。
娘先是问我吃了没有,我答说吃过了,她才低头只吃了半碗,却又想起我爹,说要是我爹这时候能回来一趟,也吃点莲子甜汤就好了。
“娘,你如果不好好保养自己,爹也会因为惦记你的身体而不好过的。”我不知该说什么,只能催促她吃完一整碗甜汤,然后劝她躺下休息一会,睡个午觉。
柳青街上很安静,欢香馆里好像客人不多,但厨房的上空还在持续不断地飘出炊烟。
我径直走到欢香馆的侧门进了后院,桃三娘正在炖汤和做糕点。
桃三娘告诉我,原来这都是给元老爷做的,他今上午就到了运河边巡视那艘船的工程进度,不曾想晒了日阳,引得有点老毛病复发,于是暂时安置在了河边的客栈,之后因为就近,府上人便送来了上等天麻和活鲫鱼,要桃三娘给做一锅炖汤,另外还要几色咸甜点心,晚饭前一齐送去。
“那位元老爷身体阳虚呢,而且上了年纪,恐怕偶尔也会感觉眩晕和手脚麻木,还有风湿和偏头痛。”桃三娘这么对我说道。
我很惊讶:“三娘怎么知道的?元老爷这都跟你说过?”
“他当然不会说啊,不过他一犯老毛病就要吃天麻,而天麻这味药材又专门是治疗这类病症的,我就知道啦。”桃三娘笑着道。
“嗯!三娘好厉害!”我佩服得不行,赶忙央求她:“三娘也教教我吧。”
“嗯,等闲的时候。”桃三娘一边说着话,一边手上停不下来,不断揉搓着面团,旁边何二则将刚刚捣碎的一些粘稠生山药加进她手中的粉团里,这是准备包红豆馅的山药包子;后来我也试着帮她一起,做出一道需配辣醋吃的油煎卷,就是把鸡肉、香菇、木耳剁碎,然后洒在摊薄鸡蛋面饼上,卷作一条,两头包好后,再略煎焦黄,出锅只要切成小段卷子的,就成了,不算复杂,只是需要拿捏火候分量。
间中,我还对桃三娘说起我娘担心我爹的事,桃三娘想了想:“不若你待会就与